提起因為網癮而厭學、休學的孩子,家長們往往是無可奈何、不知所措——話說重了,怕孩子做出更極端的事情,話說輕了,壓根兒起不到作用。
陶樂茜有十多年支教經驗,服務了2000+名困境青少年,她曾因為高中時高壓的“衡水模式”而厭學,從而發起了一個服務休厭學青少年的機構“友feng營”。
工作中,她遇到過學生為了拿回被沒收的手機半夜翻牆來“偷”,遇到過跟老師起衝突要打人的青少年,也遇到過因為追星、遊戲、網路、二次元等各種原因厭學休學的同學。
從一名厭學的中學生,到服務休厭學青少年多年,她想告訴家長們的是,“成癮”是果不是因,孩子們沉迷在螢幕中的世界,絕大多數情況是真實生活中的需求沒被滿足。
陶樂茜高中就讀於一所“衡水盟校”——由衡水中學相關人員指導學校的體系與架構建設,在對學生管理和教學方面複製大家熟悉的那套衡水模式。
例如學生跑操必須跑成正方形,跑的時候每個人手上必須拿著單詞本大聲背誦單詞;每個班都有非常“狼性”的班級口號,比如“提高一分,幹倒千人”;學生根據成績決定走教室前門還是後面......
人類學家項飆在近期一次訪談中提出了生命有“間隔”,人才有生命力。
學校透過在時間和空間上的絕對控制,基本把每一個流程做什麼事情全部規定好。並透過儀式給考試製造神聖感,讓學生覺得考試就是他生命當中最重要、最嚴肅的事情,不讓他們跟這個事之間產生間隔。
在陶樂茜高中的學習氛圍中,考試與分數是唯一重要且神聖的東西。
有同學在校外補習班從樓上墜亡,補習班老師的第一反應是讓大家別看熱鬧了,趕緊回教室繼續學習。回到學校後,有老師談及此事的反應是“還好是在學校外面發生的。”
從那之後,陶樂茜患上了嚴重的恐高症,普通的爬山也會讓她喘不上氣,身體原地癱軟下來。
“恐高症也是一種焦慮,這也是身軀意識。”如今回想起來,她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不少當初自己可能有抑鬱傾向。
比如考試前總會拉肚子,或是每天早上起床的那一刻總是伴隨著絕望感。“現在很流行一個詞叫‘死感’,就覺得活著究竟有啥意思,為什麼要上學。”
那會兒的家長好像並不太能理解孩子的種種狀況,陶樂茜告訴父母自己在學校遭受到的校園欺凌,以及身體上的不適感,提出想休息。
但父母就一個態度:等高考結束就好了。
“父母很愛我,但是對心理健康也缺乏概念,覺得也許考上大學就好了。但是考上大學也並不好,因為父母選的專業土建工程管理我並不喜歡。”在陶樂茜看來,父母在面臨矛盾和人際衝突時的模式是躲,是息事寧人,所以自己在青少年時期也沒有學會更有力量地去保持邊界。
身體的不適疊加心理的厭倦,在就要覺得自己被“卷”廢了的時刻,一群來支教的大學生改變了陶樂茜狀態。
這群大學生就比高一的陶樂茜大幾歲,他們在這所高壓的學校辦文藝活動,做素質拓展,讓學生們自己去組織活動、辦晚會。
一名支教的大學生在支教過程中,發現了陶樂茜很擅長組織活動。
“他說我身上有個優點——喜慶,別人誇小姑娘都是‘長得真漂亮’,怎麼到我了這成了長得真喜慶。”但越往後,她慢慢理解了喜慶是什麼意思:“其實就是天然的親和力,別人願意相信我,願意和我傾訴心事。”
支教的時間只有不到十天,但也正是這幾天的經歷讓她的症狀有了緩解,並看到了原來高中生活可以有其他的模樣,原來自己身上也有與學習與成績無關的特長。
回想起高中的生活,陶樂茜依舊不理解這種將學生成績與人格掛鉤的教育模式,也覺得有些諷刺——儘管學校複製了“衡水模式”,但學生的成績、學校的升學率也沒上去。“幾年後,這場實驗被認證是失敗的。”
因為自己在被支教時獲得了力量,在大學和工作期間,陶樂茜都堅持支教工作。
進入大學後,或許是剛從高中的高壓氛圍中走出來,她沒什麼所謂的興趣,唯一報的社團就是支教社團。
她就像自己高中遇到的那群大學生一樣,給學生們帶去學校中沒有但又極其重要的東西。比如藝術創作,比如素質拓展,比如心理療愈。
在家訪環節,她和團隊最常做的一件事情是,給父母誇他的小孩,誇他們身上有哪些很少被看見的優點。
“長期做這件事還是有無力感,你會發現學生們遇到的困境已經遠遠超過了教育的範疇,它背後牽扯了經濟、政策等很多東西。我們大學生支教的時間很短,如果去講有哪些問題,要怎麼去改變,相當於撕開一道傷疤,但又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縫好它,會造成次生傷害。”陶樂茜說到。
畢業後,為了生存的陶樂茜進入了北京一家大廠工作。
彼時的大廠是很光鮮亮麗的,公司福利薪資水平高,辦公環境好,能讓一名剛畢業的打工人在北京過上還算體面的生活。
但工作時間越長,她越發現自己與公司所追尋的價值觀的差異。
“領導覺得好的東西,唯一的衡量標準就是最終的轉化。我是不是又回到高中那種全然以分數為標準的時代?”這讓陶樂茜思考,如果只追求所謂的資料,那最終的結果是不是像當時那樣消耗光每一個具體的人?
她開玩笑道:“畢業就去大廠上班特別像是那種著急相親,然後遇到了條件還不錯的物件,就先處著。但處著處著發現彼此的確不合適。”
工作上的kpi沒辦法驅動她內心,她坦言,寫出一篇三萬、五萬、十萬閱讀的文章所帶給他的成就感,不及她在工作之餘兼職支教時學生們給自己的反饋。
在和孩子們相處的過程中,能很明顯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工具性減少了,更多的是作為一個人去感受。
她也開始問自己,從一個差點被“卷”廢的狼性學校,到一個自上而下都有嚴格kpi的狼性公司,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當然要付出很大代價,於我而言就是放棄高新穩定的收入。”人在做擰巴的事情時,身體一定會出問題。她當時也常常生病,陷入焦慮、內耗的情緒中。
當下她便對自己做出了評估,如果沒辦法繼續在原有的軌道中行走,不如先停下來。
2019年,陶樂茜決定辭職。
辭職後的她先去禪修了一個月,一個月時間裡刷過馬桶,做了很多“雜活”。
也偶然在這裡接觸到教練,教練老師鼓勵她:“你是天生吃這碗飯的人,只需要更多結構化訓練即可。”在接下來的支教中,她把教練的理念應用其中。
在一次支教結束後,她偶然在大理待了一個月。在大理,她遇到各種各樣的“奇奇怪怪”的人,他們活得非常的不符合主流價值觀——沒有35歲焦慮,沒有嚴苛的kpi,沒有什麼年紀該做什麼事的規矩。
在她以前的生活中,當下階段有哪些任務要完成是一件十分明確的事情。
但這次旅行中,出現了很多中年轉型的人:一名40歲的警察,辭職來學一門手藝,目標是50歲入門,80歲成才。“在慣有的價值觀裡,50歲已經開始計劃退休,準備帶孫子的老年生活了。”
這讓她具體地感受到了,人生無論哪個階段都有無限可能。
2020年,有著多年支教經驗以及接受了多年心理諮詢的陶樂茜,開始嘗試全職做青少年兒童心理服務相關的工作。
去年,家中老人去世,讓她突然感到自己想要某個屬於自己的“作品”。恰好,有三位熟悉的家長看見她大理的生活狀態後,不約而同地問詢問,是否可以讓家裡有厭學情緒的孩子跟著她在大理生活一段時間。
這是陶樂茜創辦友“feng營”的起點,曾經大學的工科學習經歷、媒體實習經歷,畢業後的大廠工作經歷所收穫的能力都在如今發揮了作用。“人生沒有白走的路。”
那會兒,成都天氣冷,也不怎麼出太陽,但大理氣溫與陽光都還算友好。“孩子們也能在一個舒適的環境中,去和不同的人對話,去感受生命力。”這樣,便有了“友feng營”的第一次大理研學。
她針對青少年和家長做了兩款海報,家長的痛點在於讓孩子透過療愈減少手機依賴,找到融入真實生活的方法。
但對孩子們,海報的重點則是放鬆生活,藝術創造——先從緊繃的狀態鬆下來,讓對話自然的發生,讓心理療愈自然地發生,不會讓孩子覺得生硬/突兀/“被治療”。
在這段時間,孩子們一起做飯,運動,爬山,裝飾大家的住所,接受性教育課程。
她也鼓勵大家把追星、二次元等愛好當工作,用勞動換報酬,例如在舊物改造中設計手工產品,思考怎麼把文創賣出去,用一場展覽“發出05後的聲音”。
在常年的工作中,她觀察到很多高敏感的孩子同時也會喜歡藝術,或者說藝術是個很好的瞭解這類孩子的視窗。於是,她設定了大量的的藝術療愈活動。
一名休學半年熱愛攝影的學生,營地40%的照片都是他拍的。結營後,他也逐漸把興趣變成了特長,去攝影工作室當起了學徒。
她給一位喜歡歷史與古建築的孩子安排了導遊的崗位,讓他提前查閱資料、踩點,並在三月街趕集、大理古城尋寶、喜洲之旅給大家做講解。
這也是陶樂茜帶孩子們大理時的初衷,看見不一樣的生活,發現主流價值觀之外的人生。
在後期活動諮詢的家長中,有70%表示孩子有網癮,詢問她幾天的時間對“網癮”能否有改善。
陶樂茜會明確告訴家長們:不承諾行為的改變。
自己接受心理諮詢7年了,但具體在行為上依舊有很多沒有改變的,還是會遲到、會拖延。但她知道,內在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看一件事情也有了更多的角度。
她甚至會和家長們開玩笑,如果一定要短時間有行為上的變化,楊某信才是最專業的。
她也發現,除了營地還要給親子搭建良好的溝通環境,讓家長理解孩子沉迷網路的背後心理需求。畢竟七天以後,孩子還要回到原來的家庭學校中。
某次活動,有家長氣勢洶洶地質問她:“就你知道二次元?你知道遊戲二次元中有多少色情血腥暴力麼?”
她首先肯定了這位爸爸的愛,在週末的早上來這麼遠的地方參加活動。
接著,她告訴這位爸爸,除了在“玩”還是“不玩”的行為之外,對與錯之外還有一片田野。不妨停下來想一下,孩子想玩的背後是有什麼需要?這些需要是否有被看到?家長想滿足孩子的需要,除了玩遊戲還沒有其他的途徑?
這也是陶樂茜一直堅持的,嚴重到厭學程度的“癮”,絕大多數都是孩子在現實生活中的訴求沒有得到滿足。
她將這些孩子稱為困境少年,而不是網癮少年。
“我當然理解,家長對於‘網癮’一詞會有更具體的瞭解。但是語言是有力量的,也是會對人造成傷害的。”
她堅持不給學生們貼上標籤:“困境指當下的狀態,意味著我現在遇到了困難,透過合適的方法會有改善的機會。但網癮已經指向了人,已經把這個人給定義了。”
她也希望透過這樣的方法,讓家長意識到,不是自己的孩子有問題,而是面臨到了困難,需要家長的支援和幫助,需要家長去傾聽孩子的訴求。
去年,她成為了華西picu多彩蝸牛聯合發起人,作為聯合發起人和專案傳播統籌,跟愛有戲、成都未成年人保護中心、A4美術館、玉東社群等共同搭建了一個社工、創新教育、諮詢、藝術的多路徑支援系統。
“孩子的成長固然和原生家庭有關係,但也不能問題全然歸結於父母。尤其在面對小孩厭學、休學這一問題上。”
陶樂茜說到:“父母的影響並非全部,他們的成長也或多或少伴隨著傷痕,我們更希望鼓勵父母來去支援孩子,而不是指責他們造成了孩子的今天。服務休學、厭學青少年走出困境也不能僅僅依靠家庭,還需要更多人的幫助。”
文丨嘻排版丨阿喬
圖 | 陶樂茜、視覺中國、《少年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