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並不只有早九晚五的通勤和寫字樓裡的格子間,日常想象之外的小眾工作是什麼樣的? 這裡是十點人物誌的專題報道:瘋狂的職業。每一期故事,講述一個不尋常的“瘋狂”職業故事,用小眾職人獨一無二的人生冒險,為你展現不一樣的世間百態。
採訪、撰文 | 三金
十點人物誌原創
點開今天的推送之前,你剛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石頭。它外形不一定很特別,摸上去也跟普通石頭沒什麼區別,當你細細端詳,可能還未意識到,在人類存在300萬年的歷史中,從來沒有人遇到過這種型別的石頭。
換言之,在地球的環境中,你本不可能擁有它。
首先,我們需要一次火山爆發,讓深埋地下的它出現在另一個星體表面;接著是小行星撞擊,它逃離星體本身的引力,又恰好與地球軌道交集,被地球吸引;然後,慶幸它足夠大,穿過大氣層而沒有被完全燒掉;最後,它沒有選擇墜入深山、雨林或大海這些人跡罕至的地方。
整個宇宙把它帶到了你的面前。
現在,你成為了它的主人,你會做什麼?
如果以上場景真實發生,恭喜,你有機會成為一名隕石獵人。根據箭廠的資料統計,目前全世界大約有一萬多名隕石獵人。
運氣更好的話,你手上這塊石頭還可能價值連城。在目前的國際市場上,大多數隕石價格在幾美元到幾十美元一克,比較稀少的隕石要價幾百美元一克,特殊型別的火星和月球隕石在幾百到幾千美元一克,比黃金值錢多了。
正因如此,“隕石獵人”這一職業通常同時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敘事。
一種與現實勾連,本質上是一片充滿機會、財富和慾望的海洋,有人苦尋不得、傾家蕩產,有人一“石”暴富、名利雙收。另一種則關乎人類、宇宙與生命起源,是一種古怪而浪漫的理想主義。
從2009年就開始接觸隕石的上海人張勃,是國際上有名的隕石獵人和收藏家。他沒算過自己收藏了多少顆隕石,只記得“塞滿了三個庫房,車庫、書房裡還有一些”。
他也不願意提及這些收藏品的價值,因為“每一塊都有很獨特的故事,不分高低”。他收藏的隕石經常被各大博物館和展覽借走,他自己也在上海天文館參與隕石相關工作。
張勃與他收藏的隕石
我們與張勃聊了聊石頭與“獵人”的故事。在這次談話前,他還登上了微博熱搜,話題是“上海一男子世界各地收集隕石,還要建一座私人博物館”,像極了一個騎鯨追夢的故事,但“實現夢想”只是他的故事裡最淺表的部分。
“十獵九空”
找隕石的方法很多。最簡單的一種是去無人區。
“這些地方地表干擾比較少,人類行為少,掉落的隕石可以很好儲存下來。另外,視線干擾也少,很容易能發現石頭。”
張勃說這話不是空穴來風,他的第一顆隕石就是這樣找到的。
當時他和兩個摩洛哥的朋友準備穿越撒哈拉沙漠,從摩洛哥到茅利塔尼亞再往阿爾及利亞走,“就是碰運氣,想著要是能找到隕石就好了”。
張勃還記得,那天風不是很大,他們開得很慢,車從戈壁上駛過,人也懶洋洋的,他們一無所獲。
張勃感覺車裡悶悶的,看向外面,想換個心情。
滿是沙土的環境裡,突然,他看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點黑黢黢的東西。
“當時已經走得很深了,但凡看到一點黑色的東西,要麼是駱駝糞、要麼是垃圾、要麼就是石頭。那裡連鳥都沒有,更別說駱駝了,也不太像有人露營的樣子,怎麼會有垃圾呢?”
張勃告訴同伴他的發現,他們決定過去看一看。
幾分鐘後,張勃開啟車門,下車,低頭一看,隕石。
在張勃至今所有收藏中,這顆隕石顯得太普通了,但他仍把它放在書房裡,佔據著獨特的位置。
在沙漠中尋找隕石的張勃
找隕石這件事沒有快慢之分,有些人可能走走路就找到了,有些人可能花了十幾年也找不到。“這與努力無關,找隕石是99%的運氣加上1%的努力。努力是必需的,但運氣往往決定了一切”。
除了無人區,查閱典籍同樣是常見的找隕石的方法。中國從有文獻記載以來就關心宇宙。今天研究天文的單位叫做天文臺,明清時期是欽天監,漢代負責這一工作的是太史令。你可以從記錄天象的古籍中找到許多蛛絲馬跡。
比如說,清道光年間出版的《慶遠府志》,明清時期以“府”作為行政區劃,“府志”就是介紹當地歷史、人文、地理、民俗、田賦資訊的書。其中記載,“正德丙子夏五月夜,西北有星隕,長六丈,蜿蜒如龍蛇,閃爍如電,須臾而滅”。
根據這樣的一句話,張勃推斷出,正德十一年五月的一個夜晚,慶遠府(現即廣西壯族自治區河池市)的西北方向有一顆星星掉下來了,呼嘯而過,有六丈長,閃了一下就熄滅了。
“慶遠府就在廣西境內,這顆火流星十有八九掉在這個區域,那就去找吧。”
後來,張勃的確在廣西找到了這顆隕石。
再比如,蘇東坡的詩《遊金山寺》中寫道:“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對張勃來說,這也是線索,但他在金山寺的後山找了許久還沒有找到。
這樣的線索數不勝數,張勃覺得自己可以找一輩子。
還有一種更借力的方法,去別人發現過隕石的地方找,也許還能發現一些碎片。
最後一種方法更加直接。今天,我們也許會“目擊”一顆隕石墜落,這樣的隕石具有及時性和目擊性,因其數量稀少和較低的風化程度,在科研方面備受青睞。如果是稀有品種,更具有無法估量的研究價值。
2017年,香格里拉發生一起“火流星”墜落事件,引發來自全國各地甚至各國隕石愛好者齊聚香格里拉尋找,一出現實版的《盜墓筆記》在當地上演,一夜暴富的故事誘惑著無數尋寶人。
有收購者對最先找到隕石的人開出“每克1萬元”的懸賞金,隕石熱度一時無兩,但“假石頭”層出不窮,真隕石到現在也沒有訊息。
張勃的書房裡收藏著中國的四大目擊隕石,分別是1976年的吉林隕石、1986年的隨州隕石、1997年的鄄城隕石和2012年的西寧隕石。大多數的目擊隕石都可以上升到藏品的層面,價值可觀。
在張勃眼中,但凡放在書房的隕石都在他心中佔據了一席之地,“每塊隕石和我都有獨特的故事,以及它們代表整個太陽系要來告訴人類的資訊。在這個意義上,這顆是愛因斯坦、這顆是卡爾·薩根、這顆是斯蒂芬·霍金,他們是沒有高低的。”
夜晚的沙漠
到目前為止,張勃自己找到的隕石有十幾塊,除了南極,各個大洲都去過,最後找到的機率在50%,相較於大多數人的一無所獲,他認為這是一種幸運和天賦。
瘋狂的石頭
剛成為隕石獵人的時候,張勃總是很衝動,他樂於跟所有人談論隕石,只要線人傳來訊息,他就能隨時動身去世界的各個地方尋找隕石。
危險也隨之而來。
他說起2016年去索馬利亞邊境找石頭的故事。當時正值肯亞大選,黨派勢力之間不斷爆發武裝衝突,而他需要從肯亞首都內羅畢南部一直到肯亞東北部(邊境地區),全程800公里,途中會經過東非大草原。他的隕石線人(能幫助處理一些當地的麻煩,搜尋有價值的線索)告訴他,那有一顆隕石。
定向無球粒隕石。這顆隕石在墜落過程中沒有翻滾,是直直地落在地球上。
他租車的地方正好有一家華人超市,廣東老闆聽說他的行程,猶豫著跟他說:“你最好別去,那地方兩個月前死了三千多人。”
張勃很驚訝:“怎麼會死這麼多人?”
“都是被打死的,肯亞人和索馬利亞人有一些衝突。”
如果現在讓他重新選擇,張勃一定就打道回府了。但當時他“沒經歷過、完全沒有概念”,還是決定出發。
當地朋友告訴他,“你可以去,但一定要帶上僱傭兵。”
當時僱一個僱傭兵一天需要3000美元,僱傭兵同樣不願意單獨行動,他僱了3個,一星期接近70萬人民幣,這是一筆“什麼都可能得不到但一定要花的錢”。
他們約定第二天早上九點在酒店門口見,時間到了,卻沒有人來,僱傭兵後悔了。
“這一筆錢,他們可以掙很多年,但這次去,他們不一定能活著拿到錢”。
無知者無畏的張勃自己租了一輛車,硬著頭皮出發了。開到三百多公里的時候,幾乎所有東西都被搶光,他懷疑自己再走下去,命也要丟。“如果早知道,我肯定不會去的。”他反覆強調。
人心同樣是一個極大變數。隕石帶基本都在人跡罕至的野外,即使獲得當地人的幫助,也要經歷艱難跋涉、接受各種惡劣自然環境的挑戰。
早年張勃在境外尋找隕石,曾被當地土著拿槍指著頭,這種情況下,無論對方提出什麼樣的要求,都只能同意。
在野外生火
2000年以後,隨著資本介入與網際網路的興起,有人搭建了專業的隕石科普網站,全國各地的隕石愛好者在上面討論、鑑別隕石。
隕石變得越來越值錢,隕石獵人也成了一項更專業、更危險的工作。
張勃說,自己的朋友——一個墨西哥人——就遭遇過被人破門、拿槍指著頭,把剛買的隕石和錢一起搶走的情況。
“這種事情很正常,荷蘭一家博物館的隕石都被偷走了,他們知道你手上的隕石比較值錢。”
現在,不到萬不得已,張勃不會動身。
命中註定的火流星
張勃與隕石的故事是從2009年春節那會兒開始的,他28歲。
在此之前,他經營著珠寶玉石生意,生活平靜如水,尤其喜歡戶外運動。在那之後,他的人生與來自另一個星球的石頭緊緊相連,地球上的危險、困難、長時間一無所獲帶來的寂寞孤獨如影隨形。
當時,他在海南騎行環島,為了省錢,晚上就在海邊搭帳篷睡覺。那一晚,海浪聲很大,他喝了酒也一直沒能睡著。大約兩三點,張勃走出帳篷想去廁所,正好看到一個火球從頭上飛過,照亮了整片天,雲也看得一清二楚。
野外露營現在是找隕石的常態
“這是什麼東西?”他被酒精麻痺的大腦中清晰浮現了這個問題,“是飛機掉了?不該是這個速度吧?是外星人來了?不對,那是前兩天看的《變形金剛》裡的情節。”
第二天,張勃騎車到三亞市區找了一家網咖,開始搜尋能解答自己困惑的答案。
火球、天空、午夜、海邊、墜落……
他試了很多關鍵詞,“隕石”突然出現在搜尋結果裡。
“那會是隕石嗎?如果是隕石,它從哪裡來?是什麼顏色?什麼質地?它為什麼會來?”一堆問題接二連三地出現了。
張勃回到上海,在上海書城和上海圖書館裡找了很久,只找到了簡單的隕石解釋,卻沒發現深入的研究。
較真的他給114打了一個電話,希望對方給他介紹一個研究流星體(隕石)的單位,對方給了他上海天文臺的電話。上海天文臺又給他介紹了南京紫金山天文臺,說那裡有研究隕石的教授。他連忙趕往南京,在天文臺門口,最終被門衛攔住了。
“我大概是一個對未知事物充滿好奇的人,在這之前就一直在關注外星人、地外文明。當那顆火球出現,所有的幻想一起浮現,我太想搞清楚這些問題了。”
很少有人能僅僅憑藉好奇心尋找這麼長時間,但故事的開始就是這樣純粹——主人公被內心某種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強烈情感所驅動,這是一種漫長的孤獨感、一種無法阻隔的好奇心、一種對現實之外意義的追尋。
張勃在天文學年會上見到了他要找的那位研究員徐偉彪。張勃想知道,這些隕石從何而來、為什麼來、他又該如何獲得。現在,徐偉彪是紫金山天文臺天體化學和行星科學實驗室主任,與張勃成為了很好的朋友。
當年,在聽說了張勃的來意後,他介紹張勃去找一位美國研究隕石的科學家。
“透過科學家,我知道了有隕石收藏家這類人,而後知道了隕石商人,透過商人,我又瞭解到隕石線人和隕石獵人這兩個群體。一直到我自己成為隕石獵人,前前後後花了一年的時間。”
在研究室裡的張勃
美國的隕石文化已經發展將近一個世紀。從十九世紀的淘金熱,第一個賞金獵人用金屬探測器找到第一顆地外隕石開始,隕石獵人便已存在。而在中國,還沒有形成這樣的圈層。因為對隕石文化一無所知,張勃發現自己在這些美國的隕石從業者面前連提問都很難。
好奇是人類的天性,理解是一種樂趣,而知識是生存的先決條件。
那一年回國,張勃帶了一箱子書,2010年上半年幾乎沒有出過家門,一直試圖看懂那些英文原裝書。
“現在想起來其實沒看懂。很多專有名詞翻譯軟體也沒用,只能自己一遍一遍去理解。比如‘灶神星隕石’有非常多的子類,鈣長輝長古銅無球粒隕石(Eucrite)和紫蘇輝石無球粒隕石(Diogenite)都可以叫做灶神星隕石,在英文裡,它們長得完全不同。”
灶神星隕石
好在,與美國隕石收藏家的交流,加上九個月的苦讀,張勃腦海中終於有了一幅圖景:人類世界裡的隕石是什麼樣子的。
而後,當他收藏的隕石足夠多,他已經不甘心只是做一個收藏家。他不缺隕石,他更想要那個尋找的過程。
隕石與我
在成為隕石獵人之前,一次,張勃在一個很有名的美國隕石收藏家中做客。收藏家說:“你為什麼不試試自己去找一塊隕石?”
“我該去哪找?”
“你自己找個沙漠,我可以給你一把金屬探測器。”
張勃說,他知道這個朋友只是在開玩笑,但他當真了。第二天,他拿上免費的金屬探測器,開車70公里,在緊挨著美國的索諾拉沙漠找了起來。
晚上,他住在一個印度人開的酒店裡,等天亮就開車到沙漠,就地拿著探測器開始掃。“我不知道那裡是不是有隕石,也不知道金屬探測器是不是這麼用,看到一片沙漠我就探,就這樣盲目地探了一週,太無聊了。”
張勃沒有探出隕石,易拉罐倒是不少。
那一週並非全無收穫。正因為什麼也沒找到,張勃更想體驗“找到些什麼”的感覺。他把“想要找到東西”的心情保留在心裡,除了幹這件事,他再也不想幹別的。
小時候,張勃就常常思考:月亮為什麼不掉下來?恐龍為什麼消失了?是不是真的有太上老君和孫悟空?他也會拿這些去問父母,沒有得到過很好的回答,後來也不再問了。
1992年,他念小學,和同學們在操場踢球,有人把球踢得太高,小夥伴們都抬頭看,只見天上懸著一個東西,像草帽,又像銀白色的碟子。
張勃至今不知道那是什麼,但那一幕給他的童年帶來了巨大的震撼,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好奇。這種好奇經年累月得不到解答,讓張勃始終生活在一種焦慮之中。成為隕石獵人後,收集和尋找隕石帶給他一種久違的存在感,漸漸平復了他的焦慮。
月球隕石。觸控它就像在觸控月亮。
採訪中,張勃常常提到卡爾·薩根,一位世界一流的天文學家和科普作家,火星上有一個撞擊坑以他的名字命名。卡爾·薩根曾經說過,人類最大的問題就是妄自尊大。
張勃深有同感:“當你面對很多不同隕石的時候,你知道它從遙遠的時空而來,早於你、你的祖先、恐龍,甚至早於地球。跨越幾十億的時間,你發現人類可能只佔有宇宙中的一秒鐘。”
這樣的論調總顯得消極而虛無,但張勃的行動又是積極的。他仍在不斷收集隕石,哪怕這些石頭帶給他的神秘性正在降低;他也開始逐步從科普轉向科研,作為科學顧問幫助隕石的研究。
“浪漫一點的說法是,不是我找隕石,而是隕石找我。也許從宇宙大爆炸開始,它的漣漪效應就決定了在136億年之後,這個星球上會有一類人來做它的代言人。透過隕石,我們可以想象過去是什麼樣的、未來是什麼樣的。人的一生將盡,你能帶走的只有宇宙告訴你的這一切,這就是你此生的全部。”
而對此,卡爾·薩根還有一句更浪漫的話:在這廣袤的空間和無限的時間中,能與你共享同一顆行星和同一段時光,是我的榮幸。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參考資料:
箭廠影片《隕石獵人:在荒野尋找500年前的星星碎片》
Figure《每年有十個月在野外,六年找到的隕石卻只有個位數》
新週刊《起底隕石江湖:慾望、圈套與暴富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