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業運營讓航天不再高冷,衛星網際網路為先鋒,拉開了2.8萬億規模市場的大幕
文|李皙寅
編輯|施智梁
想象如下場景:在戈壁遭遇險情,只要輕觸按鍵,車輛座標和資訊就可傳送,剩下的則是靜待救援;即便沒有手機訊號,還能遠端通話;遠洋貨輪的水手和遊輪上的旅客,不用在出發前抓緊複製影像資源,路上可以即時追劇;山區的居民、護林員、科考隊員也能夠實時聯網。
上述這一切正在由商業航天技術加速實現。
2023年,當手機和汽車都能與穹頂的衛星相連,越來越多的公眾產生了相似的感慨,“原來航天離我這麼近”。
在這一年裡,中國商業航天再一次重新整理了自己的發射紀錄,軌道級航天發射總量達67發,佔全球發射總量的三成,僅次於美國的116發 (佔全球總量52%) ,位居全球第二。
商業航天以市場需求為導向,歡迎新技術和新理念,決策、研發、生產流程以效率為先,目標就是降低航天工業的製造成本,促進航天技術普及。
整個產業鏈分別是:上游的衛星製造,中游的衛星發射、地面裝置製造,下游的衛星應用與運營;用衛星在空中組網來提供訊號,“讓天下沒有連不上的網路”,這就叫衛星網際網路,是目前商業航天最清晰可見的盈利場景。
2023年,SpaceX執行長馬斯克公開表示,藉助衛星網路為全球使用者提供高速網際網路的星鏈 (starlink) 業務,已實現了現金流平衡。星鏈賺錢了,加上在俄烏衝突中體現出來的強大的應急能力,國內的企業正在加速摸著SpaceX過河。
速度必須加快。太空軌道是稀缺資源,好的點位有限,奉行先佔先得。建立中國的衛星網路需要大量的投入,迫在眉睫。
高效率、規模化、低成本,這恰恰是商業航天的特質和優勢,可堪大用。
中國工程院院士、現任國家衛星定位系統工程技術研究中心主任劉經南向《財經》記者透露,中國要推進商業航天發展,只有充分利用民間的資源,如資金、技術、場所等,群策群力,才有希望推出具有市場競爭力的創新產品,從而進一步推動中國航天事業的發展。
在產業的頂層制度設計上,國家相關部門已經有所考慮和佈局。2023年12月,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將“以科技創新引領現代化產業體系建設”放在2024年經濟工作的首位;“商業航天”首次被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點名”。
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要堅持把發展經濟的著力點放在實體經濟上,推進新型工業化,加快建設製造強國、質量強國、航天強國、交通強國、網路強國、數字中國。
為了織密中國的衛星網際網路,未來幾年的火箭訂單需要排隊預約,旺盛的市場需求讓業內信心滿滿;經過幾年的技術積累,業內已經湧現出了一批佔據頭部地位的企業。更重要的是,航天技術離消費者越來越近,讓整個商業故事逐漸走向閉環。
“人類的征途是星辰大海”——600年前,大航海時代,高桅重帆遠涉大洋;今天,大航天時代,火箭飛船遨遊寰宇。兩者頗有相似之處,科學在藉助商業化力量開拓新邊疆,新技術不斷湧現,並走入民用領域;同時,航天創造出前人無法企及的財富機遇,商機無限。
這是一場真正走向星辰大海的史詩征途,正如中科創星創始合夥人米磊所說,錯過“大航海時代”的中國人,決不能再錯過即將到來的“大航天時代”了。
商業航天,無限商機
一條航天產業鏈由許多環節構成,從上游研製、發射,到下游運營、應用,幾乎每一個環節都能創造千億級別的市場。
根據美國衛星產業協會 (SIA) 的統計資料,2022年全球航天產業的總收入是3840億美元。其中衛星產業總收入為2810億美元,佔全球航天產業收入的73%,主要包括衛星製造業收入、發射服務業收入 (約70億美元) 、衛星服務業收入和地面裝置製造業收入等。
商業航天已經成為世界大國戰略競爭和博弈的主要領域和主戰場。泰伯智庫認為,2023年至2028年,商業航天產業開始迎來發展黃金期。到2025年僅中國市場規模就將達到2.8萬億元。
位於產業鏈上游的製造環節可分為衛星總體制造和衛星配套製造,發射環節可分為火箭總體制造、火箭配套製造、衛星發射服務等,而產業鏈下游則可細分為通訊、導航、遙感應用等領域。
衛星製造包括衛星平臺和衛星載荷,衛星發射包括火箭製造和發射服務,管控包括平臺和業務管控等方面。衛星運營及服務涵蓋了衛星行動通訊服務、寬頻廣播服務和衛星固定服務等多個領域。地面裝置包括地面運維繫統、應用網路以及終端裝置。衛星的下游應用廣泛,涵蓋了政府、行業和個人等多個領域。
自人類開始向太空進軍以來,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航天事業長期是國家力量獨步的舞臺。談及航天,傳統觀念裡總有些關鍵詞,比如高精尖、大國重器、國防安全、神秘。這種觀念曾一度成為商業航天發展的最大桎梏。
長久以來,中國航天事業以重大科研為主的模式,稍有真正意義上的工業化產品,形成了以保障航天重大工程為核心的航天工業體系。商業航天模式與傳統航天模式相比,更加包容新技術和新理念,決策、研發和生產的流程也更加高效。
“工業化造星是民營衛星製造商的願景。”時空道宇前瞻實驗室負責人侯冰告訴《財經》記者,2021年9月,位於台州的衛星超級工廠製造基地建成,並完成首顆試產星下線,目前透過創新量產AIT (衛星的總裝、整合和測試) 模式,工廠研製週期大幅縮短,已經實現日產一顆衛星,而且生產成本下降45%左右,“商業航天研製能力大幅迭代,我們正像造車一樣造衛星”。
商業航天以市場需求為導向,採用更靈活、更高效的資源配置模式,肩負著更多的使命。探索航天產業融合社會化工業體系共同發展,旨在降低航天工業的製造成本,促進航天技術的普及。
不只是火箭和衛星,載人航天的商業化包括近地軌道載人和貨物運輸服務,以及太空旅遊;深空探測和空間站的商業化開發處於摸索階段,目前圍繞深空探測的商業活動有太空採礦及行星探測器的製造,也逐漸有民營企業參與到國際空間站的商業化開發中,未來或將實現太空居住、太空城市等。
目前,星際榮耀正在研發價格低廉、效能優異的商業可重複使用運載火箭,公司火箭總指揮謝紅軍向《財經》記者透露,公司的目標是在2025年將發射價格降低到現有運載工具的一半以內。隨著可重複使用火箭的商業化,他堅信普通人進入太空將像如今乘坐航班一樣簡單。
商業航天的發展還將帶來更多的工作崗位,促進航天技術在更多領域的融合和擴散。
美國蔡斯經濟計量學會的研究顯示,NASA在航天科技每投入1美元,就對美國民生產總值產生14美元或更多的經濟效益,這是其他產業難以達到的高度。
據《人民日報》報道,中國載人航天工程發展30年以來,已經有4000餘項技術成果被廣泛應用於國民經濟的各個行業。
從先進材料到資訊通訊、光電感測、智慧製造、資料處理,如今提升人類社會智慧化資訊化水平的大批先進技術創新可以追溯到航天科技:清晨醒來,不願從柔軟被窩起身時,所躺著的記憶海綿,最早就是為了在發射和著陸時保護航天員;出門前,詢問天氣是否要帶傘,實時更新的天氣預報正源於氣象衛星;輕便超薄的膝上型電腦也最早是為了節省太空空間和飛行燃料;泡麵裡的蔬菜包也同樣源於載人航天計劃,是為了給航天員補充維生素,還有淨水器、紙尿褲,不勝列舉。
2024年1月19日,藍箭航天自主研發的可重複使用垂直起降回收驗證火箭在中國酒泉衛星發射中心點火升空,驗證朱雀三號大型液氧甲烷可重複使用火箭的一子級垂直返回關鍵技術。圖/中新
群雄逐鹿衛星網際網路
太平洋上風高浪急,船員遇險採用僅有的一格訊號的手機呼救成功。20年前,這則通訊運營商的廣告曾深入人心,讓人們意識到永不失聯的重要。
當5G逐漸普及,在網約車上給自己家裡叫上一份外賣,回家路上看著線上影片,已經成為一些人心中的常態。但聯合國資料顯示,全球近30億人從未使用網路;全球七成地區,難以覆蓋行動網路和光纖寬頻。
人們將衛星作為移動基站發射到太空,利用衛星通訊技術連線網際網路,這就是所謂的衛星網際網路。衛星網際網路不僅具有軍事、航空等傳統功能,還是推動產業網際網路發展6G網路、實現全球網路海陸空360°覆蓋的先鋒之一。
中國電信副總經理夏冰在2023中國無線電大會上表示,6G下一步將結合衛星通訊和衛星網際網路,構建天地一體化的融合網路。
接入網際網路的衛星中,既有高軌道衛星,也有低軌道衛星,夜晚眺望星空,有時隱約會看到天空中,掛著一條反光的項鍊,那就是低軌衛星連成的星鏈。低地球軌道衛星憑藉繞行週期短、近地面等特點,能夠實現資料的快速獲取和傳輸。
在2023年,這一技術進入中國大眾的視野。2023年7月,中國成功將衛星網際網路技術試驗衛星發射升空,衛星順利進入預定軌道。同年8月,華為釋出新款手機,可支援衛星通話。同年10月,SpaceX星鏈官方網站全新推出星鏈直連手機業務。
不僅僅是手機,2023年9月,時空道宇與極氪聯合釋出了首款量產衛星網際網路乘用車,該車型將在極氪001FR上實現車載衛星通訊功能,提供雙向衛星訊息和衛星通話服務。接下來,時空道宇自主研發了車規級高精度融合定位終端。
辰韜資本投資總監楊季超向《財經》記者透露,華為和蘋果等行業頭部企業透過宣傳,提前為商業航天應用佈局教育使用者,讓使用者對衛星應用產生感知和好奇,從而促進商業航天衛星應用在消費級產品中的規模化應用落地。
遙感和導航是商業航天此前最常見的用途,在北京微納星空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高恩宇告訴《財經》記者,即時遙感星座將突破傳統觀測限制,透過建立星座,實現分鐘級快速重訪全球任意目標,實現即時、高效的遙感監測。不過衛星網際網路是最容易被公眾理解、並願意付費的技術場景。
特斯拉創始人馬斯克領導的太空探索技術公司 (SpaceX) 的星鏈計劃,是全球最大的衛星運營商。截至2023年5月,該公司已有逾150萬用戶。同年11月,馬斯克公開表示,星鏈業務已經實現了現金流平衡。
“在沒有網路覆蓋的地方,衛星會成為剛需。”北京千域空天諮詢有限公司創始人藍天翼對《財經》記者表示,衛星在東部地區高速路、城市是提升服務體驗,而在更廣袤的地方,將成為提供相應服務的必需品。
基於衛星網際網路,可以廣泛應用於老百姓日常使用的手機、對講機、腕錶、充電寶、汽車、應急包,甚至穿戴裝置等日用品結合,透過增加衛星通訊功能,為消費者提供通訊服務,彌補數字鴻溝。
低軌衛星的低時延和高精度,還將直接助力高級別自動駕駛的落地。此前,業內將自動駕駛的實現邏輯倚重於車輛自身的雷達、攝像頭的精度提升,以及道路與車之間的即時通訊上,但其均面臨投入成本高、全面普及難、特定場景下低效等問題。
當然,高級別自動駕駛下的高精度的定位服務,不但需要衛星,一般還需要地面基準站修正誤差。
不只是民用領域,原米切爾航空航天研究所部門主任、美國空軍退役少將勞倫斯·斯圖茲裡姆直言道,當前美軍衛星通訊面臨頻寬不足以承載高畫質影象,以及延遲過高、互操作性不強等三大弊端。他認為大量發射低軌道小型衛星,不但能改變如上困局,還能借助發射效率高、成本低的優勢,以應對來自太空的攻擊。目前,SpaceX接受了美國國防部價值7000萬美元的合同,定製了一款“星盾”的服務產品,提供專屬的加密網路通訊服務。
太空軌道是一種稀缺資源,自然成為各國發射衛星的必爭之地。
根據國際電信聯盟 (ITU) 的規定,衛星的頻率及軌道使用權採用“先登先佔”的競爭方式來獲取。衛星製造和發射越快,在衛星網際網路這一塊就越有話語權,獲得的利益也就越可觀。
如果衛星公司想讓自己的網路覆蓋全球,往往需要對每顆衛星的位置都進行精巧地設計,平衡成本和效能。最經濟的方案,需要24顆就能覆蓋全球。但如果是後來者,沒占上最理想的位置,可能就需要部署更多衛星,用更復雜的排布方式,這當然會增加成本。
人類從實現第一顆衛星在軌到1000顆衛星在軌,經歷了逾半個世紀的時間;自2010年開始,全球在軌衛星數量呈現出階梯加速式的增長態勢,從1000顆增至5000顆,只用了約十年的時間;最近三年,全球在軌衛星數量已從5000顆增長至8000顆。
SpaceX計劃到2027年前將4.2萬顆衛星送入軌道,星鏈已經佈局了5144顆網際網路衛星,在全球低軌衛星總量中佔比超過了55%,組成了目前人類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衛星星座。
商業航天不僅是一種商業行為,而是透過商業化運作來推動國家戰略的實施。建立中國的衛星網路,需要大量的投入,包括製造衛星、發射衛星以及終端應用等各大環節。在接受《財經》記者採訪時,業內人士普遍認為,從2024年開始,大量的衛星將會被送入太空,此事迫在眉睫。
破冰十年,政策春風不斷
破冰之旅始於十年前。此前,商業航天缺乏明顯的政策鼓勵,審批程式複雜冗長、存在行業准入資質和配套資源受限等諸多掣肘。
2014年,國務院出臺《關於創新重點領域投融資機制鼓勵社會投資的指導意見》,打破了商業航天政策門檻。上述檔案首次提出鼓勵民間資本參與國家民用空間基礎設施建設。由此,國內商業航天事業正式起步,商業航天全產業鏈逐漸發展。
自此,一眾商業航天公司如雨後春筍般成立,並在短短几年間成功實現了多次商業航天發射。從2019年開始進入快速發展階段,基本形成了國營為主、民營補充的完整產業鏈。
“黨中央明確把商業航天列為戰略性新興產業之一,我們迎來了中國商業航天發展極好的機遇。”在國際宇航科學院院士、中國遙感委員會主席顧行發看來,商業航天目前在中國的發展勢頭非常迅猛。
2020年4月,國家發改委公佈的新基建類別中,衛星網際網路首次納入其中,成為通訊網路基礎設施的範疇。
2020年9月,中國以“GW”公司的名義向U提交了星座頻譜申請,計劃發射12992顆衛星,並將它們逐漸構建成一張星網。中國計劃發射的衛星數量僅次於美國,居世界第二位。
2021年,星際探測、重型火箭等寫入“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在上述檔案中明確提及要發展空間基礎設施體系、星際探測、新一代重型運載火箭和重複使用航天運輸系統、探月工程四期、北斗產業化應用等重大航天工程或航天科技發展應用方向。
2021年4月26日,中國衛星網路集團有限公司 (簡稱“中國星網”) 正式成立,負責統籌規劃中國衛星網際網路領域發展,被譽為中國版“星鏈”。
北京、上海、天津、深圳等各地政府出臺針對航空航天產業的支援政策。北京市人民政府辦公廳印發《北京市促進未來產業創新發展實施方案》,其中在未來空間領域提出面向未來太空探索需求,重點發展商業航天、衛星網路等細分產業。
2023年10月,上海市人民政府釋出《上海市進一步推進新型基礎設施建設行動方案(2023-2026年)》,根據該計劃,到2025年,將形成年產50發商業火箭、600顆商業衛星的批次化製造能力,以打造“上海星”“上海箭”為目標。
目前,上海松江正在致力於打造低軌寬頻多媒體衛星“G60星鏈”。該實驗衛星已經完成發射併成功組網,一期將發射1296顆,未來將實現1.2萬多顆衛星的組網。上海聯合長三角九大城市共同打造全國首個衛星網際網路產業叢集。
2023年12月,G60衛星網際網路首顆商業衛星在格思航天G60衛星數字工廠下線。上海聯和投資有限公司黨委書記、董事長秦健介紹稱,2024年,透過格思航天衛星工廠數字化生產線生產,並由垣信衛星完成至少108顆衛星發射並組網運營,G60衛星網際網路產業基地將形成初步商業服務能力。
還有的城市利用原有產業優勢,試圖吸引鏈主入駐,打造生態圈。無錫憑藉材料和先進製造,在航空領域積累了豐富的生產經驗。目前,無錫正在積極加碼打造航天產業,希望藉助航材方面的成熟優勢,幫助航天產業加速成熟發展。
現在,藍箭航天在惠山區投資建設火箭高階智慧製造基地,旨在與無錫攜手打造一個新的產業生態,創始人兼CEO (執行長) 張昌武對《財經》記者如是稱。
有的地區依託自身區位優勢,打造對商業航天更友好的發射基地,並由此延伸開發航天資源。
2024年1月,在山東海陽附近海域,“引力一號”圓滿完成首飛,重新整理全球最大固體運載火箭、國內運力最大民商火箭紀錄,“引力一號”的誕生地和發射地均在煙臺海陽。
海陽東方航天港是中國第五處火箭發射場,也是中國首個海上發射母港。海陽總投資263.7億元,涵蓋了星箭研發製造、空天資訊應用、航天文旅產業等多個領域。
目前,各地政府紛紛加碼,充分發揮自己的比較優勢和絕對優勢,為產業的發展構建良好的物質基礎,這將有助於商業航天這一長週期的產業健康發展,也有助於地方產業的升級,實現雙方的良性互補。
政策春風拂面之下,中國商業航天產業的發展逐漸提速。企查查資料顯示,中國現存航天、衛星相關企業共21.47萬家;2023年新增5.14萬家,同比增長42.84%。
中國商業航天發展提速很快,市場需求十分旺盛。
2023年,中國一共將270顆衛星送入太空,其中有137顆是商業衛星,佔比65%。這270顆衛星的發射任務中13次是由商業火箭完成的。據專家分析,2024年,中國的商業航天發展還將持續加速,未來五年至十年,將迎來快速發展期。預計五年內,中國在軌執行的商業衛星將超過1200顆。
在業內看來,未來五年,隨著國家大的遙感星座、低軌通訊星座的建設,商業火箭端明顯是供不應求的賣方市場。
“以星鏈為標杆的衛星網際網路應用證明了,火箭市場是一個在迅速開啟的市場,廠商之間基本上不存在直接競爭。”東方空間聯合創始人、聯席CEO姚頌告訴《財經》記者,至少在2030年以前,各家公司只要能造出一個運載能力足夠可靠、價格足夠便宜的火箭,基本上就不會缺衛星網際網路發射的訂單。
技術追趕,任重道遠
2023年12月初,明確將要對標SpaceX,並表示:在發展觀念、科研生產模式、關鍵核心技術、質量效率等方面,跟馬斯克創立的SpaceX火箭發射公司都有著明顯的差距和不足,公司整體“大而不強”!
作為中國航天技術代表的國家隊企業主動表態對標美國民營商業航天企業,並且誠懇直言存在明顯差距,承認“這與我們在航天領域率先實現強國目標還相去甚遠,每個航天人對此要懷有深深的危機感”,頗為罕見。
對此,多位航天界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與SpaceX相比,國內企業在部分關鍵技術上,存在十年左右技術代差。
從發射次數上來看,2023年,SpaceX以96次發射獨佔鰲頭,相比之下,中國以67次發射排行第二;發射載荷質量統計上,SpaceX全年發射質量達到1286噸,佔全球發射質量的80%左右。這一數字已經遠遠超過了除SpaceX外的其他所有國家和地區全年發射載荷質量的總和。
目前,商業航天面臨著幾大關鍵性的挑戰,包括降低衛星製造成本、拓展衛星商業應用場景、降低發射成本、提高火箭運力等。
中國傳統衛星為保證發射成功高可靠,使得成本過高、週期過長、功能單一。製造流程往往都是非標準化的,開放度低、難以批次生產,一顆衛星製造週期平均需要36個月,難以支撐商業航天快速發展需求,影響商業衛星星座組網。傳統衛星發射後,無法按需迭代升級,功能單一導致利用率低。
在這方面,像上海的格思航天、台州的時空道宇都在探索用數字工廠製造衛星,從而降低製造成本、提升製造效率。不過,這背後更需要整個衛星產業鏈條的梳理與重塑,探索衛星產品的標準化,實非易事。
目前商業航天發展的阻礙,恰恰就是高昂的發射成本。
鼎暉百孚合夥人劉尚告訴《財經》記者,和所有的運載工具一樣,火箭必須降本,降低讓衛星上天的成本,進而降低衛星運營商的成本,加快衛星組網的速度,讓消費者能夠更快更省地用上衛星網際網路,最終讓整個商業航天的商業邏輯早日閉環並運轉起來。
目前國內市場的太空運輸價格,從地面到500公里高空,大約需要12萬元人民幣。然而,由於技術創新和成本降低,SpaceX已經將類似服務的價格降低了5000美元。這表明各家公司仍然具有巨大的潛在價格優勢,並且透過不斷努力和技術創新,有望在未來使太空運輸服務變得更加實惠。
商業航天時代,航天活動遵循以盈利為主要目的、遵循市場機制,因此運載火箭的低成本、大運力是未來的趨勢。固體火箭結構簡單,易於實現小型化,同時方便儲存,可以實現快速響應的發射。
東方空間的“引力一號”是迄今全球運力最大固體運載火箭、迄今國內運力最大民商火箭等亮眼紀錄。其運載能力處於目前中低軌衛星星座組網發射運力需求主流區間,不僅可以支援百公斤級衛星的“一箭30星”,實現“一箭一軌”或“一箭半軌”發射,助力星座組網工作的高效推進,還可以發射3噸至4噸重量的小型貨運飛船、超大型衛星等。
垂直起落是當前重點發展的回收手段,目前主要由美國的SpaceX引領該技術。液體火箭有更高的效能,同時可以多次啟動和推力可調,進而實現火箭的垂直回收,對於降低發射成本至關重要。
2023年12月,星際榮耀的雙曲線二號驗證火箭在中國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完成了第二次飛行試驗,成功完成了一個高度達340多米的“蚱蜢跳”。
“我們計劃在2025年底,發射能夠成功入軌並可回收的火箭雙曲線三號,如果我們能夠成功,那就相當於達到了SpaceX在2015年時的水平。”雙曲線二號驗證火箭型號總師季海波告訴《財經》記者,只有攻破這一難關、達到這一目標,再往後,我們和SpaceX的差距才會逐步減少。
商業航天企業中人,對於SpaceX的發展經歷如數家珍,在接受《財經》記者採訪時,他們普遍感慨馬斯克的敢想敢幹,以及NASA長期以來透過訂單持續“投餵”,讓SpaceX走出了早期技術驗證的荒漠階段;同時也羨慕SpaceX所處的資本市場對於前瞻科技受挫失敗的較高容忍度。
此外,還有一些軟性實力的差異,比如航天文化。中國科技新聞學會太空文化傳播青少年工作委員會委員王君毅告訴《財經》記者,每次對外宣講,他都會從“航天和航空的區別在哪裡”開篇,在他看來,國內航天科普尚處萌芽期,任重道遠。
在這方面,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 (NASA) 形成了相當發達的航天文化產業:定期開放公眾參觀,航天員、工程師親臨現場做科普;另外,還會在影視節目中植入自身角色。如此種種,幫助年輕人內心種草,從小嚮往航天事業;依託肯尼迪航天中心等航天資源打造航天文化、航天科普基地。
這對招引人才具有重大的意義。業內曾有個傳言,谷歌創始人Larry Page將NASA視作競爭對手。自己用期權、高工資能從蘋果搶來的人才,面對NASA的“降薪”入職邀請,依然甘之若飴。因為後者的事業更大、更好玩。
2023年12月29日,海南文昌,中國首個開工建設的商業航天發射場——海南國際商業航天發射中心一號發射工位竣工。圖/中新
資本加持,期盼國民共進
商業航天領域剛剛起步,技術還處於迭代階段,市場處於培育期,因此需要更多政策性支援和更充裕的資金支援。
航天產業投資的高峰期發生在2019年至2021年,直到2021年至2022年,由於多家企業遭遇發射失敗,商業航天經歷了一個低潮。
不過,從2023年開始,因為國家政策層面開始加大扶持力度,資本市場對商業航天的熱度顯著升溫,不少政府引導基金和對政策比較敏銳的基金重點關注航天產業。
企查查資料顯示,融資方面,2023年,我國商業航天領域有133個品牌產品合計完成170起融資,合計披露融資金額超185億元。
從融資輪次上看,2022年-2023年,近五成融資事件處於股權融資,有160起;A輪23起,佔比6.91%;早期融資,如種子輪及天使輪共計42起,佔比12.61%。
2022年12月,長光衛星技術股份有限公司向上交所提交了科創板IPO (首次公開募股) 申請,有望成為國內首個IPO的商業航天公司。
2024年1月,東方空間宣佈完成近6億元人民幣B輪融資,此次融資將用於“原力-85”百噸級液氧煤油發動機研發與生產工作,加速“引力二號”中大型可回收液體運載火箭研製。
2024年1月,在山東海陽附近海域,引力一號(遙一)海瀾之家號運載火箭,將搭載衛星順利送入預定軌道。圖/東方空間
不過,航天事業實在太燒錢。重資產運營之下,前期資金需求量巨大,依賴對外融資。航天十二院戰略規劃推進部測算,巨型的網際網路星座建設如OneWeb、StarLink等建設規模達千顆衛星,其資金需求在百十億美元左右。建設規模在百顆衛星級別的星座,資金需求也在30億美元左右。
因此,商業航天想要越過“死亡谷”(創業企業在獲得正向現金流之前的一段盈虧曲線),需要不小的資金儲備。另據衛星與航天市場研究與諮詢公司Northern Sky Research的預測,全球只有18%的星座能走到發射階段,少數公司具備衛星發射能力。
從市場規模看,中國商業航天產業已經初具規模,並且邁入產業發展的快車道;從應用場景看,雖然商業航天仍處於產業發展的初級階段,但發展空間及潛力極大,這種發展潛能吸引了資本市場的持續投入。但是,隨著資本逐步向優秀企業集中,商業航天企業需要加速商業化應用落地,形成先發優勢。
商業航天領域投資仍然存在高投入、長週期、高門檻等特點,尚未出現成熟的商業化路徑。從投資端看,受准入門檻限制,人民幣基金在商業航天領域的投資具有本土優勢。
“投資商業航天的黃金視窗還有兩年。”新鼎資本董事長張馳認為,商業航天即將迎來大規模發展,頭部玩家的先發優勢會很明顯。而且整個產業鏈條並不像汽車、晶片那麼長,如果看上好專案,出手要趁早。
談及商業航天和國家航天之間的關係,業內也是眾說紛紜。
“如果實現‘國家隊’和民企的緊密合作,讓這些技術下沉到民企開展的航天專案中去,就能極大節省民企在技術研發的巨大投入,進一步降低風險。”在北京大學地球與空間科學學院教授焦維新看來,來自體制內的力量也能為民營航天企業的成長提供不可或缺的幫助。
對此,張馳認為中國產業鏈條完備,善於實現規模化、產業化的大規模推廣。就像當初Tesla跑通了鋰電池造車的商業邏輯和產品雛形,最終中國成為全球最大新能源汽車消費、製造全鏈條市場一樣,商業航天更合適藉助成熟技術,不斷探索和拓展盈利模式。
事實上,兩者之間的互動往往是雙向的、共贏的,尤其是創新性商業模式上,商業航天能夠讓大眾體會到航天技術的實惠,加速完成航天領域的國家戰略,讓國家力量將資源聚焦於更具挑戰,更需要長期探索的前瞻和基礎研究上。
跳出體制機制的天生差異,或許商業航天還可以換一個思路來理解——“從商業屬性上,能夠自我造血,謀求可持續高質量發展的航天事業。”這不但要求完善現有航天領域的基礎設施,比如上文所述的火箭發射、衛星製造的高效、低價、規模化,更在於整個產業鏈條的創新,以及創新業務的探索及商業運作。
在基礎設施的巨大投入後,如果沒有商業化運營、市場化拓展,整個產業的價值便難以得到充分體現,甚至無從體現。萬物生華工程技術研究院常務副院長劉雨菲認為,商業航天不應該僅僅是傳統航天的補充,還是航天業發展的一個重要方向與轉型路徑。
前蘇聯火箭先驅康斯坦丁·齊奧爾科夫斯基曾說過:“地球是人類的搖籃,但人類不可能永遠被束縛在搖籃裡,而會不斷探索新的天體和空間,先小心翼翼地穿出大氣層,再去征服太陽系。”
600年前,從大江大河內陸海到大洋,今天從地球到太空的星辰大海。正所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中國應該在人類文明探索航天的征途上向前一步,商業航天正是一支不可忽視的龐大艦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