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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
出生於河南許昌一個普通家庭的李開,長期過著被父母嚴密安排的生活,成長中自我意志的甦醒,讓他越發想掙脫被動的人生軌跡。
23歲這年,李開搭上前往南極捕蝦的漁船,成為一名船員,將自己拋向遙遠的無人之境,期望透過斷親實現自我價值的確認。
然而南極也非桃花源,他最終發現,要解決內心的迷茫和不安,還是需要回到現實生活。以下是他的自述。
01
上船
來南極之前,我從不知道海能幻化出這麼多顏色。
我看見夕陽從天邊傾瀉而下,把海染成金橙色。也見過綠色的海,像是在白色荒漠裡淬出的一塊翡翠。而當船隊漂浮在翻滾著黑色浪花的海上,則有種在末日裡狂奔的感覺。
每當遙遠的海岸線上浮起雪白的“糕點”,看上去鬆鬆軟軟的,形狀不一。我就知道,要靠近島嶼了。
這時候,我會點上一支菸站在窗前,沉浸在獨屬於南極的浪漫時刻。
船上規定不許出現明火,但在這個全是糙漢的地方,香菸例外。在風浪裡搖晃的漁船,擠著110多位船員,鹹腥的海風混雜著汗臭味四處飄蕩。
春節期間,漁船駛入南極洲內部,船上徹底斷網,並將持續四個月。此前,大家都忙著給家人發訊息報平安,我卻感到無盡的自由正朝自己走來。
初到南極,眼見的一切都令我興奮。
有時是十幾米長的鯨魚浮上水面噴水換氣,在遠處濺起兩米高的水花。有時是成群的企鵝站在冰山上眺望船隊,用嘶啞的叫聲向入侵者發出警告。我們還遇到過被塑膠袋、繩子纏住的海豹靠近漁船向人類求救。而當誤捕到帶有劇毒的章魚時,則慌慌張張地往海里放生。
搭上南極的船,對我來說是一場逃離。
畢業後的三年裡,我一直沒找到想從事的職業,對未來的生活也一片迷茫。陷在渾渾噩噩的日子裡,如同一艘下沉的船隻,逃離是一場迫在眉睫的自救。
上船不到十天,我的皮膚就開始瘙癢、龜裂,被船上的醫生診斷為海水過敏,給我開了些塗抹的藥。雪山折射的光穿透玻璃,將我的鼻尖照成藍紫色,映襯出我潰爛的紫紅色臉頰,新舊交疊的疤痕層次分明。傷口難愈,一遇風就灼痛,嚴重時人還會發燒。
過敏的人一般不會在船上久留,而我卻已經待了一年。我喜歡南極的偏遠和冷清,這兒離我的家鄉足夠遠,離我不如意的生活足夠遠。
招工的漁船負責在南極海域捕蝦,常年往返於南極和舟山之間,出行一趟需要20個月。應聘需要考取船員證,再交一筆三千元的中介費。
我以高分透過考試,最終獲得這份工作。
出發前兩天,我告訴父母要去南極了,一個月工資一萬多。父母很滿意,覺得我終於找了一份正經事。
曾經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我和父母一直處於拉鋸狀態。早在高考結束後,他們就替我規劃好未來,但這周密的安排卻成為束縛我的繩索,我越是掙扎越是疲憊。
當初因為高考不理想,我只能去讀大專,從那時起,父母對我的前途不再抱有希望。他們諮詢了開連鎖餐館的親戚,認為做廚師是理想務實的選擇。十七歲的我只好聽從父母的安排,進入了一年花費需要十萬的廚師學校。
為了不辜負父母的苦心,學廚過程中,我絲毫不敢懈怠,學不好還自己躲起來偷偷練習。但日子一久,我發現自己並不快樂,只是在被動完成任務,這不是我未來想從事的職業。
牴觸的情緒總是不自覺地流露,做菜時我頻繁走神,有時還會頭暈眼花,喘不上氣。
我計劃著如何跟父母開口,從這份厭惡的工作中解脫,這對我來說並非易事。
一次寒假,我在父母的要求下準備飯菜,故意表現得技術生疏。母親忍不住質問原因,我趁機表達了內心的痛苦。
“花了這麼多錢,你想不上就不上了,你以為家裡很有錢嗎?”
沒等說完,母親就打斷我,父親則在一旁保持沉默。
無法掙脫被規定的生活軌跡,我只能回校完成大專最後一年的學習。
畢業後,我先後輾轉於廈門、蘭州和杭州,換過三家餐館。我討厭鍋裡濺出的油、衝起來的煙、高溫的空氣和狹小的廚房。廚房裡來來往往的腳步急促,所有人都神經緊繃。困在廚房的日子讓我感到無望。
磕磕絆絆幹了一年半後,我再也堅持不下去,最終決定辭職。
與其說我逃離的是一份不喜歡的工作,不如說是逃離父母無處不在的掌控欲。從小到大,父母一直對我嚴格要求。
上學時,成績是他們評判我的唯一標準,工作後,這個標準換成了薪水。稍有偏離預期,他們就會強制干預,連工作都要替我安排。
默默服從了二十幾年後,我迫切想改變現狀,再不反抗,連結婚生子都會被安排。
2021年8月,我無意間刷到一則船員招聘,密密麻麻的行文中,“南極”兩字瞬間抓住我的眼球,令我生出遠離家鄉的衝動。
我想象著把自己丟進海里,在一片湛藍中縮成一個無人在意的黑點,這讓我感到無比放鬆。
我決定了,無論幹什麼,先去南極,逃離這令人洩氣的生活。
當漁船在一片轟鳴聲中緩緩駛離岸邊,眼看城市的建築群逐漸變小、褪成灰色,最後被拉成一條直線,我發現自己對陸地毫不眷戀,甚至享受這種與現實生活切斷聯絡的感覺。
02
逃離
能逃離現實,首先得益於忙碌的工作節奏。
在船上,我先被分配到廚房,後來又去冷凍室做搬運,忙碌時也參與綁船、掛包、編纜、捕網等工作。
大家累得從不缺覺,船翻了也能睡著。
每當輪到休息時間,我都累得睜不開眼,跌跌撞撞摸回宿舍,倒頭就睡。我感激這份辛苦的工作,讓我沒時間再去想那些陸地上的煩心事。
漁船在幾百平方千米的海域來回作業,我們把漁網撒下去、固定好,幾小時後再用機器打撈上來,一次能撈40噸蝦,然後打包、裝箱,搬往冷凍室。
漁船實行六小時工作制,每工作六小時可以休息六小時。這是一份體力消耗極大的勞動,半年下來,我從170斤瘦到125斤。
在高強度的壓力下,與我同期上船的三個船員,工作了半個月就吵著要回家,三個月後才等來一艘貨船,將他們捎回去。
一艘小小的漁船,彷彿一個真空環境,很多社會規訓都不復存在。
船上的人際關係簡單,大家上船的目的都很簡單,有人為了躲避債務,有人只是想撈一筆快錢,我們很少關心討論彼此的過去。我在這裡肆意解放天性,喝酒、吹牛、賭牌、展示紋身,這些是我在陸地上從來不敢做的事情。
在南極,我有了與家人切斷聯絡的正當藉口——沒網。
很多次,我站在甲板上,望著南極海域茫茫一片,恍惚覺得天地之間只有自己一個人存在,逐漸感到心胸開闊、呼吸順暢,心情也好起來。
時間一久,我產生一種錯覺:
自己一出生就在這艘船上,而陸地上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我厭倦在鋼筋水泥的城市與嘈雜的人群中穿梭,按部就班的工作令我興趣索然,複雜的職場關係對我是一種折磨。我不具備任何在社交場合遊刃有餘的品質,比如健談、幽默、察言觀色。從前去一些應酬的飯局,我總是張不開嘴說一些漂亮的恭維話,徒增現場尷尬的氣氛。
在陸地上,我需要費力地扮演一個能被社會接納的人,這令我感到疲憊至極。
為了掙脫內心的枷鎖,我不止一次衝破社會規訓,放任自己去做一些不符合社會期望的事情,彷彿這樣才能感受到活著的樂趣。
放棄成為一名廚師後,我曾獨自前往新疆旅遊,這種反叛給我帶來了自由的快感。
我儘可能去體驗一些極限專案,滑雪、騎馬、射箭、跳傘、徒步。
僅一個月,就花光了一年的積蓄,連買火車票的錢都沒留下。我就沒打算返程,而是在當地果園打零工,摘了三個月蘋果,一天兩百元。
父母在電話裡責怪我不務正業,進一步刺激了我脫離正軌的衝動。我發現只要不聯絡家人,就能獲得短暫的寧靜和自由,擺脫畏畏縮縮的狀態。我嚐到了失聯的甜頭。
從新疆回來後,我閒在家裡,找不到事做,母親衝我大吼“養你還不如養條狗。”我衝到陽臺,站在圍欄上大哭,哭完冷靜下來,看著腳下幾十米的高空,有些錯愕,我連死都不怕了嗎?
在家消沉了兩個月後,我告訴自己必須離開。
一份去貴州六盤水山區支教的工作打動了我,父母卻毫不掩飾對我的諷刺:
“自己都掙不到幾個錢,還想幫別人,哪個學生需要你這樣的老師?”
父母的態度,反倒令我產生了一絲快感:一定要去!
與之前幾次的反叛不同,南極的工作因為有不低的報酬,並未遭到父母的反對。但我在意的並不是這份薪水,而是這遙遠的無人之境,能讓我暫時擺脫控制。父母遠在萬里之外,即使再想伸手,最多隻能打個電話。
03
下船
然而,即使逃到再遠的地方,桃花源彷彿也僅存在於想象之中。漁船的辛勞和南極的孤獨,時間一長也很難抵禦。
漁船順著太平洋西岸一路向南,抵達南極,單程耗時兩個月。前往南極的興奮很快被生理的不適沖淡了。
我沒料到自己會嚴重地暈船。每逢漁船撞上大浪,房間裡的東西都紛紛滾落,在地板上來回跳竄。人也站不穩,只感到頭昏眼花,胃裡翻江倒海,幾天後體力就變得空虛。
2022年10月末,南極迎來極晝。
兩個月裡,我所在的海域,白晝長達20個小時,太陽終日掛在頭頂,白色的天光像火焰一樣燎得人焦躁難安。
我們的作息也變得紊亂,只能困了就睡,但睡覺時總會被門外的腳步聲吵醒,晝夜和虛實都失去了界限。
為了遵守南極公約,每年漁船隻能在2至7月作業,剩下的七個月,我們待在船上無事可做。
2022年7月,我第一次經歷極夜,黑夜長達20個小時,這是漁船最清閒的一段時期,時間變得無限漫長。
無工可上的時候,我們都強迫自己睡覺,一睡就是十幾個小時,醒來總是頭疼。
打發時間的方法有限,無非是喝酒賭牌。起初,面對同事們的多次邀請,我都拒絕了,這來自父母對我的告誡:任何上癮的事都不能做。
我整天躺在宿舍讀小說、看電影。直到把船長複製的50部電影看完了,自己帶的小說也翻遍了。連續三天無事可做後,我決定做點什麼轉移注意力。我起身走到食堂,那天夜裡賭牌輸了五千塊。
極晝白天還能拉上簾子,極夜是真讓人著急。
漁船被黑夜和湧動的海水吞沒,透出點點微光,夜長得令人心慌。我站在甲板上,生怕海里出現龐然大物把自己拽下去,恐懼黯然滋長。
我曾渴望把自己拋向虛無,最終發現徹底的孤獨令人難以忍受。
在條件有限的南極,漁船漸漸成為一座與外界失聯的孤島,這對有社交需求的普通人來說很難適應。
整艘船隻有食堂有網路,網費一個月100元,網速很慢,發訊息總是延遲,一張圖片需要三五分鐘才能成功上傳。打電話則需要衛星通話,100分鐘200元錢。除了個別熱戀中的船員,船上大多數人都不會使用這個功能。
我不願和熟悉的親人朋友聯絡,但無法完全做到切斷社會連結,於是轉而去社交平臺上結識陌生人。
坦白講,誰不希望獲得理解和認同呢?
我幾乎每天都在網上更新南極的見聞,異域的風景引來一些網友圍觀,但我們的交談僅止於聊一些新奇的經歷,沒人關心我的內心世界,我好像更孤獨了。
一年過去了,南極對我已經不再具備最初的吸引力。
現在的我,不再總去甲板上望著遠方發呆。再新奇的事物,天天看也就那樣。最極致的體驗擁有一次就夠了。
在日復一日的單調中,我對陸地的嚮往又回來了。
一次,漁船遭遇了一年裡最猛烈的風暴,漁船在狂風巨浪中搖搖晃晃,物品在房間裡飛來飛去。那一刻,我以為漁船要完蛋了,出於強烈的求生欲,我抓緊床邊的欄杆,腳底卻一直打滑。這種狀況持續了一整天。
不久前的元旦,我曾許願,能以一場飛來橫禍結束不愉快的一生。但真到了危急時刻,我才發現自己還想活下去,按照自己的意願活下去。這次事故,讓我看清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慾望。
我越來越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自由輕盈地活著。
我不想像一些老船員一樣,在船上一待就是十年,被磨練得毫無生氣,無論是面對震撼人心的美景,還是葬身大海的險境,都表現出程式化般的從容。
這趟南極之旅,還有七個月就將結束,我知道,自己必須下船了。
在我前25年的人生中,支教是我唯一懷念的經歷。
我去支教的學校建在半山腰,只有不到一百個學生。孩子們是住在山上的少數民族,當地流行近親結婚,中年人多數外出打工,留下這些孩子。他們很少有機會讀課外書,課餘時間還要割豬草、放牛。我自費買了三十本課外書,遊說家中老人讓孩子們週末來學校免費補習。
支教的一年,我終於體會到被愛、被需要的感覺。
孩子們為了答謝我,總是從家裡帶來好東西,有時是十個土雞蛋,有時是一隻扒了毛的公雞,也有父母外出買來的柚子、哈密瓜。
結束支教後,我也總收到孩子們的問候,請求我打影片電話聊天,毫不掩飾他們簡單熱烈的情感。
在地球一端漂泊一年後,我發現自己仍然心繫著一個小山村。
漁船的工作替我攢下了十八萬存款,足夠我在陸地生活一兩年。
我計劃,回到陸地後,先買一輛摩托車,環中國騎行一圈,然後見一見在社交平臺上認識的女孩,最後回山區支教。
這一次,我希望自己能更堅定內心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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