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搞碗麵,多薑湯,少放面。”
薑湯麵館的門口,我熟練地脫口而出。最近幾天降溫明顯,身邊好多人都開始流感淌鼻涕,我似乎也中招了,今早起來骨頭都開始隱隱作痛,鼻子只有一個孔能出氣。“一碗熱薑湯面吃下去就好了”,從小到大,我爸都是這樣跟我說。
小花臉是我常去的本地面館之一,門臉半間在幾家店的夾縫裡生存。沒什麼特長,就是花頭少,東西實在,用料講究,主營的東西也很少。選單上就那幾樣:本地人愛吃的薑湯面,菜泡飯和湯年糕。
擓一勺現熬的豬油,幾片本地風味的臘香腸,炸到捲起,腸衣上逐漸焦黃再放些鰻魚乾,香菇乾和黃花菜乾,一時間鹹、鮮以及陽光作用下的那股“自然酸香”被熱油激發,幾股力量在鍋裡相互爭味,誰也不弱。
能制服他們的,就是旁邊大鍋裡泛著小泡的熱薑湯。老闆用水勺先給鍋裡補了一勺,再看看量果斷補第二勺,“定量規範”等詞在民間老闆手裡無用,就是膽子大,瞭解自己的水平,也瞭解顧客的需求。薑湯淋下去的一瞬間,原本相沖的味道,被鮮辣的薑湯一一理順,再加上一把大荊產的細米麵,就是一碗合格的薑湯面了。
吃麵的時候,尤其是這個天氣,必須關上玻璃門,頭埋到碗裡,先端起來大口喝湯,牢牢把握住這股辣味,接著後背溼透,悶汗散出,食指大開。一碗麵也就不到十口,最後來口湯順順,不僅感冒能被立刻壓下去,接下去的一天,精氣神都能被這股辛辣勁支稜著,亢奮著。
在臺州,姜最普遍的存在形式就是薑湯面,任何一個麵館似乎都可以做。簡單和強大的群眾基礎,加上口味上大差不差,薑湯面也成為了所有姜味美食裡面最熱門的選擇。
但要我說,在全臺州以姜為主題的食物面前,薑湯面無論是技藝還是創意,又還是差幾分意思。
比如老方法制作仙人燒薑汁調蛋。不同於薑湯面,這道“菜”需要選擇鮮榨薑汁來製作,可以算道甜品,也可以算道活血補氣的小吃。鮮榨薑汁用本地姜純物理壓制,保留了最好的風味,放在任何一個菜裡,都是引領味道的老大哥。
一口老式搪瓷藍邊碗,碗沿已經被磕掉了幾塊瓷片,紅糖烤制後在上面形成了一層焦糖包漿,已經不是簡單搓洗能夠脫去的。碗裡一半薑汁一般蛋液,鍋裡墊上瓦片,碗放在上面,類似於烤,搪瓷碗良好的傳熱使得蛋液很快凝固,再放上幾勺紅糖,甜中和辣,三樣最簡單的食材相互碰撞磨合重新組合,成就了這道台州特色。
很少有人知道,這道菜在臺州內部還有地區差異。南部溫嶺的薑汁調蛋,會額外加上核桃。
在我們家老林喜歡的一家三十多年點心店裡,製作薑湯核桃調蛋是將核桃先搗出油,再打入雞蛋最後淋入薑汁。因為薑汁加熱的時間短,吃起來更辣更爽,你甚至有時還可以在店裡聽到,“再多放薑汁”的請求,就為了那一碗活血發熱的刺激。
“下雨天來上一碗,淋著大雨回去都不冷dei”,隔壁一個大叔拿著紙巾一邊擦著髮間的雨水,一邊向我們小年輕普及薑汁吃了多好,像最近這種降溫天氣,他從來沒得怕的,基本十幾年沒感冒了。看著大叔額外拿起一碗熱薑湯一飲而盡,發出那種暢飲之後的“哈~”聲,那種調泰(舒服)的感覺,真叫我等羨慕。
我吃不了那麼辣,我還是喜歡薑湯面的鮮辣。
當然,在任何菜系裡,能讓姜做主角的食物都是少之又少,姜大多數出鏡,都是以輔佐大魚大肉為己任。
生炒雞肉,是傳統的台州宴席菜之一,它的地位僅次於野生大黃魚。酒桌之上來一盤生炒雞,酒客的嘴就像找到了鑰匙,還能再灌半斤白的。生薑切片炸酥炸透,雞肉切小塊下去,不加水全靠黃酒糖鹽,不蓋蓋子,全憑手裡那點力氣慢慢炒香。
炒制的時候,姜的汁液因為高溫揮發,辣得讓人廚房裡根本呆不下去,兩眼睛直流淚水。但出鍋時候,雞肉表面附著上的一層焦糖色,以及滲入雞肉肌理間的那股鮮辣味,卻又會讓人覺得前面的眼淚值得。而且懂吃的會告訴你,在家這道菜上桌,姜比肉來得有競爭力。焦香的薑片,慢慢咀嚼辣味久久不會散去,大腦逐漸清醒,桌上的色子逐漸明朗,嘴上說吃雞大吉大利,其實是吃了姜,“將你一軍”。
只不過,哪怕姜在臺州融入了很多菜,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姜。至少我在15歲以前,是排斥過這種食物的。我和我們家老林看待姜的價值完全不同,我把姜當輔料,認為其出現的可有可無的,至少生活離開了姜,還能正常過下去。但老林和他的老夥計們,卻認為我這是吃多了平淡飯的天真想法。
老林不忙的時候,時常和夥計約在麵館或是薑汁館一起吃麵吃甜品聊天。你很難想象一群中年的男人,衣服穿的筆挺,卻像孩子一樣在那,擓一勺吹吹涼再吃。這似乎並不是什麼和諧畫面,但是這就是薑汁館,不同性別,不同年齡,不同階級的人,都能坐到一起吃。
在這裡不會有父母告訴孩子,小飯館裡吃飯是“不健康”或是“不衛生”之類的話,在他們看來,飯館裡賣的是有薑汁加持的食物,薑湯是不一樣的,至少他們自己是愛吃的,愛吃的都是健康的。
後來我和老林的朋友們聊天,叔叔們和我解釋了不少他們愛吃薑汁的原因。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台州這邊很多人都開始下海做生意,那會就是今天能賺1萬明天能賠5萬,在巨大的壓力下,很多人是麻木了的,那時的他們,需要方方面面來刺激自己,藥物是萬萬不可的。
所以他們迷戀那種小炒菜和薑汁湯,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讓人舒服。也就是在那時,不少家庭小餐館紛紛轉型,做薑湯面,做薑汁館。所以如果細研究,薑湯面往往都開在工業園區附近,而薑汁館則是開在競爭壓力最大的商業街上。
他們有句話叫“黃魚面前有貧貴,薑汁湯裡無尊卑”,說的是以前就是再有錢的人家,吃的薑汁湯也無非如此。像老林這代人,年輕時候在經濟和思想大浪中被拍打,迷茫無助的時候,來一口甜的給自己點安慰,而現在家庭和工作的壓力,也需要辣味刺激自己來釋放一些東西。他們也戒不掉重鹽重油重糖,吃慣了平淡飯的我們,的確是難以理解。
其實無論原因是什麼,結果已經無可改變:薑湯館在臺州,就是會被有持無恐地偏愛。
十月,也是台州人收姜的季節。吃完薑湯面,我正好有事跑了趟鄉下,撞見了黃三正在自家門口菜園裡給姜灌水,一片不大的空地上,整齊地種了五六行姜,葉綠桿直生命力旺,地上密密麻麻鋪著稻草,是給姜保溫的,同時也是為了避免大雨給姜塊衝出來。
黃三跟我打了個招呼,說這批姜是給他女兒種的,過去女兒回家,孃家都要準備薑茶姜幹,吃飯的時候薑湯面上要臥個雞蛋,那了不得了,都是寵女兒的人家。我問他光給女兒備姜就夠了嗎,不再備點貴重食材,要不上我那去拿點海鮮?
● 黃三家的姜
黃三著急了,指著腳下的土地說:“這好姜才難得!得地好,費功夫!種姜來不得肥地,也不要貧地,土要松,水不能多,需要用心照顧。再說姜去溼氣,不少人說這是亂講,我不愛和他們說,自己吃了知道的,東西好不好身體知道的。蔥蒜排氣,反而你們年輕人少吃。”
說著他從土裡挖出一塊姜給我看,本地小種黃姜,不大但辛辣味十足,不要劃傷,地窖裡能放一個冬天。他指著旁邊的地窖告訴我,這是他父親留下的,五六戶人家過去冬天靠這裡的紅薯和姜來過寒冬。
我走的時候,黃三一定要送我一點自己炒的薑茶米和自己做的菜油姜。他讓我務必收下,說過去姜是厚禮,吃薑對我們這些吃無定時的上班族的胃也好,這種自家制的姜外面買不到的,年輕人也不會做了。
看著一個老農民用手慢慢拭去姜表面的泥土,臉上是幸福和滿足,我能感受到他對自己土地的姜動了真感情。在他眼裡,種姜是最好的生活,制姜是最好的生活,吃薑還是最好的生活。我也沒客氣,接過手後喊他過兩天來家吃飯,用他的姜下個海鮮麵,調個蛋,大家一起好好吃一頓。
提著黃三的薑茶米,中午的那碗薑湯面持續在五臟六腑供應的熱氣持續在身體裡繚繞,這一說起來,起床時的那點流感已經被壓下去了。父輩們說的話,都是有幾分道理的。
台州人麼,有姜就沒得怕的。我們什麼都沒得怕的。
本期作者|林泓毅
編輯|梅姍姍、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林泓毅、糯米有二兩、張秦甌、小紅書@咖啡不加糖、@一口吃掉、@大后羿、@冬梅是隻喵、@aflycanfly、@小企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