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六月裡一個雨天，在京那巴當岸河邊的高檔度假村裡入住了一家三口。雨大得就像瀑布灌下來，直到晚上才停，雨林裡到處都靜悄悄的。
夜裡，那家人已經入睡，卻忽然聽到房間外傳來轟隆隆的巨響，似乎有龐大的東西在不斷地撞擊著門板，木質的高腳屋震得發晃，地板也吱吱呀呀。三人不敢出門察看，也不敢輕易入睡，就這麼瑟縮著過了一夜。直到早上，他們才打開房門，看到小木屋外滿是巨大的腳印和糞便。當地土著告訴他們，這是大象留下的痕跡。原來，昨夜這家人被象群包圍，萬幸，他們沒有出門。”
講完這個故事，阿淑等著我們的反應，看到有人把嘴巴張圓之後，她滿意地沒再說話。她把頭撇向一邊，望著河上高大茂密的叢林。旁邊的船老大戴著褪色的藍色棒球帽，也把舵轉了向。我們正行駛在京那巴當岸河（簡稱京河）上——馬來西亞第二長的河流，全長約560公里。船身經過後留下細細的水線，泥沙翻騰，渾濁發黃的水，另一邊，馬上將抵達我們的度假村。
我們都知道這個故事的含義，它意在宣告自然的崇高與神秘。在山打根，這樣的故事數不勝數。這座位於東馬來西亞婆羅洲（即通常所說的加里曼丹島）的海濱城市，是進入東南亞熱帶雨林腹地的前哨站。沿著京河的河口一直向上，是世界上除亞馬遜之外第二大物種豐富的雨林。不只是象，紅毛猩猩、馬來熊、長鼻猴等許多瀕危的獨特生物都棲居於此。
對於中國旅行者而言，這也是最易到達的熱帶原始森林之一。從人們熟知的“東馬”最大城市亞庇出發，乘飛機到山打根僅需不到1小時，再搭大巴穿過層疊的油棕林，就可以到達京河雨林區。只不過，與熱鬧非凡、同胞處處可見的亞庇和仙本那相比，山打根在國內的名聲要小很多。
實際上，山打根擁有完善成熟的旅遊設施，眾多叢林度假村掩映在雨林中。18世紀初，這裡是蘇祿王國對華貿易的出口港。19世紀下半葉，英國殖民者登陸，長達100年的時間裡，山打根一直都是英屬北婆羅洲的首府，有著“小香港”的美稱。馬來西亞獨立後，這裡幾十年來都是歐美遊客熱衷的目的地。對於當地文旅業而言，帶全世界的遊客觀鳥、徒步、遊船、植樹，是一項重要的收入。
阿淑是當地為數不多會說中文的嚮導，是山打根本地的第四代華人，100年前，她的祖先從香港渡海來到山打根，在一望無際的油棕園裡勞動。這些華人在此生息繁衍，構成山打根市區的主要人口。阿淑頭髮灰白、身形瘦小，氣質卻很乾練。她告訴我們，山打根幾乎從未有過成規模的中國遊客，因此她的普通話裡摻雜著英語、粵語和潮州話。
我們的船靠岸了。雨林已過午後，一片薄雲蓋住了太陽。河岸邊密林高聳，土壤潮溼鬆軟。幾間高腳屋矗立在林間，這就是我們住的地方。皮膚黝黑的船老大將船系在小碼頭上，轉過身面對我們一行人。
"Welcome to Africa."他開玩笑說。
船是遊覽京河兩岸雨林區域的最佳工具——它能保證人們遠離林中深處的危險、避免破壞動物們的家園。遊船的時間分別在早上和傍晚，分成上游和下游兩個方向。
清晨，京河上的霧氣漸漸散去，露出參差不齊的密林，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片美麗的翠綠色。這是鳥兒起床的時間，河上已經熱鬧起來。只要仔細觀察（有望遠鏡就妙極了），就會在幾十米高的樹冠上找到鳥類的蹤跡。小小的三寶鳥遠看如同枝頭上的小豆粒，蛇雕威嚴地在河上巡邏，白鷺和草鷺不時靜靜立在灘塗上。犀鳥是最容易辨認的一種，它們總是成對出現，又長又大的喙，暴露了自身的存在。
警覺的鱷魚是最難被找到的動物。生動的擬態，讓它很容易隱藏在河邊斷裂的樹枝中，快艇激起的浪花也會一下子把它們嚇跑。但我們還是找到一隻青綠色的灣鱷。
靈長類動物是最有趣的觀察物件，它們上躥下跳，當你發現某棵樹的樹冠在晃動時，往往是因為有隻猴子剛剛跳了下來。銀葉猴通體灰色，但幼崽卻有著一身金黃色的毛髮，是隻能在東南亞的密林中才能看到的珍稀動物。最難得一見的是長鼻猴，顧名思義，有著大大的鼻子和白色長尾巴，僅在婆羅洲生活，是世界級的瀕危動物。
京河主流的寬度近百米。但支流的河灣較窄，僅有 20 米左右，在這些地方，當地人甚至給猴子們用繩索在兩側的高樹間，拉起過河的橋，它們會成群結隊地從一邊攀到另一邊。猴子的數量如此之多，一棵樹上就有一個家族，剛出生的粉嘟嘟小猴窩在母親的懷裡，月齡更大的孩子們則四處躥跳。它們並不害怕人類，也並不在意人類。
我喜歡我們小小的船，它如此簡陋（連頂棚都沒有，我們不得不隨身攜帶雨衣），但正是這種開放性，讓人類得以短暫地不再與自然世界區隔開來：鳥站在樹梢上，猴子坐在樹椏，鱷魚和蜥蜴們趴在岸邊，人們坐在船上，共同呼吸同一片空氣。
我喜歡我們沿著河的航程，即使沒有動物們，它的景色也足夠好。就像是回到了最古老的原始世界，巨大的樹木如同神話中的天王，束起手沉默地佇立在兩側，附身望著河中粒粒的人。它們厚重得彷彿在隱瞞一個藏在門後的秘密。河道就是唯一的鑰匙，但卻毫無盡頭。不斷前行的過程中，有時看似柳暗花明，定睛看時才知仍是山重水複。而沿途始終荒無人煙，只有無花果發酵的氣味。
於是我想到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描述的那個主人公，在剛果河的密林中漂流時，他感到了一種寧靜，“這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強大力量，正醞釀著一種深不可測的意圖時，所表現出來的寧靜”。
夜間徒步是我最喜愛的專案，幸運時可以看到極不常見的夜行生物。用過晚飯，大家站在了森林的入口。白天挨擠交纏的樹，夜來時只有稠密的黑暗填塞其間。一大群蚊蟲在燈泡旁邊飛著，每個人都包裹得嚴嚴實實，腳上套著本地大馬人勞動時常穿的膠制雨靴。
白天的船老大，現在成了我們的徒步向導。他腰上揣著手電筒，黑棗蜜餞似的大手清點著人數。隨後一揮手，打頭鑽入了厚重的黑暗中，一行人趕快跟上。
白天下過雨，森林幾乎變成了沼澤，稍不慎，整隻腳就會陷進泥裡去，直沒到小腿，用力拔出來時，就會發出拔活塞一樣的“噗”聲。阿淑再三提醒：去扶任何東西之前，切記要看清楚。“你絕對不想知道你摸到了什麼。”她嚴肅地說。
我們很快就理解了阿淑的忠告，儘量不去碰樹幹，那是多種小生靈的家。有時是蠍子（一般在樹洞裡），有時是球形馬陸——這是一種無脊椎動物，船老大摩挲著它因害怕而蜷縮的脊背，示意我們嗅他的手指：一股濃郁的杏仁味。不知是好運還是壞運，我們沒有遇到蛇。
船老大的手電筒嚴苛地掃視林間，在黑暗裡撕出開口。頭頂上不時飛過窸窸窣窣的蝙蝠群，似乎只要稍一抬手就能抓住。他有時會突然停下，手指壓住厚厚的嘴唇，用眼神指引我們看向某個方向——一對肥碩的屁股努力躲避著光線，那是馬來亞鼷鹿的身影。這是世界上最小的有蹄類生物，和野兔差不多大小，以葉、芽、落果和蘑菇為食。
更多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玩具似的鳥兒。當人們靠近時，翠鳥、仙鶲、鵲鴝們完全靜止地立在樹枝上，任由樹下的我們驚歎它們豔麗的羽毛。
行至深處，動物們似乎已經知曉了侵入者的來臨，逃到了更遠的地方。連續十分鐘，我們只是在黑泥中艱難跋涉，一無所獲。當大家開始疲憊厭倦時，船老大忽然興奮地停下，用他簡單的英語，近乎嘶嘶地低聲念道:"Slow loris baby,poison,very very rare."
我們抬起頭，看到一隻幼態小猴蹲坐在樹椏間，灰色毛皮油亮，眼睛大得如同外星人。這是一種被稱作“懶猴”的靈長類動物，毛皮會分泌劇毒，在國內是一級保護動物，僅有少量生存在自然保護區中。由於被燈光照射，它像《瘋狂動物城》裡的那隻樹懶一樣，極慢地轉頭朝人群望去，與我們對視。
懶猴寶寶的出現，成為了這次徒步的小高潮。除此以外，我們還在林間發現了野象群留下的糞便——這也許是開頭故事裡那家人奇遇的證據，也許不是，畢竟，森林中永遠存在驚奇與秘密。
沒有任何一個喜歡自然的人，會不熱愛高腳屋上的生活。溼潤的氣候，給木質的房子帶來柔和的觸感，猶如赤腳踩著一塊溫暖的玉。每當走起路來，房子就會吱呀吱呀地對你說話。
我們的度假屋由一間巨大通透的餐廳和數個木頭小房子組成，彼此由長長的棧道連線。棧道下是一片低矮的窪地，有新植的樹苗和一大片密密麻麻類似小型荷葉的植物。這些樹木雜亂無章，但野性十足。一到深夜，棧道下面就會傳來陌生動物枯燥的叫聲。
各種各樣的動物叫聲是高腳屋生活的主旋律，而變奏則是獼猴們的踩踏聲——每天早上開飯時間，猴子們就成群結隊地來到度假屋區域，它們一個個地從高處的樹上跳落到房頂，咚咚地奔跑，震得屋內的人們一驚，然後沿著電線一路走到餐廳。
不過，餐廳裡可沒有它們的早餐。甚至為了防止它們偷竊，屋後空置的田地都牢牢地圍了起來。阿淑說，曾有一隻紅毛猩猩來到度假村裡偷食物，結果吃得太飽、一病不起，最後不得不送到山打根郊區的人猿保護中心去治療。可憐的猩猩！
也有百無聊賴的時候，往往是因為雨。
季風交替期，雨是狂暴的。對於我們纖細的高腳屋來說，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麼龐大、那麼有力。風可以折斷頭頂的參天巨木，雨水砸在屋頂上，從簷邊灌下一層厚厚的水幕，雷聲訇然驚徹天地，地板都震起來。樹與樹間隔著滿溢的黃水，如同汪洋。早上還靜謐的京河，此刻也完全隱匿在一片灰色當中，所有筆觸都變得模糊。
下也下不絕的雨，構成了大馬人的基本生活和精神圖騰。“無邊無際連綿的季風雨，水獺也許會再度化身為鯨。”馬來西亞作家黃錦樹曾這麼寫道。
無法外出，有些人圍在一起玩起了桌遊。有人趴在欄杆上探出身子，看受不住潮溼的水巨蜥爬樹避雨。房樑上起碼掛著三十隻壁虎，我祈禱誰也不要掉到我的頭頂。
在高腳屋裡，我常常懷疑，我不僅來到了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甚至是另外一個世界了。那磅礴的雨水和一望無際的樹，大概和恐龍時代無異。這個由植物和水組成的世界，時而像夢一樣不真實，時而又真實到叫人覺得，那乏味的都市生活也許反倒是夢。在那場科幻的夢裡，我們進化、我們建起高樓，我們打字、我們對著手機嘶吼和流淚；當夢醒來，我們該仍舊躺在高腳屋裡，聽著猴子的腳步聲，在翠綠的林間走著、活著。
Day 1 山打根機場-馬來熊保育中心-西必洛人猿中心-京河遊船-夜遊雨林
Day 2 早上京河遊船觀鳥-上午雨林徒步-下午京河遊船
Day 3 早上坐大巴至仙本那
旅社：Bilit Adventure Lodge。二人標間國慶期間共花費1160林吉特，約1876人民幣，包含自機場開始的全程接送、一日四餐、遊船、徒步。因為京河遊船較少有中國人來遊覽，所以這家旅社有中文嚮導很難得。付款方式是50%定金（影片電話掃碼支付，開電子收據，很正規）+50%抵達後付費尾款。
交通：亞庇去往山打根比較簡單，每日航班頻繁，全程不足1小時，落地後旅社接機直接抵達京河。麻煩的是如何從京河到仙本那。通常來說可以乘坐早8：00發車的長途大巴，但從京河回山打根巴士站的時間很難趕上，於是熱心的嚮導直接把我們放在大巴車必經之路上的固定車站（Kedai Makan Sri Bulan），這樣只要早9：40前達到即可。
飲食：一日三餐+下午茶，餐廳隨時提供免費的咖啡和熱茶。正餐是主食+四菜+零食、水果、甜點的自助組合。下午茶是不限量的炸香蕉（是雨林遊後快速補充熱量的好選擇）。
京河遊船：約12人的敞篷船，每日早上和下午兩趟，路線不同，大雨會停航；個人更偏愛下午，但早上在霧氣中航行，也有油畫般的美感。強烈建議自帶或在旅館租借望遠鏡，因為環境保護，船不會太靠近兩岸，而高大的樹木上有很多新奇的生物。
徒步：早晚各一次，晚上的需要每人額外付費20林吉特（約32人民幣），以及花10林吉特（約16人民幣）租借雨靴（建議別穿襪子），嚮導會隨路途中發現的動植物為大家講解，但怕蝙蝠和蟲子的朋友請謹慎選擇此行。
準備：驅蚊液、止癢藥；但使用任何“化學護膚品”後，請勿觸碰動植物，會對它們有傷害。長袖衝鋒衣；基本上露哪裡蚊子咬哪裡，以及還能防潮。現金；雨林中訊號不好，買流量卡、租雨靴等用現金更方便。線下娛樂；比如紙牌、桌遊等，大雨不能出門時可以在旅館消遣。長焦鏡頭、望遠鏡；如果你想觀察各種新奇的生物。
策劃 / 悅遊編輯部
編輯 / 王學碩
撰文 / 手堯
圖片提供 / @Luminous*、@Naoko、
@FengYu、手堯、視覺中國
版式設計 / CNT ARTRO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