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鎮高中任教不到兩年,語文老師吉安已經遇到兩起學生因抑鬱自殺的事件。
上個月的一個深夜,她的課代表寶嘉突然叫醒宿管老師,告訴她自己服用了過量胃藥,要去醫院洗胃。
事後宿管阿姨清理現場,才發現寶嘉撒了謊,她服用不是胃藥,而是大量的抗抑鬱藥物。
至於寶嘉抑鬱的原因,吉安並不清楚。
她只記得,上個學期女孩曾和自己傾訴過,覺得父母重男輕女,不重視自己。
抑鬱症像瘟疫一樣在青少年中蔓延。
《2022年國民抑鬱症藍皮書》的資料顯示:
50%的抑鬱症患者為在校學生,青少年抑鬱症的患病率已經達到15-20%,換句話說,每五個孩子中就有一個患有抑鬱症。
學校方面意識到了心理健康問題的嚴重性,在年級會議上三令五申,要求老師們關注學生的心理狀態,及時溝通,但吉安沒有看到任何情況好轉的跡象。
面對這些比自己小十三四歲的高中生,吉安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
她不明白:
正值青春年少、學習壓力不大的“放牛班”學生,為什麼也會陷入絕望?
吉安沒有想到,抑鬱症會在一所鄉鎮高中裡蔓延。
這裡沒有太大的學業壓力:無論是生源質量還是升學率,這所學校在當地都穩居倒數。
學生不愛學,老師也不勉強,基本採取放羊式管理。“只抓前幾名的成績,其他孩子不影響課堂紀律就行。”
因此,校園氛圍格外鬆弛,大多數學生都在“混日子”。
重點高中爭分奪秒,學生去食堂吃飯都得一路小跑,而這裡的學生,擁有“奢侈”的休息時間。
上午的大課間有35分鐘,午休足足一個小時,可以自由玩耍,不用擔心被任何課程擠佔。
學校的操場上,幾隻山羊怡然自得地吃草,課間活動時,學生會來這裡逗弄山羊,嬉戲打鬧,甚至躺在草地上打滾。
操場的羊|講述者供圖
剛來學校任教時,吉安一度不太適應。
她在鄭州一家教培機構工作過一段時間,輔導過的孩子和她說得最多的一個字,是“累”。
他們的暑假時間被作業和輔導班擠得滿滿當當,“大城市的孩子,教育環境太捲了。我想要是回到鄉村,應該會輕鬆很多。”
然而現實卻是,壓力不大的放牛班學生,正面臨著嚴峻的心理危機。
作為老師,吉安很難分辨班上哪些孩子患有抑鬱症。
上個學期,吉安的學生小霞在家喝了農藥。聽到訊息,她的第一反應是,“這一定是誤傳。”
在吉安的印象裡,曉霞成績平平,卻開朗樂觀。
她常來找自己聊天,偶爾會吐槽食堂的飯菜不好吃,要吉安幫她捎個漢堡。
出事前的週一,曉霞還和同學有說有笑,商量考完試之後去哪裡玩。誰也沒想到,她會在和父母爭吵之後突然自殺。
“週三,班上的同學給她發訊息,她沒有回覆,到了週六,就聽說已經下葬了。”
年輕的生命像泡沫一樣蒸發。吉安反覆回憶,試圖找出一些被忽視的細節。
思來想去,唯一的可疑之處是,當曉霞一個人坐在座位上的時候,常常會發呆。
可她究竟有什麼心事,已經沒有人能知道答案了。
抑鬱如此隱蔽,以至於當老師察覺到異常時,學生的病情往往已經相當嚴重。
吉安的學生寧杭就是如此。她性格溫和,從不頂撞老師,是班上少數幾個有望衝刺本科的好苗子。
上個學期,因為數學課上看小說、英語課上走神,她接連被老師批評了幾句。
這本不是什麼大事,但課上到一半,英語老師發現,她竟然將自己的一隻手摳得鮮血淋漓。
英語老師被嚇壞了,強烈要求學校的心理老師介入輔導。
幾次輔導之後,寧杭稍有好轉,但過了沒多久,被地理老師批評後,她硬生生用圓規戳破了自己的手心,血流得整本書都是。
“放在以前,學校的老教師會懷疑,是不是故意在威脅老師。
但這兩年,孩子們的心理問題越來越嚴重,老教師們也轉變了思想,意識到孩子們確實生病了。”
下雪天,打雪仗的學生們|講述者供圖
一個班級裡有孩子患上抑鬱、甚至自殘和自殺,就像巨石砸入水中,在其他孩子心裡掀起滔天巨浪。
吉安的表弟就讀於一所市區重點高中。
疫情期間,他目睹了一位同學跳樓自殺,不久後,最好的朋友也突然離世,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的情緒陷入谷底。
直到他在課堂上一頁頁撕毀教科書,老師們才意識到不對勁,這個一向用功的學生,已經重度抑鬱。
吉安任教的班級裡,也出現了類似的現象。
她的課代表寶嘉因為抑鬱症辦理了休學,在這之後,班裡一些看上去性格開朗的學生,也展現出抑鬱傾向,有一名同學甚至辦理了退學申請,不再上學。
或許是因為負面情緒的傳導,並不會傳染的抑鬱症,影響了吉安的班級。
對比自己和學生們的成長軌跡,吉安想不通,為什麼他們會出現心理危機。
“他們大多出生在2008年前後,和我這種90後相比,家裡的物質條件要富裕得多。父母比較年輕,重視教育和陪伴,沒有讓孩子成為留守兒童。”
可為什麼,這些孩子還是會覺得人間不值得?
心理諮詢室裡,只有沙糖和心理醫生兩人,他們正在進行精神分析治療。
在此之前,沙糖經歷過三次自殺。
這是一次改變沙糖想法的對話。心理醫生提問:“當你聽說有人自殺,你會有什麼感受?”
沙糖思索了下,給出的答案是:“我很羨慕他,因為他很勇敢,能選擇自己的人生。”
而普通人的反應,往往會是惋惜和心痛。
心理醫生將兩種回答做了對比,沙糖才發現,自己和他人的認知存在著巨大的偏差。
在昔日的老師和同學眼中,沙糖是“絕對不會抑鬱”的孩子。
她是典型的三好學生: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經常拿下年級第一,不止琴棋書畫,乒乓球和羽毛球也很擅長。
她還是少先隊隊長、優秀班幹部和學生會主席,參與活動時,永遠是手舉得最高的“社牛”。
但父母卻覺得,沙糖離優秀永遠差一大截。考試滿分只是正常發揮,一旦失利就要捱上一頓棍棒,“沒有表揚,只有批評。”
沙糖要吃的藥|講述者供圖
早在小學二年級,沙糖就開始出現胃疼的症狀,媽媽卻覺得她是故意裝病騙取關心,把她痛罵一頓。
那是她第一次產生自殺的念頭,鬼使神差地站在陽臺窗戶邊,“我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然後我媽進來了。她問我幹嘛,我說我想跳樓,她說,你愛跳就跳,想死我也不管你”。
沙糖覺得,在屋頂徘徊過的孩子,或許並不懂得生死的重量,只是在那個瞬間,活著是不可承受之重。
抑鬱症是慢性病,如果缺乏相關知識,很容易忽視身體發出的求救訊號——比如頭痛、胸悶心悸、腸胃不適、失眠等軀體化症狀。
小學和初中階段,沙糖一直被不明原因的胃痛折磨,她做過胃鏡,也查過CT,卻始終找不到原因,只能靠一天三頓的中藥調理。
到了高中,她的症狀突然加重。
高二時,沙糖的記憶力和注意力忽然衰退,“明顯感覺自己變笨了,卻找不到任何原因”,成績因此一落千丈。
她開始嗜甜,每天要吃二十幾顆糖,否則就會異常焦慮。即便如此反常,沙糖也沒有往精神類疾病的方向聯想過。
再者,她不願將朋友當做情緒垃圾桶,遇到煩惱只會向日記本傾訴,大家覺得她陽光自信,也不會將她和抑鬱症聯絡起來。
老師們最常掛在嘴邊的鼓勵是:“等你們上了大學就輕鬆了。”
到了大學,卸下壓力的沙糖卻突然爆發抑鬱症。
很多患抑鬱症的大學生,青少年時期就已經埋下了病根。 只是高中一門心思讀書,根本沒時間關注心理健康,到了大學忽然閒下來,藏在心裡的問題也就一下子浮出水面。
她整夜整夜地失眠,不明原因地流淚,直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出現了心理問題。
內心的苦悶到達極限,加上無效治療沒能控制住病情,沙糖吞藥自殺,被送到醫院。
沙糖住院期間|講述者供圖
後來病情無法控制,幾經輾轉,沙糖住進上海精神病院。接受治療期間,她參與了一項學術研究實驗。
實驗物件被分為了兩組,一組是過自殘行為的抑鬱症患者,一組是心理健康的正常人,分別進行疼痛耐受度測驗。
利用紅外線灼燒手腕內側的敏感神經,同時要求實驗物件記錄下自己的心情指數。
“一般到了7.8級的時候,疼痛感就如同針刺,正常人至多隻能忍耐到17級,而且每次灼燒,心情會明顯變差。
但有過自殘經歷的人,在實驗過程中能忍耐到20級,手都燙冒煙了,心情卻會變好。”
當心理的痛苦無法宣洩,抑鬱症患者會向自己的肉體揮刀。
傷痛刺激內啡肽分泌,緩解痛覺,也讓人產生一種愉悅感,用沙糖的話說,自殘是“快樂”的。
她甚至在實驗時要求醫生多燙幾個地方,“疼痛是會上癮的。”
經過長達七年的抗抑鬱治療,沙糖已經算“抑鬱症的半個專家”,不少病友會找她交流看病和吃藥的注意事項。
其中不少是還在讀書的青少年,他們問的最多的問題是,看病需要多少錢,能不能自己一個人去?
面對抑鬱症時,這些孩子和曾經的沙糖一樣,孤立無援。
《2022年國民抑鬱症藍皮書》的調查結果顯示,46%的抑鬱症學生患者沒有尋求過任何幫助。
沙糖第一次看心理醫生,也是獨自前往。哪怕和父母身處同一個城市,她也沒有告訴他們這件事。
患有抑鬱症的孩子,背後往往有一個生病的家。據藍皮書資料,69.57%的孩子因家庭關係抑鬱。
父母是否重視、能否及時關注和引導,願不願意做出改變,都會影響孩子病情的走向。
在鄉鎮,部分家長的觀念仍然趨於落後。
寧杭在班裡自殘後,班主任建議家長帶她去醫院治療,但寧杭的父母死活不肯點頭,“我們家孩子沒有病,她只是有些走極端了。”
類似的聲音還有:“這孩子就是矯情”“她就是故意裝病,不想上學”。
家長的顧慮也不難理解。
高考是人生的關鍵一戰,如果孩子被確診抑鬱症,辦理休學,復學可能會遇到諸多困難,比如跟不上大家的學習進度,抗拒人際交往。
相較於休學,他們寧願把頭埋進沙子裡,裝作無事發生,熬過高中三年。
更何況,在偏僻的鄉鎮,人們往往將抑鬱症等同於精神病,病恥感強烈。
寶嘉的父母正是之一。寶嘉在宿舍服藥自殺後,被送到醫院洗胃。
鬼門關上走了一遭,老師們猜測,她至少要在家休養一個月,沒想到過了兩天,寶嘉就被父母送回了學校。
班主任生怕會重蹈覆轍,不敢再讓寶嘉住在學校宿舍,勸說她的父母在學校附近租房陪讀。
可他們怎麼也不肯點頭,堅持說寶嘉只是得了胃病,誤服了胃藥。學校和老師也無可奈何,直到寶嘉無法承受學業壓力,才選擇了休學。
而那些願意帶孩子去醫院檢查的家長,也可能因缺乏相關知識掛錯科室,耽誤治療。
每次看到患抑鬱症的孩子在社交平臺上求助,沙糖都會到評論區留言提醒:“去精神科治療,千萬不要去心理科。”
這是沙糖差點用生命買回來的教訓。
“心理科醫生比較擅長心理諮詢,精神科醫生畢業於臨床醫學專業,在藥物方面更為專業。
如果是失戀,出現抑鬱情緒,可以找心理科醫生諮詢,但如果已經出現了軀體化症狀,就要去精神科,進行藥物治療。”
沙糖第一次自殺未遂,被送去心理科,每天被迫接受痛苦的電擊治療,病情非但沒有起色,反而越來越重。
“電休克療法對雙相情感障礙比較有療效,但我是重度抑鬱症,對我其實沒有太大作用。加上醫生開的藥不對症,病情一直耽誤下去。”
直到在上海住院,醫生給她調整了藥物,才控制住病情,“這考驗的就是醫生的藥理學專業知識,一開始就要走對科室。”
抗抑鬱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孩子們無法獨自走完全程,家長、老師、朋友都是重要的陪伴者和支持者。可是學校和老師,究竟能做些什麼?
2023年印發的《全面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專項行動計劃(2023-2025年)》明確提出:
到2025年,配備專(兼)職心理健康教育教師的學校比例要達到95%,開展心理健康教育的家庭教育指導服務站點比例達到60%。
吉安所在的鄉鎮中學,也有了心理健康諮詢室。每學期,學校都會請心理專家開展心理科普講座,組織師生學習。
但效果並不理想,孩子們寧願埋頭看小說,也不願意抬頭聽講。即便真的有煩惱,也很少向心理老師求助。
“他們會擔心自己在諮詢室裡說的話,會傳到班主任的耳朵裡。”
吉安是語文老師,相較於其他科目,語文更重視情感與表達,她的課堂氣氛也輕鬆活潑一些,比如介紹作者生平,她會特意穿插一些有趣的小故事。
或許是因此,許多學生會把她當做知心朋友和傾訴的物件。
她的另一位語文課代表風靈,上學期因為抑鬱症辦理了退學手續,沒有再繼續讀書,南下去了廣東的電子廠。
臨行前,她給吉安傳送了一條長長的微信:
我討厭學不會的科目,我討厭學校的人際關係,我討厭我有認真去學習但還是隻有200多分的成績。 我不知道我待下去還有什麼意義。都說過完高中上了大學就沒事了,很多人都說不管大學好壞,是個大學就比高中強,但我發現國家根本不缺大學生。
學生髮來的微信|講述者供圖
吉安無法解答風靈的困惑,學校也無法解答。
平心而論,在應試教育體系內,這所鄉鎮中學的氛圍已屬寬鬆,“我們學校只有六百多人,在管理上相對來說更有精力一些。如果遇到有抑鬱症的孩子,校方也會盡可能幫助,不會立刻強制休學。”
而在競爭更為殘酷的縣中、市重點中學,學生一旦出現抑鬱症狀,會被立刻勸退,就像吉安的表弟那樣。
抑鬱的學生回家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問題並沒有解決。
寶嘉自殺未遂後,吉安寫了一篇寄語,安慰孩子們:“人生路還長,慢慢走,不要慌。”
吉安的朋友圈|講述者供圖
許久沒有聯絡的風靈在朋友圈下評論:“現在才知道,萬卷書不好讀,萬里路也不好行。”
脫離了教育的樊籠,孩子們的困惑依舊沒有消失。
作者 | 談心社社長,談心社(ID:txs163)
主播 | 絳染 ,電臺主播、愛配音,神秘的愛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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