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九年正月至四月,皇十一子永瑆、皇十五子永琰、皇十七子永璘隨駕南巡。
一路上,各地踵事增華,競侈豪奢,幾位皇子都有了親身的體會。特別是對和珅,更是恨之入骨。乾隆御前,皇子也不能靠近,而終日隨伴皇上的竟是和珅。一路上,和珅公然收取賄賂及進奉,肆無忌憚地勒索各地官員及商人。
回京之後,永瑆叫來兄長永璇,又叫來永琰和永璘,說道:"若不殺掉和珅,我大清必然衰頹萎頓,我大清必敗在此人手中!"
永琰道:"此事萬萬不可。父皇專寵他一人,我們不僅殺不了和珅,而且會引來殺身之禍,一定要尋個好時機才對。"
永瑆道:"將來誰殺掉和珅,我們就擁戴誰做皇上。"
永璘道:"皇上即使像樹葉一樣多,也不會落到我的頭上,我是不會謀殺和坤珅的,但我可以幫幫忙。我只求哪位兄長殺掉和珅做了皇上,能把他的宅第分給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永璇道:"我們隱忍苟活吧。"
隨永琰一起來的綿恩道:"十五叔說得對,不是不殺他,總是等待個好時機才對。如今和珅勢大,又有皇上寵他,我們確是撼他不動。"
綿恩的九門提督一職已為和珅取代,他深知和珅有多大的權力,但又說道:"但是,令我們憂慮的是,我們什麼時候才能不受他的氣呢?"
聽了這句話,永瑆臉色鐵青,道:"我是再也受不下去了,我們做皇子的,他說打哪一個就打哪一個;在上書房中,除十五弟沒被他令太監打過以外,誰沒受過他的欺凌?如今我們都是為人父的人了,還能再受他的那份侮辱?"
這一席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確實是這樣,和珅經常向乾隆爺告皇子皇孫們的狀,說某某犯了什麼錯,怎麼該打,偏偏皇上對皇子皇孫們的要求特別嚴格,總是聽信和珅的話。在皇上讓太監打皇子時,和珅總是眯著眼數著"一下、兩下、三下……",還會念叨著:"今天打了這位阿哥,那明天該打哪位阿哥了?"
如此的屈辱,皇子皇孫們怎能受得了!綿恩,這位乾隆最喜愛的孫子,現在也被乾隆冷落了,聽了永瑆叔叔的話,本很冷靜的他也變得特別激動,道:"我尋個機會殺掉他。"
正當永瑆等摩拳擦掌要殺掉和和珅的時候,乾隆四十九年十二月的一天,七十四歲的乾隆召見皇子及大學士、軍機大臣,說出了心中的秘密:"朕即位之初,曾默禱上天,若蒙眷佑,不敢上同聖祖爺紀元六十一載之數,得在位六十年,即當傳嗣子。當時默禱此話時,朕剛二十五歲,並未顧及六十年朕已八十五歲了。至五十歲生日時,與母后談及此事,母后說皇帝如此勤政愛民,天下臣民也不肯聽皇帝歸政。朕又默禱,若上天嘉佑母后壽過百歲,聯即八十五歲也,何敢言歸政?今母后已歸天,回憶這些話,實甚悲咽。不過,朕離歸政尚有十一年,將來歸政頤養,親為授受,豈不是古今稀有之盛事?"
在座的大學士及軍機大臣們聽了這些話,大都沒把它放在心上,只有和珅心裡一怔,想:"若是皇上歸政,我豈不是失了靠山?"但是轉念一想,從這時算起,距離皇上歸政,還有十一年的時間,又有什麼可驚慌的?這十一年中,我大權在握,恩寵日固,即使皇上歸政,我這棵大樹根已深,葉已茂,誰也搖撼不了。這樣想時,過了些天也就把這事淡忘了。
永琰聽了父親的話,心裡陷入痛苦的矛盾之中,若像現在這樣發展下去,和珅專權,吏治腐敗,貪汙公行,則十一年後百姓必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國家經濟將面臨崩潰,國家機構將面臨癱瘓。
永瑆聽了這段話,心想:父皇明示要在周甲之後歸政,距今僅有十一年了。老人家歸政之後,和珅難道還能這樣猖狂嗎?何況父皇已經年邁,若我們此時除掉他的寵臣,將置父皇於何地?父皇今年已七十四歲,我們做兒孫的難道不希望他健康長壽?永瑆心裡一震,又想:看來父皇已選定了儲君,若我在此時添了亂子,會置其他皇子於何地何境?於是永瑆打消了暗殺和珅的打算。鑑於皇子們都已年長,乾隆帝也不再把他們終日限制在上書房裡,西巡五臺,東謁祖陵,拜祭孔廟,秋彌木蘭,也都讓他們隨扈左右,學習政務。
五十四年,即乾隆八十萬壽節的前一年,乾隆帝晉封六子永瑢為質親王,皇十子永瑆為成親王,皇十五子永琰為嘉親王,皇十七子永璘為貝勒。但是皇子們並沒有怎麼高興,因為也就在同時,固倫和孝公主﹣﹣他們的十妹,下嫁了大學士、軍機大臣和珅之子豐紳殷德。乾隆對王大臣們說:"若十公主不是女兒,是位皇子,朕必立她為太子。"
這時,和紳以大學士的身份入值軍機處,名位雖在阿桂之下,但他兼為戶部尚書、吏部尚書、九門提督、御前大臣、內務府總管大臣、理藩院尚書、《四庫全書》館正總裁等等要職,又是乾隆愛女的公公,所以他已成為當朝的第一權臣,名符其實的二皇帝。乾隆朝以更快的速度腐敗,大清朝走到了鼎盛的極端,開始衰敗。
乾隆六十年元旦。清晨,黑暗還仍然籠罩著京城,步軍統領的番役們已經走到大街上,他們到處收拾著屍體,大年初一的早上,屍體似乎比往日更多。紫禁城內燈火輝煌,炮竹燃放不絕,響聲震盪著大地。天亮的時候,皇子皇孫、宗室、王公、蒙古王公、準噶爾及回部首領、西藏喇嘛代表、各國使節,都齊集保和殿。乾隆帝一出現,鞭聲一響,禮司官響亮地叫著:"跪﹣﹣拜﹣-",隨後,大殿內外齊聲歡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歡呼之後,皇子、宗室、王公等依次向皇上拜年,獻著自己的新年禮物。隆重的賀年典禮結束後,皇上給每位到來的人一一賞賜禮物,當然對外國使節更應顯示中華、大清的富足昌隆,禮物更是貴重。賞賜之後,保和殿內擺上豐盛的酒筵。皇上照例舉行每年的迎新宴會,只是今年的宴會比往年更加隆重。
乾隆帝已經臨朝執政整整一甲子,六十年中,乾隆帝建立的文治武功超過了歷朝歷代,乾隆帝自譽是"十全老人",乾隆說道:"十功者,平準噶爾為二,定回部為一,掃除金川為二,靖臺灣為一,降緬甸、安南各一,二次受廓爾喀降,合為十。"在這國富民強之際,又欣逢皇上執政六十年,真是普天同慶,宴會怎能不豐盛無比,宴會的規模怎能不與這強大的國家相稱!正當大家興高采烈杯觥交錯的時候,突然,黑暗像魔鬼一樣把紫禁城包裹了個嚴嚴實實,也把京城包裹了個嚴嚴實實。宴會上的王公大臣、封疆大吏、外國使節等,都像猛然間掉進了黑沉沉的無底深淵之中,被恐懼攫住。
乾隆六十年大年初一發生了日全食,大家的心中都起了無名的恐慌、不祥的預感,大家想起這個冬天是這樣寒冷,烏鴉被凍僵了,樹木被凍僵了,京城的大街上天天到處都有凍死的人。昨天,大年三十,安南的使者竟被凍死在會同寺驛館內。乾隆的內心也被不祥的陰雲攫住,極度恐慌不安,對身邊的和珅道:"朕治理天下有什麼失策嗎?"和珅答道:"皇上建亙古未有之宏業,懷柔天下,武功十全,萬民敬仰,天下歸順,哪有什麼失策?"乾隆道:"據天監官奏報,十五還會有月食,朕正為此擔心,擔心國家有刀兵之事。"和珅回道:"萬歲,一月之內,朔望日月食共出,確是刀兵之象,但此兵事必出現於國家一隅,待大軍到時,其星星之火即可撲滅,實瞬息間事。自漢迨明,其事屢驗,皇上不必擔心。我朝也發生過這類事情,五十一年,朔望剝蝕,萬歲記得當時是林爽文跳梁臺灣,待福康安大軍一到,海疆即刻平靖,我大清反比以前更穩固了。"
一席話說得乾隆的心裡寬鬆了許多,而此時光明覆又照臨大殿,紫禁城仍舊沐浴在陽光之中,乾隆的心裡也亮堂起來。他端起酒杯,離開龍座,向大家祝酒,保和殿內重又充滿了歡聲笑語。
宴罷,乾隆帝來到乾清宮,一種不祥的預感總是縈繞在他的心頭。皇帝想:是該歸政了,六十年前我向上天許下的諾言,現在要實現了,在自己歸政之時,總不能給嗣皇帝留下什麼負擔吧。於是乾隆帝下詔普免各省應徵錢糧,這是乾隆帝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普免天下有漕錢糧。
出了乾清宮,乾隆帝來到隔壁的養心殿,和珅和福長安緊緊地相隨著。養心殿位於乾清門以西,遵義門之內,在一個三合式的院落中,坐北朝南的便是養心殿的正殿。和珅看乾隆帝的表情舉止與別日不同,透著奇怪。在以往,雖然他一生都少言寡語,但乾隆帝每當處理重大的軍國大事,總要說點輕鬆的話題,甚至引和珅說些市井笑話,而和珅也總能講得俗中有雅,引得乾隆帝捧腹大笑。可是今天,乾隆帝從乾清門出來到養心殿,一路之上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開,步子邁得沉重,連痰也吐得少,所以自己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要給他拿著痰盂。到了養心殿正殿,乾隆並沒有坐下,也沒有躺在軟榻上,而是來來回回地在殿內的窗前踱著,他在看什麼?他在想什麼?今天,和珅身上直髮冷,多年來哪有和珅揣摩不透的事情,可是今天卻一點也看不出頭緒。
乾隆帝終於坐回御座,但馬上就又站了起來走到東邊的暖閣,在那裡並沒有停留隨即又邁步踱進西邊的暖閣。這個地方是多麼舒適啊,六十年了,乾隆帝整日在這裡飲食起居,可是不久,他將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養心殿。他不由想起從乾隆三十八年起開始修造的寧壽宮,寧壽宮早已完工,那裡有一個養性殿,完全是仿造這個養心殿建造的,一年後他就要離開這裡而住在寧壽宮。雖然養性殿的建築、擺設乃至每一個細節都完全與養心殿彷彿,但是乾隆帝繼續在殿內轉悠著,往南望去,那裡是國家的中樞軍機處;往東望去,乾清宮只有一牆之隔;而養心殿的北邊,正與內廷相接。這裡的環境,這裡的地理位置是多麼優越啊。多少年來他在這裡召見王公大臣、六部九卿,接見官員,會見使節;六十年了,這裡的一窗一兒、一字一畫、一草一木,他都是那樣熟悉,那樣的依依不捨。六十年了,他就要告別這宵葉寢興的養心殿而移居到寧壽宮中,乾隆帝感到一陣迷茫……可是,無論如何,明年一定要禪位歸政,現在歸政的事應該按部就班地儘快落實了。
正月十四,湖廣提督劉君輔的奏摺送到了軍機處,奏摺曰:
"黔省松桃廳屬大塘苗人石柳鄧,聚眾不法,恐竄入楚境,已帶兵堵截。據鎮篁遊擊田啟龍等稟稱:偵聞永綏廳屬黃瓜寨苗人石三保糾眾搶劫,由永綏之黃土坡及鳳凰廳之慄林,燒燬民房,殺斃客民,現在竭力保護城池等語。臣恐石三保等,或與大塘苗人勾結,檄派永靖辰沅常德兵千四百名,速赴鳳凰慄林處聽用,臣帶本標將弁及戰兵六百名,前往辦理。"
和珅見到奏摺大驚,心想,這幾天皇上正憂心忡忡,此時如把這道奏摺遞上,元宵佳節哪還有歡樂,把這個奏摺壓下一天再說。
正月十六日,乾隆帝早早來到勤政殿內。圓明園沐浴在晨曦中。乾隆帝的心情舒暢起來,日食和月食帶來的陰影已在心頭消散。和珅見皇上心情好轉,於是奏道:"萬歲,奴才接到奏報:今有貴州銅仁府大寨營苗民首領石柳鄧造反作亂,湖南永綏廳石三保、鳳凰廳吳半生及吳八月等各寨苗民紛起響應。"說罷把湖廣提督劉君輔的奏摺呈與御覽。
乾隆看罷,既沒有吃驚,也沒有憤怒,諭示道:"貴州湖南等處苗民數十年來甚為安靜守法,與民人分別居住,向來原有民人不準擅入苗寨之例。今日久懈弛,往來無禁,地方官吏及該處土著及客民等見其柔弱易欺,恣行魚肉,以致苗民不堪其虐,劫殺滋事。迨至釀成事端,又復張皇稟報。看來石柳鄧、石三保等不過糾眾仇殺,止當訊明起釁緣由,將為首之犯拿獲懲辦,安撫餘眾,苗民自然服帖,何必帶領多兵前往,轉致啟其疑懼,甚或激成事端。是因一二不法苗民累及苗眾,成何事體?"
和珅當權後,貪汙公行,腐敗叢生,官吏們只知搜刮,欲壑難平,漢民已苦不堪言,苗民較腹地尤為魚肉。苗民居住於湘黔山中,環以鳳凰、永綏、松桃、保靖、乾州各城。官民營泛相望,"其馭苗也,隸尊如官,官尊如神"。乾隆詔諭處置苗民的辦法確為中肯。
和珅不知乾隆如何知道苗民的事情,心下疑惑。可是對這次苗亂卻不能按照乾隆帝的意圖去辦,因為和珅的心中正打著他的如意算盤,他要讓和琳有立功的機會,趁機把軍權撈到手。多年來在朝中和珅雖為權臣,可是名分上總是比不上阿桂,阿桂安定回疆,掃蕩大小金川,鎮壓甘肅新教,屢立戰功,軍中上下莫不景仰,其在軍中當然是一言九鼎。阿桂老而歸朝,但國家重兵又為福康安領有,福康安與福長安雖為親兄弟,但他是阿桂屬下,不像福長安一樣受和珅節制,反而看不起和珅並鄙夷和珅。這樣,和珅雖握有京城的軍隊,擔任衛戍北京的重任,位在九門提督,但與福康安的大軍比較起來則不可同日而語,現在借苗民起事正好可讓和琳帶兵前往鎮壓,讓和琳受封賞而從福康安手中奪取一部分軍隊。
哪知乾隆帝雖明知苗變真情,卻懷著與和珅同樣的想法。乾隆想:自己年事已高,這福康安可是自己的親骨肉啊。這一點又不能明講,只能讓他立下大功,在朝中有威望才可以永遠"福"且"康"且"安"。過了兩天,和珅奏曰:"苗賊勢大,不能養癰待患,應急征剿之。"乾隆遂諭:"逆苗聚眾不法,必須痛加剿除。福康安迅速到彼,相機剿捕。"過了兩天又諭:"和琳速赴西陽駐紮,孫士毅赴川暫代和琳四川總督職務,設和琳有需要帶兵策應剿捕事宜,孫士毅兼辦軍需,期多一人,多得一人之益。"
和珅一心只想封拜其弟和琳,哪管他什麼苗民百姓的死活,而此時的乾隆也正要封賞福康安,遂與和珅想到了一起,大開屠戮。
和珅與乾隆果然都如願以償,沒過多少時日,徵苗前線捷報頻傳。於是福康安一賞三眼花翎,再賞由公爵進封貝子,三賞貂尾褂,四賞其子德麟副都統、在御前侍衛上行走,五賜御服黃裹元狐端罩。和琳,則一賞雙眼花翎,再賞一等宣勇伯爵,三賞上服貂褂,四賞黃帶,五賞加太子太保、賞元狐端罩。乾隆帝忙著封賞的同時,也在暗地裡籌劃著另一件事﹣﹣周甲歸政。
日子飛快地過去,夏天已到季尾,乾隆的內心也逐漸地憂急起來:難道我真的歸政?難道我真的老了?京城過早地結束了她最美好的季節秋天。
八月底,陣陣寒風從北方席捲過來,呼嘯著捲起殘枝敗葉,沙塵漫天飛舞,天空中陰霾密佈,大地顯得灰濛濛的。乾隆和往常一樣,在熱河度過了他的八十五歲生日後,隨即回到了京城。大風依然刮個不停,乾隆正在養心殿裡和和珅對弈,棋子每每投錯。和珅道:"皇上莫不是有什麼心事吧,說與奴才聽聽,奴才好與皇上分憂。"
乾隆推枰而起,一臉凝重,踱了幾步,說道:"十月初一日要頒發明年的《時憲書》了,《時憲書》要用新皇帝的年號。"
和珅心內一驚,"砰",一顆棋子從他手中墮落在棋枰上,他慌恐地道:"奴才不懂皇上的意思。"乾隆帝道:"朕要在九月初三日把禪位的事諭示天下。"和珅面如死灰,他的心猶如被誰攥住狠狠地擰了一下。他深深地知道,乾隆帝是他最牢固的靠山,是他的保護傘,若他禪位,新皇上面前難保失卻尊寵。和珅趨前奏曰:"萬歲,內禪的大禮前史上最是常聞,然而並沒有多少榮譽。只有堯傳舜、舜傳禹,總算是曠古盛典。但帝堯傳位時已經做了七十三載的皇帝;帝舜徵庸,三十在位,又三十餘載才禪位於禹。當時堯舜的年紀,都已到了一百歲左右。可是如今萬歲身體康健,精神矍鑠,將來比堯舜還要長壽,再在位一二十年,傳與太子,也不算遲。何況四海之內,仰皇上若父母,皇上多在位一日,百姓也多感戴一日。奴才等近沐恩慈,更是希望皇上永遠庇護;犬馬尚知戀主,難道奴才不如犬馬嗎?"
這一番話,說得圓滿。首先,做太上皇"沒有多少榮譽",雖沒說不光彩,但乾隆帝豈不知話裡的意思?漢高祖劉邦尊其父為"太上皇",僅"尊"而已。南北朝時,魏獻文帝禪位於魏孝文帝,是因母后干涉;北齊武成帝傳位高緯乃因天變。至唐,"玄武門之變",李淵不得不傳給李世民;誅殺韋后以後,唐睿宗不得不傳給唐玄宗;唐肅宗在靈武即位後,遠在蜀地的玄宗不得不做"太上皇"。至宋朝,金兵南侵,宋徽宗授璽於宋欽宗,實為不得已;南宋趙構傳位於宋孝宗,趙旮又傳位於宋光宗趙惇,雖此二人是主動禪位,但二人名聲也並不可嘉。明朝,土木之變後,明代宗登位,明英宗只有退位。和坤說這番話,實是讓皇上知"恥"而罷禪,但說得毫不刺耳。其次說堯舜故事。乾隆最喜人把他比作堯舜和康熙帝,而堯舜都活到一百多歲,"在位"時間都超過六十年,這豈不能打動皇上?最後又拍了一下馬屁,說天下人都希望皇上繼續執政,皇上繼續在位,實乃順應民心,是為四海安定、國家昌盛著想。哪知道別的事情無論和坤如何說,乾隆帝總是"正合朕意",偏偏這件事就是不從。
乾隆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二十五歲即位,曾對天發誓,若在位六十年,就當傳位嗣子,不敢同皇祖六十又一的年數。今蒙天佑,甲子已周,初願正償,何敢再生奢望?皇子永璉不幸早逝,皇十五子永琰克肖聯躬,朕已遵守家法,書名密緘,藏正大光明匾額後面,九月三日朕即宣佈永琰為太子,命他嗣位;若恐他初登大寶或致叢挫,此時朕躬尚在,自可隨時訓政,不勞你等憂慮。"
"果真是他!"和珅心中打了個冷戰,但他見乾隆如此堅決,也就不再多說,告辭皇上急急地出宮,想找和碩禮親王永恩等聯名匯奏,請皇上暫緩歸政。
他慌忙來到和碩禮親王門前,但突然間心裡一冷,又急急地令轎伕侍衛迴轉,他思忖道:"這一步棋幸虧沒走,若是走了這步棋,必既受責於老皇上又成了新皇上的敵人。此事是皇上信任我才把機密洩漏於我,若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豈讓皇上惱火。而且,若此事傳揚出去,未來的皇上還不對我恨之入骨?"中午回到府中,和珅哪有胃口吃飯,坐臥不寧,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漸漸地他鎮定下來,思路也變得清晰:乾隆自稱是文治蓋世,武功"十全",若再加上週甲歸政的禪位大典,豈不是錦上添花,功德圓滿?若自己一意孤行,一奏再奏,必為乾隆憤恨,得罪新皇上更是不用說了。為今之計應是順水推舟,因勢利導,向新皇上靠攏。九月初二日,即乾隆帝要宣佈太子的前一天,和珅急急地來到宮中找永琰表露自己的心跡。
自康熙諸皇子交往大臣競植私黨釀成數起獄案後,清制皇子不許與諸大臣有任何來住,皇子不得擅離宮中,大臣也不得擅自與皇子接觸,若有違者,罪在誅殺。可是和坤冒天下之大不韙,給永琰送去一柄玉如意。
永琰聞報和珅來見,忙起身恭迎。和珅見了永琰,忙雙膝跪倒,五體投地,磕下三個響頭道:"奴才和珅叩見王爺千歲千千歲。"
永琰忙道:"宰輔怎能對本王行如此大禮,折煞本王了,快快請起,快請起。"
和珅站起來,並不抬頭,雙手垂在兩股邊。永琰道:"宰輔請坐。"
和珅道:"奴才不敢坐,王爺面前奴才怎敢造次。"
永琰道:"宰輔若不坐,真正是為難本王了。"和珅就是不坐。
永琰道:"宰輔來見本王,有何見教?"
和珅道:"久不見王爺,心裡思念得很,皇上時常提到王爺勤勉有加,才智過人,為人恭謹溫厚,因此奴才對王爺千歲心儀已久,早已神交。故這幾日不見王爺心裡思念,特來拜望。奴才見王爺千歲丰神俊朗,身體康健,內心有說不出的高興。今日奴才特送玉如意一柄祝王爺千歲事事如意。"
永琰早已覺得和珅來得蹊蹺,現在又見他送玉如意,心道:"莫非,莫非……"心裡一震,"莫非皇阿瑪要宣佈我為太子?十月一日就要宣佈明年的《時憲書》。是了,必是如此,皇阿瑪肯定把這個訊息透露給了他的心腹和珅。"
想到此,他見和珅便如吃了一隻蒼蠅在肚裡,但表面上笑得更燦爛,說道:"本王怎敢受宰輔的大禮!本王應向宰輔表示請教才是,只是礙於家法國法不便向中堂表達我的一片赤誠之心。"
和珅聽他如此說話,心裡一寬,道:"奴才不敢讓王爺請教,奴才只願當王爺的上馬石,做王爺的胯下鞍。"
永琰心想:"這個狡猾的狐狸,是要市恩於我,以擁戴自居,又暗示我若能坐穩寶座只有依靠於他,這不是對我要挾、賄賂、收買嗎?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卻說道:"本王萬事都要仰仗宰輔相公,本王若有什麼不是處,還望相公教誨,本王必恭聽從受。"
是的,永琰心裡明白,即使自己真的被立為太子,即使自己真的在明年做了皇上,但是有皇阿瑪在,自己就必須俯首帖耳。允礽一廢再廢就充分說明這一點,太子隨時都可以廢除。而和珅正是皇阿瑪面前的紅人,皇阿瑪對其言聽計從,若和珅在皇阿瑪面前進言廢黜太子,也並非難事。我即使做了皇上,按皇阿瑪的秉性,必不肯大權旁落,一個一生熱衷於獨掌大權的人絕不會心甘情願丟棄手中的權力,何況有許多人靠他手中的權力而擁有權力。這第一步就必須走對,必須穩住和珅,因此他對和珅一味地恭維,解除和坤的警惕。
果然,聽了永琰的一番話後,和珅竟大大咧咧地坐在那裡談笑風生了,而此時的永琰更如一個小學生一樣,恭立在那裡聽著老師的教導。 和珅告辭出門,心道:"此等孺子書生可玩於股掌之上﹣"永琰心道:"必殺此兒!"
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連續颳了許多天的大風驟然停歇,天高雲淡,鴻雁南飛。圓明園勤政殿裡,皇子、皇孫、王公大臣們齊集這裡,皇上將乾隆三十八年自己親筆緘藏置於正大光明匾後已二十二年的傳位密旨當眾開啟,上面寫的是:"立皇十五子永琰為皇太子。"
乾隆降旨曰:
"茲於十月朔日頒旨,用是諏吉於九月初三日吉日,御門理事,召皇子皇孫王公大臣等,將癸巳年所定密緘嗣位皇子之名,公同閱看,立皇十五子嘉親王永琰為皇太子,用昭付託,定製孟冬朔頒發時憲書,其以明年丙辰為嗣皇帝嘉慶元年。俟朕長至齋戒後,皇太子即移居毓慶宮,以定儲位,皇太子生母令懿皇貴妃著贈為孝儀皇后,升襯奉先殿,列孝賢皇后之次,其應行典禮,該衙門查照例項具奏。皇太子名上一字改書順字,其餘兄弟及近支宗室一輩以及內外章汜,皆書本字之永,不宜更改。請書缺寫一點,以示音同字異而便臨文。至朕仰承昊眷,康疆逢吉,一日至倦勤,即一日不敢懈弛。歸政後,凡遇軍國大事,及用人行政諸大端,豈能置之不問,仍當躬親指教。嗣皇帝朝夕敬聆訓諭,將來知所稟承,不致錯失,豈非天下國家大慶。"
按照乾隆旨意,永琰之"永"從此改為"顒"。顒琰看了這個聖旨,高興之餘又復憂慮,軍國大事及用人行政諸大端,豈能置之不問",這實際上是不給我一點實權,我真正成了一個"兒皇帝"。
和珅聽了聖旨,憂慮之餘又復高興:皇上並不只是叫"太上皇",更是名副其實的"太上皇",一切軍國大事人事大端仍由乾隆帝親自過問,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次日,顒琰經過一夜的考慮,跪在乾隆面前奏曰:
"荷沐恩慈,冊立臣為皇太子。以臣之材質,撫衷循省,己弗克勝,復奉慈諭,將以來年扶政於臣。臣五內戰兢,局踏彌日,奏請父皇改元歸政事宜,敕停舉行。兒臣謹當備位儲宮,朝夕侍膳問安之暇,得以稟受至教,勉自策勵。"
同時,和碩禮親王永恩受和之託,率王公、內外文武大臣及蒙古王公等合詞奏請皇帝俯順億兆人之心,久履天位。
和珅的意思,大家恭請皇上"久履天位",雖不能達到目的,但也讓顒琰看看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們都心繫乾隆。這無異是一種示威。顒琰怎能感受不到這種壓力?他越發認為他剛剛的奏請多麼正確。鑑於眾臣的奏請,乾隆因諭曰:"若因群情依戀,勉遂所請,則朕初心焚香之語轉為不誠。汝等毋庸再行奏請。唯朕必躬親處理一切國事,爾等放心。"
乾隆更加堅定了自己雖已禪位,但軍國大事必親自處理的既定方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