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境漫遊
BOOK WALK
威尼斯的
美麗與哀愁
威尼斯·利多島·托馬斯·曼
在托馬斯·曼的小說《死於威尼斯》中,主人公懷抱著絕望的愛戀之情,在威尼斯溘然長逝。如今,遊客流連在這座破舊而又精緻的水上之城,仍會沉醉於百年以前小說中描述的愛與美。
安康聖母教堂,巴洛克風格建築,收藏有藝術家提香與丁託內特的畫作。
作為一座旅遊城市,威尼斯幾乎無須介紹。它就像電影節上一位人人熟知的巨星,你只需取出相機,記錄它絢爛璀璨而又變幻莫測的光影。當托馬斯·曼筆下的作家阿申巴赫,想要逃離德國和奧地利的陰鬱與沉悶,去一個“無與倫比的、神話般的地方”,他不假思索地選擇了威尼斯。
這位功成名就的嚴肅作家,從奧地利乘坐義大利遊輪來到島上。而今天的絕大多數遊客,會像無數好萊塢或歐洲電影裡的主人公,在某個海邊碼頭購買一張船票,搭乘水上計程車,掠過亞得里亞海,並在總督府前的碼頭登島。
海上白色的泡沫被風捲動,綠色海面上漾著一座紅色古堡,早已被改建成酒店。總督府那阿拉伯風格的、尖銳花邊般的窗與走廊,是其過往貿易航路與財勢軍力的炫示。鼎盛一時的威尼斯共和國(7世紀末至18世紀末存在於義大利北部的城市共和國)早已逝去,最富裕時期的華麗風格卻永不褪色。威尼斯是黃金與藝術的城市。如今這裡屬於愛與美。
01
水城初體驗
據說,暢遊羅馬、佛羅倫薩的旅客,往往會患上一種特殊病症,被稱為司湯達綜合徵(人在面對藝術品時心跳加快甚至出現幻覺的症狀,又名佛羅倫薩綜合徵),那是一種至美的暈眩。托馬斯·曼的《死於威尼斯》,則因真切描繪了作家在此地經歷的愛與美的戰慄感受,以及對於死的絕望體驗,而被無數讀者奉為圭臬。義大利著名的詩人、導演帕索里尼,在他的青年時代,深受此書影響,專程來到威尼斯,以尋求這種愛與美帶給人的死亡體驗。
托馬斯·曼(1875-1955),德國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篇小說《死於威尼斯》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初識之下,威尼斯絕不如羅馬輝煌威嚴。它給人的第一印象,或許是精緻和破舊。巴洛克風格的安康聖母教堂漂浮在水面上,有著最高雅恬靜的外形,堅實的白色大理石被海霧籠罩,恍如幻影,是永不可及的蜃樓。
聖馬可廣場被譽為“歐洲最美的客廳”。鴿子在白色和灰色的建築群間飛舞,飯店和咖啡館在室外擺了座椅和陽傘,樂隊在現場演奏。商店櫥窗裡掛著綴滿妖冶羽毛的金銀面具,店鋪裡擺著水晶與玻璃器皿。在廣場上還可以買到本地生產的、織滿天主教故事的掛毯。小販向遊客們兜售水果和飲料,一如100多年前。在廣場上懶洋洋地喝上一杯咖啡,欣賞一會兒聖馬可大教堂獨特的馬賽克彩繪立面,而後,我們將繼續追尋《死於威尼斯》中男主角阿申巴赫的腳步,登上油亮的黑色貢多拉,穿過毛細血管一樣鋪開的河道,進入威尼斯的更深處。
《死於威尼斯》
大運河是威尼斯最寬闊的街道,潟湖上各種船隻行駛,遊客們在玻璃鋼架橋上拍照。運河兩側多是幾百年前的私人豪宅,而今也多變成酒店,深藍色的天鵝絨上繡著金色族徽,窗下水面上停著漆黑貢多拉,像宮殿外停著一排排豪車。居住在這裡,要承受遠比別處高昂的價格。
我們去向更僻靜的海灘,去面對一片朦朧的哀愁。那是阿申巴赫在酒店住下,清晨推窗可見的情景:陰雲密佈的淺灰色天空,萎縮的海洋無精打采,退潮的岸邊露出狹長海灘,遠方不見華麗的建築,只有黑沉沉的地平線。而早餐時遇見身穿水手服的波蘭少年的青春之美,令阿申巴赫陷入甜蜜又無助的情緒。
海水是威尼斯的基座與道路,卻也侵蝕著這座潟湖上的城市。20世紀,關於威尼斯危在旦夕、幾十年後將徹底沉入海底的傳說不脛而走。20世紀60年代開始,義大利政府與各種國際基金組織花費巨資,試圖挽救這海上危城,他們墊高它的碼頭,清理淤泥與鴿糞,修復名家壁畫,擦拭祭壇珠寶,只求能留住它的容貌。即便如此,在遊客充滿憐惜的凝望中,一根根木頭撐起的宮殿,仍脆弱得隨時要傾塌在海里。
此時我們會明白,托馬斯·曼何以令他的男主角懷抱絕望的愛戀死在這裡。愛與美最轉瞬即逝,也最永恆,恰如威尼斯。
02
愛與美的偶像
在威尼斯住久了會發現,這裡難得有豔陽天。阿申巴赫遭遇濛濛細雨,幽怨的鐘樓,哀愁的圓頂,一切暗淡無光。失修的民居牆面剝落,露出紅褐的磚,佈滿鐵鏽的低矮花架上,垂下白色和紫色的傘形的花。這樣的景象,今天的遊客也如當年的阿申巴赫一樣目睹。
專程追尋古蹟而來的遊客,會排隊去觀看總督府、聖馬可大教堂、學院美術館,或沿著大運河,搜找文德拉明宮、佩沙羅宮、里亞託橋、卡-多洛金屋。隨性而懶散的旅者,會走街串巷地閒蕩。路邊並不起眼的教堂,其中可能藏著提香或丁託內特的壁畫;那些古屋的灰白立面,則訴說著古代貴族們的傳奇家史。在這裡,旅者可以任憑自己被漾著綠波的海水與破舊古建築包圍,無論行走石路,還是乘坐貢多拉,都靜謐曲折。
威尼斯共有117個小島,主島之外,還有一些遊客喜愛的地方,譬如利多島,便是阿申巴赫下榻之地。在其鼎盛時期,利多島海灘上滿布豪華飯店,如今則因部分海面遭到汙染,冷寂了許多。幾個世紀以來,威尼斯總督在利多島舉行威尼斯與海洋的結婚儀式,將戒指拋入海中。備受影迷關注的威尼斯電影節,也是每年在利多島舉行。
阿申巴赫如普通遊客,眺望迷濛霧氣縈繞的海灘,乘船遊覽了威尼斯各處名勝,卻疲憊無聊。他深感孤獨,無奈地想逃離。許多年來,他靠才氣的火焰克服體魄的不濟,靠著嚴明苛刻的紀律與堅忍不拔的性格,完成偉大的鴻篇鉅製,可他不滿足。他對自己要求非常苛刻,認為在人生的各個階段都應取得典型的成就,才能自詡擁有真正偉大的藝術造詣。這毫無疑問是現實中托馬斯·曼本人的經驗與心聲。
藝術的戰鬥固然令人心力交瘁,然而無所事事更是一種沉重消耗。阿申巴赫在威尼斯迷失,初至此地的激情與不安都消退了,沒有驚險與荒唐,沒有刺激與迷狂。他要酒店侍者將行李先送去火車站。他在火車站裡走來走去,刻意忽略心頭不安的躁動,與留戀的不捨。他發現行李被寄錯了,驚喜萬分,立刻搭上水上出租,重新回到酒店。
再一次見到那個名叫塔齊奧的波蘭少年,他感到心花怒放。直至此刻,他才明白,離開時那千頭萬緒的不捨,是因為還想再次見到他愛與美的偶像。那是威尼斯的海水中誕生的,一個被嬌寵的神;是一位長期過著服役般生活的藝術家,在備嘗苦痛與艱辛之後,最渴望感受的,一縷靈性的、青春活潑的、轉瞬即逝的甜美與迷戀。或許所有藝術家都會將其所愛的偶像,比作太陽、月亮與星辰。阿申巴赫感覺到席捲他的熱病,他放任這熱病。
托馬斯·曼特意寫了對遊客們糾纏不休的乞丐和小丑,毫不諱言,面對青春之美的偶像,這位年老而嚴肅的作家阿申巴赫,也自覺像一個糾纏不休的乞丐和小丑。
不久之後,流言伴隨著瘟疫蔓延。英國旅行社的辦事員告訴他“快逃”,逃離這個疫病瀰漫的災難之地。阿申巴赫沒有逃,準備了很多次,最後也沒有離開。
總督府碼頭
酒店外停靠的貢多拉
03
最恰當的歸屬
《死於威尼斯》問世幾十年後,馬爾克斯寫了《霍亂時期的愛情》,從此,"愛如疫病”成為一個非常流行的譬喻。托馬斯·曼筆下的 "愛如疫病”,當然絕非南美式的狂熱偏執,而是德奧式的錯亂迷惘,其幽深哲思遠多於盲目激情。恰如“美輪美奐的威尼斯必將沉入海中,並給遊蕩其中的人們帶去瘟疫”的玄思,托馬斯·曼對於柏拉圖式愛與美的憧憬與敬畏,亦由於其觸不可及與轉瞬即逝,漸漸變為疲乏,倦怠,憂愁,無望。
1971年,《死於威尼斯》被義大利著名導演維斯康蒂改編成電影,片中的男主角阿申巴赫從作家變成了作曲家,其形象似乎也變得更不可捉摸。
在《死於威尼斯》的結尾,阿申巴赫病死在威尼斯的海灘上,訊息很快傳遍整個歐洲的上流社會。這是身為著名藝術家的他最恰當的歸屬,他望向海上天空的目光,是對畢生所求愛與美的最後一瞥。這目光像交響曲綿長悠遠,不甘卻又釋然,是葬曲,是輓歌。
雷佐尼科美術館
聖馬可大教堂
聖馬可大教堂外牆的壁畫
文字:調露
責任編輯:李玉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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