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廣東人,我屬於不太能接受四川臘腸的派系。
我知道,它們都是臘腸中的頂級,但廣式臘腸作為糖酒肉的美妙結合,完美滿足了我基因裡對滋味搭配的喜好。加了辣椒花椒和各種香料的四川臘腸,不僅讓我的舌苔會率先下場,相對瘦肉更多的配比,也讓川味臘腸吃起來過於“緊實”。 這種看法固然不客觀,但一方 水土一方偏見,在臘腸口味喜好上各自為營,也 不是什麼非得爭高下的事。 兩者畢竟不是同一個 東西。
—— 直到前陣子冬至。一個資深四川飯友發來資訊,問我最近廣東是不是開始做臘腸,能不能幫她買兩斤,最好是中山東莞一帶的,她要好好嚐嚐。
我有點不可思議,甚至困惑。要知道,這可是一位研究四川食物歷史的學者。多年來上山下鎮,就是去探訪溯源四川各種滋味的來龍去脈。她認識的頂級四川臘腸匠人之多,每年吃不完。這個重要的季節,她不是應該反“科普”我四川臘腸的精彩麼,怎麼突然對粵菜來了興趣?
“你們四川人,向來與我派廣式臘腸水火不容。此番喊我廣式臘腸出征,有什麼不軌企圖?”
她哈哈大笑,回答卻讓我更不能理解:“我們那最近開始做臘腸了,我想找些廣式臘腸回來,對比看看,家裡的臘腸怎麼再最佳化一下?”
緊接著,一個徹底震住我的答案從她的對話方塊冒出:
“最近查了一些資料,採訪了一些老人家。四川臘腸興起的淵源,似乎跟廣東有關。”
朋友把她挖掘的故事跟我娓娓道來:
之所以會發現這個話題,是在讀《醒園錄》。其中一個“風豬小腸法”,吸引了她的注意(下面已翻譯成白話文):
“豬小腸放進瓷盆內,先加入菜籽油少許,用手攪勻,等一會兒後用水洗淨,切成大概一尺多長的小段。用五五開的肥瘦豬肉剁碎,加入大豆油、酒、花椒、蔥等調料和勻,醃半天,裝入腸內。切記只能裝八成滿,不可太滿。然後兩頭紮緊。鋪層籠內蒸熟,風乾。要吃的時候,當蒸熟,切薄片,好吃!”
《醒園錄》的作者是清朝進士、四川德陽羅江人李調元,但內容卻是其父親李化楠(1713-1769)在江浙一帶做官時,蒐集的飲食資料手稿。
這個源自江浙的風豬小腸製作方法,看起來幾乎是如今四川的香腸的前身。只是四川香腸裡面裝的不是碎肉,而是切成薄片的豬肉(前腿夾縫肉為佳),裝好香腸也不再蒸熟,而是自然風乾,也可以煙燻。
“所以我開始好奇,影響四川人做臘腸的各種外來因素。這一查,就查到你們廣東頭上了。”
廣東的這個故事,要從民國後說起。
成都的商業,在民國時期開始興起。當時有一家店叫“暢和軒”,老闆姓漆,人很精明。他觀察到四川老百姓冬至以後,會集中做香腸臘肉,但市面上拿出來賣的卻寥寥無幾,便決定搞一搞概念營銷。
賣本地人已經會做的東西,大機率是不太行的,所以他“物以噱頭為貴”,打出“廣東食品”的招牌。每年秋收後低薪僱傭幾位近郊農民,醃製豬肉、豬頭、香腸在門店銷售。
雖然都還是四川的東西,雖然每年只在冬春之交的三四個月營業,雖然賣的依舊還是四川本地肉,但真也不少人衝著“廣東食品”的名字來光顧,“廣東醃肉”的名聲也從這時傳了出去。
看著醃製豬肉這門生意好,隔壁的一家叫“德厚祥”也開始效仿。只不過他打出的不是廣東臘腸,而是“蔥燒食品”,也就是我們如今熟悉的滷豬頭、滷豬尾這些。經“德厚祥”改造,臘味店可以一年四季開門,冬春賣醃貨,夏天賣滷貨,四川也因此漸漸發展出瞭如今滷味小吃的文化。
至於為什麼要掛“廣東食品”,倒也不是四川人對自己的產品不自信。 原因有二:
第一,當時根本沒有“四川人”。
明末清初,由於戰亂,四川人口“靡有孑遺”(就是沒剩多少),耕地大量荒廢。為解決四川勞動力和糧食生產問題,清政府採取了移民墾荒的措施,史稱“湖廣填四川”,主要是從兩湖、兩廣、江西、福建等10餘省移人口到四川定居墾荒。整個過程歷時百年。打廣東招牌,主要是這些移民後裔普遍喜歡吃,廣東菜在當時的四川很受歡迎。
第二,當時辣椒其實還沒那麼普及。
明末清初辣椒傳入四川,但一直到民國年間吃辣的風尚都並沒有流行起來,也幾乎不存在“川味”的概念。1862年陳麻婆豆腐店在成都北門外萬福橋開業後,雖然豆腐以“麻、辣、燙”出名,但與今日江湖菜之激烈仍無法相比,而且在那裡吃飯的多是販夫走卒等體力勞動者。
據藍勇教授統計,在1909年,成都餐飲圈的宣傳用語中普遍用“中西餐”“飲食改良”“南堂大餐”“滬上名庖”“淮揚名師”“南北燒烤”等話語,根本沒有“川味”“川菜”的說法。 所以 當時風靡成都的暢 和軒、德厚祥香腸,風味應該更接近現在 的廣式臘腸, 也是絕對沒有 加辣椒粉的。
“你的意思是,四川臘腸應該喊廣東臘腸表哥?”我興奮了起來。
“可以這麼說吧。” 她回應。
正當我對著四川人舉著臘腸喊自己前輩暗自得意時,朋友又峰迴路轉,講完了川式臘腸後半生的故事。
能讓川式香腸長成如今獨一無二川式香腸味道的,還是靠四川人。
那位靠著醃滷貨,打下成都半壁江山的“德厚祥”的廖老闆,雖然不是廚師,卻非常清楚各種香料的風味,也知道如何搭配效果更好。他發現廣東人喜歡吃的口味偏甜、而四川人的滋味更偏鹹,於是他取長補短,把兩者中和,在醃肉調料中使用白糖、胡椒、紹酒、香糟、香油、板桂(老年桂樹樹皮)、生薑等,在當時算一大創舉。
很快德厚祥生意蓋過了暢和軒,也吸引了不少人跟風進入醃滷行當。1925年,德厚祥老闆在成都發起醃滷幫,並擔任首屆幫董。
“這個過程中還有個特別有意思的插曲。當時的成都餐飲界,是根據業務型別分類的,飯食幫、麵食幫和醃滷幫,大家營業內容各不相同,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處。但醃滷幫成立不久後,就發現有開飯館的人(飯食幫)偷偷開始賣臘腸。”
最終是醃滷幫獲勝,但為了友好的生意環境,並沒有將飯食幫趕盡殺絕。 雙 方達成了一 個協議: 飯食幫如果要賣香腸,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隻能賣煮熟的。 而為了便於辨識,飯館 裡賣的香腸,必須 跟醃滷店的香腸,模樣不同。
所以,在幾十年前的成都,或許哪家是川式哪家是廣式,風味講不清楚,但哪家賣生的,哪家賣熟的,哪家賣長哪 家賣短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那你們四川臘腸是怎麼變辣的?” 聽著那麼多故事人物,我有點暈,只記得早年四川臘腸的味道跟廣式相似。
“辣椒作為香腸原料,更多是農村老百姓的創意,多少有點下飯的考慮。跟夫妻肺片一樣,上世紀中後期,才逐漸傳入市場,成為代表四川的主流滋味。如今大家熟悉的,煮好以後紅皮透亮的香腸,是最近幾十年才出現的。”
依朋友要求,我給她寄去了今年我們這裡新 做的臘腸。而且,還是我心目中臘腸排名地位最高(價格也最高)的東莞臘腸。
其實廣東臘腸門派,跟川式臘腸發展也有點相似。不同商號的競爭下,促生了不同的形態。比如這個被我視為粵式臘腸天花板的東莞臘腸,相比起廣東其他地方,長得更為“短粗圓”,拇指大小,適合一口爆漿。
但它受老廣們歡迎的更主要原因,是用料。
跟德厚祥的老闆一樣,東莞幾家老字號也在過去的近百年裡,持續調整著自己的配方,比如加重肥的比例,讓它加熱後爆漿感十足;比如毫不吝嗇地在混料時加入香醇的山西汾酒原漿,讓酒香肉香進一步昇華 ——
就這輕描淡寫的一筆,幾乎直接讓其他用玫瑰露酒的臘腸相形見拙。汾酒原漿純釀,有股勢不可擋的香醇衝勁,當城市追求精瘦健康美的時候,東莞卻還能尋到堅持五五肥瘦比的人間肥“腸”,輕易俘獲我等重度油脂痴迷者,肥油爆漿在口腔裡的放蕩肉慾震撼,是廣式臘腸最燦爛的一種口腹快樂。
然而,朋友收到臘腸之後,卻並沒有我期待的反饋。 “揭開鍋蓋滿滿的酒味,這甜口的香腸,嗯,還是有點吃不習慣。 ”
我一下也沒摟住, “你讓我想起去年你給我寄的四川辣腸,我家人用清水煮了三次,去了層層辣油,才吃了兩根。 ”
友誼性鬥了個嘴,我倆哈哈大笑。但話說回來,四川和廣東雖然在百年之前口 味相近, 時間和物產,會逐漸讓地方的個性突出。四川臘腸或許在某個節點“挖過個牆角”,但如今早已成為實力卓越的臘腸頂流。
就在幾天之後,她又給我發了一個照片。背景裡,她正在某個鄉村,一個阿姨正在灌臘腸,“我讓阿姨加重了油的比例,也做得更小,比較好一口吃。到時候做好給你寄點川式一口爆漿!”
每個會做臘腸的人,每個懂 得“臘”的美味之處的族群,最美好的畫面也莫過於此。“你少放點辣哈,我們家吃不來啦。如果能再加點糖更好!” 我笑嘻嘻地跟她“定製”著這份結合了四川和廣東的“爆漿小肉丸”。
很多人並不知道, 每年我們翹首以待的家鄉年貨“臘味”,其實不是全國人民的年貨共同語言,它只存在於肉更容易變質的南方。全國還有一半地域的人,從來不知道臘味的美好。
這也意味著,每個會做臘腸的,懂得“臘”的美味之處的族群, 都是那些等不來暖氣,卻要和溼冷寒風做鬥爭的抱團取暖的人。
或許我們習慣的口味不同,但一年到頭,臘腸就是南方人冬日餐桌的一團火: 可鹽可甜,可退可讓的,一份份紅潤如琥珀的肉質纖維,乳白如新玉的肥美脂肪,讓聚攏一起的人,一次次感受到生機旺盛。
全新美食探秘之旅
即將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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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斯小樂、爾亞
編輯|梅姍姍 視覺/創意|BOEN
攝影|《風味人間》第二季、《尋味東莞》、小紅書@一人食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