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3217
35歲“半單親媽媽”帶自閉症兒子在縣城普校陪讀有多難?
看看子銘媽媽就知道了。子銘媽媽和8歲的自閉症兒子子銘生活在江西吉安遂川縣,與丈夫分居,獨自一人帶娃。
去年9月,她帶著子銘找遍了縣裡的普校,三次登門拜訪校長,才終於獲得了入讀普校的機會。
然而,老師的不配合、家人的不理解、孩子的懵懂無知,讓她更無助。她從縣城公立幼兒園裸辭,全職陪讀,但沒想到這是更大挑戰的開始。
她能成功讓子銘融入普校環境嗎?
口述 | 子銘媽媽
整理 | 人頭馬
編輯 | 若水
剛開始陪讀的時候,我最深的感受就是不被人接受。
剛開學,老師讓同學輪流上臺自我介紹,唯獨漏了子銘;上課點名提問,老師從來不叫子銘;課前,老師挨個走過每個學生的座位,低頭檢查前一天的作業,輪到子銘,他沒看一眼就走了。
子銘的班主任是一位剛畢業的22歲男老師。他對我的“闖入”似乎並不接納。我剛剛進班裡時,想以“生活老師”的身份向孩子們介紹自己,但班主任堅持在同學和其他家長面前稱我為“陪子銘上學的阿姨”。
班裡其他同學都是兩兩而坐,唯獨子銘和班上最調皮搗蛋的“差生”分坐在最前排緊貼教室兩邊牆壁的位置。
我向班主任申請給子銘安排一個同桌,但老師拒絕了,說怕他會影響別人。只允許我自帶一個小矮凳坐在子銘旁邊。
我總能聽到竊竊私語。有些老師會悄悄議論:帶這樣的孩子來學校有什麼用?還有個別孩子笑話子銘是“傻子”是“豬”。
子銘才不是“傻子”。他雖然成績並不突出,但特別喜歡畫畫,有時信手塗鴉,寥寥幾筆就畫出個小動物,有時花一兩個小時畫丙烯畫,風景畫得漂亮。他畫畫的時候,所有的不良行為都消失了。
子銘的畫作
他常常有自己的想法,不願意按照老師的提示畫。有一次美術老師教大家畫紅辣椒,其他同學都把辣椒的眼睛畫得大大的、亮亮的,他卻塗得烏黑,美術老師略帶嘲諷地說:“你那個眼睛畫成這樣,不會是瞎了吧?”他說想給辣椒戴個墨鏡。
有一次子銘在食堂吃完午飯,和同學在食堂門口一起排隊走回教室。他一直走得比較慢,那天他又恰好和一個平時比較調皮的男孩玩,兩個人落在隊伍後面。
班主任在前頭對那個調皮的男孩喊:“子銘走得慢我理解,你又不是傻子,怎麼也走得那麼慢?”言下之意不就是子銘是傻子嗎?
食堂門口人來來往往,我站在子銘旁邊,心裡特別難受,不知過了多久才走回教室。
這些委屈我一直壓抑著,受不了就跑到廁所蹲著哭,哭完了洗把臉又出來。我不敢和老師們較勁,因為我能帶子銘來這上學,已經夠難了。
叔叔我想上學
子銘兩歲半在福州總院被診斷為疑似自閉症譜系障礙,三歲多確診為中度自閉症。那時他幾乎不說話,不看人,行為刻板,有嚴重情緒問題。
我的老公因為這個“傻兒子”而對我越來越不滿,與我分居,公公婆婆也勸老公跟我離婚。我活得像個“半單親媽媽”。
在一個人帶子銘在外地上了半年機構課後,因為工作和經濟原因,我帶他回到了遂川。
我在縣城一家公立幼兒園做幼師,子銘在這家幼兒園,平穩地度過了三年時光。
子銘兩歲半時
緩讀一年後,2023年暑假,我找遍了附近村、鄉鎮、和縣城的公立和私立普校,沒有一家學校願意接受他,有的校長連面都不願意見我們。
我去殘聯和教育局相關部門求助,工作人員勸我“要不就去特校吧,這樣的孩子上了學有什麼用呢?”
我也動搖了,去了一趟我們縣的公立特校,裡頭基本上都是腦癱、聾啞兒童及肢體殘疾的兒童。
在特校門口,我聽到有人說:“自閉症孩子就比傻子瘋子還難帶,收進來要怎麼辦呢?”我被這句話刺到了。
從特校回來後,我徹底斷了讀特校的念頭,做好了進普校陪讀的準備。
我又一次去了遂川縣某鎮中心小學,這次我帶上了我兒子和自己寫給校長的一封信。臨出門前,我告訴兒子:“到了學校,你就跟校長說我想上學就行了。”
我們剛到校長室,校長還沒開口,他就對校長說:“叔叔,我想上學。”校長有些驚訝,我趁機引導他多說點“好話”。
那次見面校長對子銘入學未置可否。幾天後我第三次去見校長。這一次我軟硬兼施,對校長施壓:“我的戶口在這裡,我不來這裡上,我去哪裡上?”“現在國家都明文規定了,就是零拒絕。”
這次校長終於答應讓子銘“進來試一試”,但不允許家長陪讀,給我安排了兩位年輕未婚,能夠專心教學的科任老師。
然而,開學第一個禮拜,兩位老師對子銘沒有任何引導和幫助,子銘雖然能坐在教室,但上課一直看窗外、摳襪子、玩書包帶,完全不在狀態。
為了子銘能真正融入普校,我辭職了。一個禮拜後,我藉著跟校長道謝的機會申請到了進校陪讀。
據我所知,我們縣裡還沒有自閉症家長陪讀的先例,我反覆跟校長說:“我也是想孩子不要給你們添麻煩,如果允許的話,我可以來陪讀”。
從開學第二週開始,我從“幼兒園老師”變成了一年級的“生活老師”。
“生活老師”
我從來沒有想過,孩子們會對子銘這麼好。
子銘不懂排隊,經常走出隊伍,同學們就立馬拉他回來;吃完飯大家一起洗手,同學會提醒他要把袖子擼起來,別把衣服弄溼;他的卷筆刀壞掉了,其他同學就借自己卷筆刀給他用。
孩子們的小聰明有時讓我哭笑不得。有時子銘的作業本上前後筆跡不一致,後來觀察後發現,同學們會趁著我上廁所的機會幫子銘做作業。
有一個小女孩,每天都會從口袋裡掏出一點掰碎的水煮雞蛋給子銘吃,還有個孩子每天都從爸媽開的小賣部裡,偷偷帶一個新玩具給子銘,我擔心她父母知道,讓她不要再給了,第二天她改帶巧克力了。
這些孩子們的愛,是我最想要的結果,也堅定了我讓子銘留在普校和辭職陪讀的信心。
中間藍色衣服的是子銘
這背後,我付出了很多。我把自己當成孩子,他們玩在一起,但其實我是裝成孩子來關心他們的大人。
一年級的孩子自理能力不夠,我會幫他們繫鞋帶,戴紅領巾,和他們一起掃地、擦黑板、擦桌子。我讓子銘每天帶一堆鉛筆,誰少了就送一支,還附贈一塊橡皮。女孩子們把辮子弄散了,我拿我的梳子幫她們扎頭髮。
我和很多孩子有了“共同秘密”。老師不讓帶零食,孩子就把偷吃完的零食袋全都放在我包裡,讓我帶走,不要扔到學校的垃圾桶。我默契地遵守約定,還會主動帶零食給他們吃。
課間一群女同學把子銘團團圍住
現在,每次課間,孩子都會粘到我身上,坐在我的腿上,也會對子銘感到好奇。
他們把子銘圍住,揪揪他小耳朵,摸摸他頭髮,撓撓脖子,把他叫做小弟弟,帶著他摘樹葉、搖樹。有些女孩會問我關於子銘小時候的情況。
我在包里長期放創可貼,碘酒,棉籤等等,有個同學問我:“你是什麼老師?”我說,“我是生活老師,是幫助大家一起學習和生活的。”
子銘的主要問題是上課神遊、不和同學說話、思維刻板、容易哭鬧。
我每天形影不離地跟在子銘身邊,做他和周圍環境之間的“翻譯”。
上課時我坐在子銘旁邊,老師讓大家做筆記,我就點點他的桌子,指指黑板,來提醒他專注。
期末複習時,老師要求同學把所有要背誦的課文古詩都抄寫一遍。有些孩子抄累了會休息,會偷懶,只有子銘覺得不抄完就不能停。
我看出他已經很累了,就讓他出去走兩圈,回來繼續抄寫。
他在上課時分心畫畫,畫完了還要我“拍照”,還會把他所畫的內容描述一下。我沒有過多幹涉他,畢竟一節課 40 分鐘,坐不住很正常。
子銘和同學一起玩
做作業也是他的一大難題,一寫就哭,一哭哭好久。我就跟他約定,只要堅持做5分鐘作業,就給他獎勵,慢慢增加時長。現在他已經基本上不需要定時約束,能夠在我陪伴下完成作業了。
子銘不會主動社交,我就自己加入孩子的遊戲,控制遊戲局面。
比如,在開火車的時候,我會當開頭的大車子,我就在他前後安排力氣比較大的孩子,防止他脫手。玩老鷹抓小雞時,我就站他後面抓著他的手,讓他的手抓著別人的衣角,讓他感受到遊戲樂趣。
我逐漸發現,他的語言和認知其實並不算差。
他喜歡語文,能夠背下一年級上學期所有要求背誦的課文,寒假考試,他語文和數學分別得了B和C,在班裡算中等;平時上課時,他偶爾會甩手或者突然站起來,但不會干擾別人。
子銘和同學在草地上玩
現在他會在我的引導下,主動和同學打招呼,能站在旁邊看著孩子玩遊戲,有人贏了,他就跟著別人一起手舞足蹈。
子銘從入校一言不發到主動打招呼,從在課堂上神遊,到能抄寫筆記,完成課堂作業,從插隊亂跑到緊跟班級隊伍,都是肉眼可見的進步。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陪讀,但我也想賺錢。
我已經35歲了,生活費和學費依靠老公支出,母親剛剛生了場大病,自己的身體也出現了問題,中年危機已經悄悄來臨。
我不敢想象未來,唯一確定的是,寒假結束後,我還會回到學校,再做一個學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