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近些年來,隨著升學競爭愈發激烈,“縣中教育”漸漸成了“衡水式苦讀”的代名詞。在與3位縣中畢業的學生聊過之後,外灘君發現在分數為王的評價標準下,即便是考進名校的天之驕子,在畢業之後,依然受困於“縣中模式”。
文丨Jennifer 編丨Chelsea
小雨,是南京一所雙非院校的大一學生。前不久她在社交媒體上,發了一條反思自己當下內卷和焦慮狀態的帖子。
“我越來越意識到,某一個我,被過去三年的高中模式,給謀殺了。”
她分享說,自己到了大學裡,面對突如其來的自由,就像一條被打撈上岸的魚,在空氣中窒息。
她害怕嘗試和做決定,面對各種各樣的選擇,她沒有加入任何社團、學生會、班幹部競選,理由是,怕耽誤學習;
高中三年的學習,讓她越來越習慣性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看到別人忙忙碌碌,會感到焦慮和不安;
更重要的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麼,要為了什麼樣的目標而努力,更不知道自己拼命想要省出時間和精力來幹什麼.....
小雨的反思貼,引來很多學生的關注和共鳴,紛紛在帖子下留言。留言中,只有極少部分表示自己有明確的興趣和目標,大多數學生都表示自己空虛、迷茫、卻又極度焦慮,甚至無法“享受當下”。
這些學生,可能來自不同省份和城市,就讀於不同的學校,卻都經受和小雨相似的痛苦。
“來自年少的子彈,正中眉心”
小雨畢業於江蘇南京一所普通高中,學校位於遠郊。在當地人眼中,這是一所“縣中”。
縣中,一般是對原來以縣為單位的行政區域,下屬老牌重點高中的稱呼。如今,在激烈的升學競爭壓力下,“縣中教育”漸漸成了“衡水式苦讀”的代名詞。
小雨稱,自己的初中同學裡,成績特別好的學生,基本會被市裡排名高的學校錄走。全市5萬多名中考生,進入這所學校的生源,成績排名大概在1.3萬名至1.8萬名之間。
在小雨讀書的這幾年,很多學校都在實施素質教育改革,然而不同學校的落地情況,可就差別大了。小雨的感受是,自己所在的學校,為了保證高考出分,在素質教育的實施上完全是“兩張皮”。
和市裡一些以素質教育著稱的重點中學比起來,她覺得自己的高中生活完全是在“縣中模式”下度過。
特別是她所在的“尖子班”,更是和素質教育無緣。
“尖子班”,也就是學校重點打造的班級,通常配置了全校最好師資,一本率和平均分要遠遠高於其他班級,也擔負著當地衝擊名校、乃至“清北”的厚望。
盡 管如此,小雨的班主任經常會感慨,生源不如從前了。 自從高中全市招生,加上市裡知名學校開辦分校,很多成績好、有條件的學生,都走了。 這位經驗豐富的資深教師,最輝煌的戰績是帶出過三屆“清北”學子,可是08年之後,就再也沒有了。
小雨因為順利透過一場競賽類考試,被“尖子班”錄取。
她印象深的是,剛上高一,緊張節奏就拉滿了,寒假只放了4天假。每天9點半下晚自習,每科還有不少作業。學校的興趣課程和活動,基本上沒有“尖子班”學生的身影,甚至到了高三,連運動時間也沒有了——“即使是體育課時間,大家也都很自覺地在班級裡自習”。
小雨覺得,相比學習壓力,最大的痛苦還來自於精神上的壓力。“老師會pua我們,讓我們對做學習之外的事情,產生罪惡感。比如,偷偷玩手機被發現,就會上升為對人格的攻擊。”
三年裡,“要以學習為重”這句話,已經從老師的耳提面命,漸漸內化為小雨和同學們的自我監督。大家就像魔怔了一樣,兩耳不聞窗外事,埋頭刷題。
直到現在,回憶起高中生活,她記憶中最恐怖場景,依然是令人窒息的晚自習。所有人都在刷刷做題,她感到又熱又困,卻又不敢睡。桌上書堆成山,永遠有自己算不出來的題...
焦慮最嚴重時,她在課堂上聽著聽著就想掉眼淚,成績也下滑嚴重。
到了高三,她這根弦繃實在繃不住了,以至於有兩三個星期沒來上課。“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有心理問題了。”
高考結束,小雨去了一所非985和211的雙一流大學。按她最初的成績,本可以上一所很好的985。
到了大學裡,小雨就讀的專業,屬於本碩博連讀,沒有保研和拼績點的壓力,可她依然像一隻習慣於奔跑的倉鼠,停不下來。
與此同時,她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對學習抱有純粹的熱愛。
她會倉促地讀一本書,因為擔心會佔用太多時間;
會質疑自己要不要花太多精力去學英語,畢竟四級合格就好;
懷疑自己要不要花太多精力去學習某門學科,畢竟以後進實驗室用不上;
懊惱自己參加活動撰寫稿子佔用了太多精力,畢竟只為了學分......
當覺察到這一點,小雨感到驚恐無比。她形容自己,好像喪失了自由的思考,“高中三年,讓我已經習慣了被決定、被劃分。”
小雨想起了高中語文老師的一句話,“思維被禁錮久了,即使放他自由,他也會自覺回到籠子裡。”當時小雨一邊刷著手上的物理試卷,一邊嘲笑怎麼可能。
現在,當她抬起頭來,發現來自年少的子彈,正中眉心。
困在“縣中模式”裡的孩子
小雨就讀的高中,其實也是“縣中教育”的某種縮影。
一直對“縣中教育”有所研究的北大教育學院副教授林小英,曾歷時3年,深入全國6個省份不同縣域和層級的學校,以田野式調查,細緻展現了中國縣域教育的生態。
在《縣中的孩子》一書裡,她發現,這些年,隨著優質生源與師資流失、超級中學強勢崛起、“分數為王”的高強度篩選......縣中正面臨巨大的困境和挑戰。
與此同時,很多縣中“低進高出”的升學奇蹟背後,也意味著“衡水模式”的三年苦讀。
外灘君在採訪中發現,哪怕是經濟發達地區的學校,高考成績和生源情況不算糟糕,卻也存在驚人相似的“縣中模式”。
已經大學畢業的Jay,來自一所縣級市高中。所幸,由於當地經濟發展較好,且學校高考成績不錯,優質生源和師資被市重點學校吸走的並不多。
Jay所在高中,也有重點班和普通班的設定。“精英班”彙集了當地中考前100名的學生,每年有一半以上學生能進985,加上特長生能有10個左右進清北。
這一成績,也讓Jay這樣的“普通班”學生望塵莫及。“精英班的985上線率,差不多是我們班的一本率。”
當然,這種兩極分化的情況,在小雨所在的高中更厲害——“尖子班”考上985學生佔據半壁,而“普通班”可能僅有零星幾個學生能上一本線。
儘管身在普通班,Jay也沒感到輕鬆多少。高二之後,除了體育課之外,所有和考試科目無關的課程全部取消;高三整整一年都在複習和刷試卷。
高二文理分科時,更擅長文科的Jay,稀裡糊塗選了理科班。因為學校有一種風氣,成績好的學生都會首選物理和化學學科,它也意味著填高考志願時的專業選擇範圍更廣。
“當時身邊的大多數同學,包括我自己,只知道分數要考得高一點,但是對上什麼大學、讀什麼專業,一無所知。學校和老師也只在乎我們考了多少分,從沒有想過要引導我們去找到自己的興趣在哪裡,還有對人生規劃的思考。”
回頭看,Jay認為這所縣中的管理模式其實是在“寬鬆”和“衡水”之間走鋼絲。
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學校在高三一整年都有體育課,而且當室內體育館緊張時,是要優先保證高三學生上課的。這一點非常難得。
但與此同時,像這樣一些難得的喘息空間,也是靠“分數”爭取出來的。
Jay 印象深刻的是,在他高二的時候,因為那一屆高三畢業生的高分段人數減少,985比率在全市下滑,之前那位管理較為寬鬆的校長立馬就被換了。
“新校長上任以後,我們的學習節奏就變緊張了,週末休息時間也少了半天。”
在當下的教育環境裡,其實不僅僅是縣中,很多學校都需要維持這樣一種微妙的平衡,或者說,要用“分數”去為學生撐出一些自由的空間。
有著“網紅校長”之稱的江蘇省錫山教育集團總校長唐江澎,就曾在接受外灘君的採訪中坦言,學校沒有升學率,地位就會被邊緣化。
首先,一批可以自由擇校的學生會用腳投票,導致優質生源大大減少,也會招致家長的不滿;其次,一旦升學情況下滑,校長就會被約談,甚至以各種理由被免職,導致原有的教育改革難以為繼。
更重要的是,升學率,還關係到一所學校改革和試錯的空間。
“比如,高考壓力下,學生的閱讀空間怎麼來?語文成績必須要上去。一旦走入惡性迴圈,無論學校搞什麼藝術活動、體育活動,都會有人站出來反對,認為就是搞‘素質教育’把成績搞掉下去了。最後學生的空間就會越來越少。”
這席話又道出了多少高中校長的無奈。
“考出一個清北學生,
掩蓋了學校多少瑕疵”
在分數為王的高強度篩選下,並非所有學校,都能在“分數”和“育人”之間找到平衡。
對於大多數縣中孩子來說,他們的生活中,依然充斥著高強度學習、軍事化管理、應試教育……可能他們拼盡全力,也無法成為高考制度下的優勝者。
就像外灘君採訪的另外一位學生Allen,這個來自某三線城市縣中的男孩,高考成績算是所在高中的佼佼者,最後也只是去了一所普通大學。他說,“我身邊的同學並非不努力,或者不聰明,真的是各方面資源有限,有條件的學生也都走了。”
甚至,當某個縣中辦得越來越好的時候,面臨的誘惑、或者說壓力,也會越來越大。
既然本科上線率提高了,那我們能不能再多出幾個清華北大的學生?學校也會忍不住考慮,要不要把資源重點投向某些個別學生,讓他們更有希望衝擊“清北復交”?......
彷彿只要考出了幾個清華北大的學生,很多在辦學中的不完美的都可以被遮蓋。也因此有校長感慨,“一個清北學生,掩蓋了學校多少瑕疵!”
在分數為王的評價標準、以及過度追求升學KPI的教育政績觀下,“縣中”,甚至已經是一種更為普遍的教育處境。
正如林小英教授所提醒,在某種評價標準之下,城市裡除了那幾所很精英的學校,其他孩子的壓力和處境一定比縣中的孩子好嗎?難道城市裡的孩子個個都被政策關照到了嗎?
當然,它背後的代價就是,讓無數學生在畢業之後的人生裡,依然受困於“縣中模式”,包括考進名校的天之驕子。
在北大的這些年,林小英就看過不少這樣的學生。
他們到了本科、碩士和博士階段,依然會延續高中的學習方式,執著於一個精確的答案。比如,要自由寫作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有字數要求嗎?”
還有很多學生,在本該激情飛揚、肆意揮灑的幾年裡,卻像個“老頭”一樣心心念念怎麼考研、保研、刷績點......
她將發生在越來越多學生身上的這一現象,表述為一種“表現型學習”,以及“過度的自我監控”。
“在強勢的評價話語之下,為了迎合評價制度的學生,使其學習行為變成了一種‘表現性學習’,即只是為了拿高分、顯得努力或優秀,而忽略了真正內在的價值目標。”
教育,應該讓人有“寶貴的底氣”
其實,林小英教授本人,也是一位來自縣中的孩子。
在接受人物的採訪中,她回憶自己過去的學校生活,認為它讓自己收穫了一種“寶貴的底氣”。
那個時候,體育成績並沒有納入中考和高考,但是老師們會告訴學生,體育對人的一生很重要;奧數、作文、朗誦等等活動和競賽,都會有參賽的名額和機會,學校也總是鼓勵學生積極參加。
正是在這所普通縣中,她學會了“勞逸結合”。校長會帶頭要求學生嚴格遵守作息時間,該學習的時候學習,凡事不該學習的時候,比如課間休息時間,如果還在教室裡看書,會被轟出去。
直到今天,她還記得高三語文老師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只有玩好才能學好,先要學會玩,才知道怎麼學。
“在當時,我看到了做題不是人的唯一,做題之外,還有一些值得過的生活,看到這些生活的可能性和價值,這都是中學教給我的,也是它最寶貴的地方,這一點讓我受用終身。”
對比今天的縣中教育,林小英在調研中明顯發現,它和自己上學時相比,變得更井然有序,更加關注可測量的結果,並對監護人負責,卻較少關注“一個完整的人”。
教育怎樣才算關注“一個完整的人”?在林小英看來,基礎教育目標應該包含兩個方面,一個是基礎性,一個是預備性。
基礎性,是指學校應當為每個學生一生的成長提供最基本的知識、能力、情感和價值觀的培養。無論一個孩子將來從事什麼行業,這些都必不可少;而預備性,更多是為了後面的升學做準備,即升學預備。
現在後者成了很多學校的唯一目標。
當教育走向高度競爭性和強篩選性,學校只有拼死捍衛分數和排名,才能有所謂話語權,甚至是生存權。
這樣一來,困在“縣中模式”裡的,又何止是縣中的孩子。
文中小雨、Jay均為化名,本文圖片來自Pexels。
參考資料:
1.《縣中的孩子》,林小英著;
2.《縣中的孩子,去向何方?》,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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