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夜,在爐火旁,在燈光下,一邊沉迷於跳躍的影片,一邊細品著沉靜的文字,這樣的閱讀生活,何其動人,多麼美好……
作者 | 李政濤
中國教育學會副會長、華東師範大學教授
教育部中學校長培訓中心主任
影片時代真的到來了。手機上經常跳出的時間提醒,不僅提醒我每天在手機上的使用時間,還讓我意識到自己的讀書時間越來越少了,時間都去哪兒了?到各種短影片那裡去了。更糟糕的是,當我努力從各種影片中抽拔出來,轉而投入原先熟悉的書籍的懷抱,突然發現,感覺到了對文字世界的不適應,甚至有了些許不耐煩……與此同時,近期“提筆忘字”的現象愈加頻繁,在遭遇各種窘境之時,不由暗自苦笑:我對文字的掌控能力,已經從“書寫能力”降格為“識讀能力”和“打字能力”。這種切己的生活體驗,折射了時代的大變革。表面上,都是手機和電腦“惹的禍”,但仔細想來,根子上,是時代變遷帶來的閱讀變遷:從閱讀內容、閱讀方式到閱讀能力的根本性變化,它體現的是人類生活方式的變化——從文字時代的文字生活到影片時代的影片生活,無論是人類的個體生命,還是群體生命,都從“文字時間”,切換到了“影片時間”。
我相信,這種基於影片的“切己”、“屬己”的生活體驗和生命烙印,同樣“切他”“屬他”,尤其屬於“新生代”。在高鐵上,在候機廳裡,我多次目睹了大致相同的景象:幼童哭泣不止,母親順手把手機塞給他,播放動漫影片,幼童瞬間安靜下來,從這個時候起,“影片娃”誕生了,我們基本可以預料,此後他的人生,將與手機、與影片“不離不棄”。影片時代的“影片娃”,將越來越多,隨處可見……
與之相應,是“文字娃”的消失,以及“文字”世界的遠離:文字正從人類生活的中心,逐漸漂移至邊緣。這是兩種截然相反的鮮明對比:一頭是影片的喧囂盛宴,另一頭是文字的沉寂冷炙。如同我這樣的“嗜書如命”的書生,都開始疏離文字,沉浸於影片而難以自拔,何況那些從小就浸泡在影片世界的汪洋大海,本無“文字情結”的新人類和新新人類!
作為人類文明傳統精華之代表的文字及其教育,何去何從?不能滿足於對文字課堂的追憶和挽留,而是要在重建或重構性的實踐中去改變。為此,有四件事情至關重要。
01
傳承和持守
文字的發明和創造,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浸潤了往昔先人的體溫,成為往昔人類文明之火中最耀眼的火花。以“惜字如命”為代表的對文字的中國式敬畏,既是中華文明傳統的一部分,更是人類文明傳統不可或缺的組成。要讓文字的光輝永存,而不是逐漸暗淡,乃至熄滅,代際傳承式的文字教育至關重要。
作為文學史家的陳平原,曾經多次提及《閱讀史》中的一幅攝於1940年倫敦大轟炸期間的照片:坍塌的圖書館,靠牆的書架並沒有倒下,瓦礫堆中,三個男子還在怡然自得地閱讀。如同他所言,“閱讀”已經成為必要的日常生活,成為生命存在的標誌。毫無疑問,這樣的生活和標誌,與教育有關,是三個男子所受的“閱讀教育”所致,在此,我們不得不同時禮讚和感佩他們所經歷的閱讀教育。然而,彼時的閱讀教育,其物件和內容是“文字閱讀”。如今,倘若類似的場景還會出現,將不再是一排排書架,而是一部部手機、一臺臺電腦,在轟炸之後,地震或颱風過後,年輕一代依然能夠頑強、執拗,而且悠然自得地在手機和電腦上刷抖音,刷各種短影片……
在這個前所未有的智慧時代,為什麼依然要堅守文字教育?根本原因,在於文字具有獨特、不可替代的育人價值。就漢字而言,已有的大量研究表明,在漢字的造字、用字、構詞與意義演變中,蘊含特有的認知理念和思維方式,揭示出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其核心是思維基因和思維密碼:漢字內含的形象思維、邏輯思維,以及包括關聯思維、雙向思維、互動思維在內的整體思維,是漢字思維的特質,也是中國式思維的範例。佐藤學曾經解讀過漢字繁體中的“學”的交往內涵,交往意蘊,意味著大人千方百計地向兒童的雙手伸出雙手,大人想盡辦法支援學生在交往中成長。從思維方式的角度看,漢字的這一交往內涵表明,要以雙向思維、互動思維來看待成人與兒童,教師與學生之間的交往關係,而不是割裂思維、二元對立思維與非此即彼思維。在這個意義上,漢字學習,就是思維學習。除了思維價值之外,漢字學習及其書寫,還可能帶來靜心與專心、耐心與耐力、堅持與堅韌等,這都是育人、成人不可或缺的優良心態和品質等等。
02
警惕和警醒
多年前,有人曾經深描過影象時代誕生並孕育的“影象人”的精神肖像:
影象人有著明顯的“影象依賴症”,習慣於影象化故事化的敘事方式,只有圖象才能煥發他們的活力,但思維淺薄,對深刻性的思想興趣淡漠,當然,他們也不以思想深刻作為追求目標,那樣會讓他們覺得活得“太累”了;他們對文字閱讀的興趣減弱,尤其是對抽象的文字惟恐避之不及,他們只習慣於文字與圖畫式的結合,對文字和文字之美的敏感減弱;他們缺少足夠的興趣,更沒有足夠的耐心閱讀那些經典著作,包括文學經典;即使就他們最擅長的影象而言,他們的審美感知層次也往往處於低層次的粗淺狀態,只會閱讀和理解卡通書、電視、流行報紙、時尚雜誌上的影象,對古典繪畫和現代派繪畫既難以欣賞,也沒有多少興趣。
這樣的影象人總是追求實用為目標,追求通俗易懂、易記憶的影象,他們的消費需求是快餐式的影象消費,影象的樂趣取代了文字的樂趣、思維的樂趣,因此,他們本能地排斥藝術、科學和形而上學的思考。長此以往,造成他們的精神味蕾的遲鈍化、單一化和粗淺化。顯然,對這些“影象人”而言,是“影象”而不是“文字”重組或建構了他的生存方式,包括思維方式、行為方式。乃至世界觀和人生觀。影象世界和影象化本身因此成為他們賴以生存與發展的基本環境。
我完全相信,倘若將“影象人”轉換為“影片人”,如上肖像同樣適用。影片化的生存環境成為“影片娃”的成長環境,造就了“影片依賴症”,影片樂趣替代和湮沒了文字樂趣。
或許這類負面性的描述有些極端化,但身為教育者的我們,不能不為之警惕。大量自我的生活體驗,已經一次次提醒自己,人到中年之我,也在一步步滑向自己曾經為之批評和擔憂的影象化、影片化的生存狀態。在對影片的興趣愈加濃厚的同時,對文字的興趣已有斷崖式下跌的跡象,除此之外,更令我擔憂的是,對文字閱讀越來越沒有耐心,越來越失去了專注力,跳躍性亂讀,拼縫式走讀,間歇性走神,日漸常態化。
如此,一連串的挑戰性問題接踵而至:對文字的敬畏和熱愛,如何能在影片時代留存,進而發揚光大?影片時代,如何堅守文字教育,發展文字教育,繼續強化文字書寫與閱讀之於育人、成人的意義?基礎教育階段的文字書寫和文字閱讀習慣,如何能夠保持終生?如何讓習慣了影片閱讀的兒童,還能走入文字世界?
03
挖掘和轉化
對影片化生活方式的警醒,以及如上問題的提出,並不意味著對影片價值的忽略和否定,同時需要避免對影片的“意見”變成了另一種“成見”,如同之前對“遊戲”的成見一樣,將其先天性、必然性地視為影響兒童成長的洪水猛獸,從而擋在學校的大門之外。以教育的尺度來看,影片既是一種新的學習載體、學習內容和學習方式,也是一種新的育人方式,它和文字一樣,都具有審美趣味的培養、精神探索的意義,以及健康人格的養成等多重價值,此外,還有其特有的育人價值。在體育世界裡,如穆里尼奧這樣的足球教練,常常在比賽前給隊友播放過往的影片,以此激勵球員的鬥志,在藝術世界裡,各種相容歷史性、思想性和審美性的影片,給與觀看者美的浸潤與薰陶,在教育世界裡,很早以前,脫胎於“教育電影”的“電影課”,成為很多學校的特色課程,這些課程在情感、態度、價值觀和文化傳承等方面,充分挖掘和轉化了電影影片的豐富育人價值。更為重要的是,在影片的浸染和浸潤中長大的影片娃,自帶數智時代的數字素養,對各種新資訊、新知識和新技能,有自身獨特的敏感度和學習力,具有影片世界獨特的感知方式與學習方式,是值得“文字娃”努力向“影片娃”學習的特殊品質。
04
連線與創造
在影片時代,對影片教育、對影片育人價值及影片育人方式的凸顯,根本目的,在於處理影片與文字,影片教育與文字教育的關係,二者之間不是非此即彼、二元對立的關係,而是互動生成、交融共生的關係。其中最重要的是建立“連線”:在影片教育與文字教育之間建立起有效的連線,進而在連線中創造新的育人方式:影片—文字式的育人方式。
首先,需要接納。在智慧時代的大背景之下,影片時代的降臨,已經無法阻擋,如同當年的孫中山所言:“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既然如此,理想的心態,不是視而不見或者拒之門外,而是乘勢而為,借勢而上,敞開大門,接受它、擁抱它,把它納入到閱讀世界和教育世界之中,作為其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把文字與影片的關係,從我與它、我與你,變成我們。
其次,需要打破。如同前述所言,要打破各種對影片的成見,例如,將影片與文字、讀書和看影片對立起來,文字書是用來“讀”的,影片則是用來“看”的,閱讀是閱讀,觀看是觀看。
實際上,人類無論是對於書籍,還是閱讀的定義,始終處在視角或眼光的流動或流變之中。如同陳平原所言,以舊眼看新書,新書皆舊,以新眼讀舊書,舊書皆新。甚至還可以說:以新眼看書籍,一切皆新。這裡的“舊眼”,是文字之眼,新眼,則是影片之眼。若以影片之新眼看閱讀,智慧時代透過改變閱讀的物件、內容和方式,改變了原有“讀書”的定義:書籍不再是紙質書,也可以是電子書,閱讀的物件與內容,可以是文字,也可以是影片,這不僅是閱讀生活,更是生活方式的轉變:從基於文字閱讀轉換為基於影片閱讀的生活方式,因而在整體上、根本上顛覆了源自於農業時代、工業時代的閱讀體系,人類閱讀史將從此為之改寫和重寫。又如,習慣性的預設文字先天具有文化的品味和光環,自帶“營養”,而“影片”則被歸於娛樂、遊戲、休閒一類。然而,文字並不先天帶有文化或教育的“營養”,也有沒有多少“營養”的文字,同樣,“影片”也可以自帶營養,自帶光環,自帶文化的品味和教育的意蘊,既有神來之“筆”,也有神來之“頻”。對成見的打破,在根子上是對非此即彼、二元對立式思維方式和思維慣性的打破,不再是要麼文字,要麼影片,導致影片來了,文字走了,影片熱了,文字冷了,或者,文字強了,影片弱了,文字回來了,影片消失了……而是在文字與影片的聯為一體、取長補短中走向互動生成。由此帶來舊眼與新眼的交匯,人類從此將有兩隻眼睛看書籍和看閱讀:左眼是文字,右眼是影片。
再次,需要連線。即在影片與文字,影片教育與文字教育,影片育人和文字育人之間建立起創造性的連線。建立連線的載體和抓手,一是課堂,不是從文字的課堂轉向影片的課堂,而是轉向文字、影片交融共生、交相輝映的課堂,成為一種復調式的課堂:每節課都在奏響一曲影片與文字的交響樂;二是閱讀,將影片閱讀和文字閱讀有機結合,透過在閱讀中挖掘和轉化影片與文字各自的育人價值,最終實現兩種育人價值創造性的融通整合,讓影片的育人養分和文字的育人養分融合為同一杯“果汁”:影片中有文字的養分,文字則有影片的養分,它們共同滋養學生的生命成長與全面發展,讓學生的趣味更廣泛、感情更豐富,感覺更細膩,視野更開闊,思維更敏銳……三是評價,什麼樣的課堂和閱讀更有質量?更有育人價值和成人價值?需要相容文字之眼和影片之眼來審視、衡量與評價。在確立評價物件和評價單位時,依然需要避免非此即彼的割裂式、孤立式評價:要麼評價影片閱讀,要麼評價文字閱讀,而是轉向文字與影片的互動生成的質量,即以文字—影片的雙向建構關係作為評價物件。無論什麼樣的載體和抓手,都需要透過紮實、持續和深入的實踐研究、實證研究和實驗研究,沒有實踐,就沒有依據,沒有實證,就沒有憑據,沒有實驗,就沒有根據——尤其是基於影片閱讀與文字閱讀交匯的實驗研究,可能是未來課堂實驗、閱讀實驗,甚至是教育實驗研究具有典型時代性的核心內容。
不論做何種事情,都意味著人類閱讀方向的演變、閱讀風景的轉換。
在《書齋趣味》中,葉靈鳳曾經描繪了令人神往的一幕:
“在這冬季的深夜,放下了窗簾,封了爐火,在沉靜的燈光下,靠在椅上翻著白天買來的新書的心情,我是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為自己搜尋著新的伴侶。”
如此屬於書生的良辰美景,遷移到影片閱讀似乎同樣適用,只不過靠在椅上翻著“網上搜集而來的新影片”,然而,我更希望看到的場景則是:在深夜,在爐火旁,在燈光下,一邊沉迷於跳躍的影片,一邊細品著沉靜的文字,這樣的閱讀生活,何其動人,多麼美好……
如果將這樣的場景轉換到課堂上,同樣適用,讓新時代的新人們,一旦進入課堂,就深深沉浸在文字與影片的穿梭、切換與交融之中,這樣的課堂生活,同樣動人,同樣美好,同樣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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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政濤談教育
刊於《文匯報》2024年11月24日(第8版)
原標題 | 《影片時代的文字教育》
編輯 | 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