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僅十七歲的唐哀帝李柷被害前夕,五十五歲的朱溫已經透過禪讓典禮在汴梁登上帝位,建立後梁,定年號為“開平”,拉開後人稱呼的中原“五代”大幕。當時的五代十國之中,南方至少錢鏐的吳越和楊行密的楊吳都形成局面,福建閩地的王氏兄弟,嶺南的劉氏兄弟,也都佔有一些地盤,西南王建在蜀地的根基也差不多了。
關於朱溫建號為梁的背景,首先當然是他之前得到的王爵是梁王。古代所指“封建”,得到封王和封地一般都有實際的地理依據,朱溫的梁所指的是原本宣武軍節度使的駐地——汴州大梁,也就是後來北宋繁華無比的東京開封府。
朱溫的畫像
其次,梁本身也是象徵中原的一個符號。這個梁最初的依據其實是戰國七雄之一的魏,最早的大梁就是魏王修築,像著名的孟子見梁王遊說的故事,已經在用梁王指代魏王,兩者名號稱呼不同,可本質上含義是相同的。
換句話說,朱溫的實際封王建號的依據是古代魏地,只不過魏這個字眼歷史上有過好多次,更重要的是李唐就來自南北朝時期北魏、西魏的延續,他自然不希望又重複一次。而南朝雖然也有一個梁(甚至後裔在荊湘一帶還有過西梁,最後被楊氏隋朝所吞併),按說也不是多好的兆頭,可能朱溫內心帶著希望征服南方的動因吧,所以他選擇了以梁為號。
當時南方形成一定氣候的勢力距離朱溫都比較遠,唯有楊行密毗鄰在側,是一個非常有挑戰性的對手。但是歷來被視為與朱溫真正算是死敵的,畢竟是北方的沙陀首領李克用。開平元年(907年)五月,雙方又為潞州(今山西長治市一帶,歷史上以上黨為州治)交手,這是保障太原的要害之地。
朱溫任康懷貞(後改名康懷英,最早是山東朱瑄、朱瑾兩兄弟手下,被朱溫打敗時投降。在朱溫入關中搶奪唐昭宗時,康懷貞為先鋒大破李茂貞的大將符道昭立下大功,俘虜達六千餘人,授保義軍節度使,位於陝州)為潞州行營招討使,率兵八萬攻潞州。但他遇到的對手是另一悍將周德威,梁軍苦戰多日不能取勝。於是環繞潞州城池深挖溝壕,多築堡壘,採取圍困策略,意圖潞州守軍與外界斷絕音訊,逼迫他們投降。
晉王李克用幾乎調動全部主力設法救援潞州,同時派兵攻打潞州南面的澤州(今山西晉城市一帶),計劃切斷梁軍的退路和軍需補給線,朱溫也派範居實(本來是河東絳州翼城人,也很早就投靠朱溫,他在朱溫入關中時,作為防範河東勢力的骨幹,也有功勞,朱溫任命為河中馬軍都指揮使,是統帥騎兵的大將,作戰以驍勇著稱)增援澤州。
影視劇中的朱溫形象
到八月,李克用的援軍到潞州附近二十里的高河鎮,開始襲擊圍城的梁軍,朱溫改派李思安取代康懷貞。這一番調動,起初是康懷貞以貶官都虞侯作為處罰,但朱溫確實欣賞康懷貞英勇,沒多久再調為侍衛諸軍都指揮使,作為親軍最信任的統領,也仍然兼保義軍節度使和西面行營副招討使,不但不算貶職,反而更顯信任(後來對他繼續任用,每每都是敗績,再沒有當初的功勳)。
這一戰前後數月,晉王李克用期間病故。而朱溫聽到訊息還以為是沙陀部耍弄誘敵的計謀。朱溫不敢繼續用大軍耗在河東境內,因為他當時才登位不久,且殺唐哀帝李柷後,成為各方的靶子,已經四面樹敵,他本來又居中原的腹心,很擔心根基局面不穩,一度打算撤軍固防。沒多久探明證實李克用確實是死了,朱溫提起精神又繼續圍困潞州。結果從李思安到劉知俊,接連換將(劉知俊在這一戰失敗後離開梁軍投奔岐王李茂貞),被李存勖不斷得手,梁軍傷亡數以萬計,最後還是大敗退軍。
朱溫發出幾百年前曹操一樣地感嘆:“生子當如李亞子,克用為不亡矣!至如吾兒,豚犬耳!”這話出自《資治通鑑》,語氣和句式同《三國志》記載曹操比較孫權與袁紹、劉表的兒子那番話一模一樣,顯然有借鑑前史的嫌疑。朱溫當然有可能因為敗退發過牢騷感慨,但後人寫史對此加以渲染修飾,所以,朱溫就因為這一番借鑑古人的話,搖身一變成了與曹操相提並論的人物,也顯得頗有史學和文學的雙重修養了,事實上他絕對不會是這種人。
而李存勖以這一戰順利鞏固晉王地位,很快收拾沙陀部的軍心,開始真正崛起,河北的王鎔開始依附。這裡可以插入一段枝節,王鎔的手下出了一個後唐時獲得禁軍武將出身的涿州人趙弘殷,就是後來宋朝趙匡胤、趙匡義兄弟的父親。趙弘殷是五代時純正的粗豪武人,趙匡胤為人本性也和父親相差無幾。
後來的史書曾說趙匡胤的祖父,也就是趙弘殷的父親趙敬已做到堂堂涿州刺史,感覺有點存疑。如果趙敬能做到刺史一級,時間正好是唐末到後梁階段,可事實上王鎔、趙弘殷在後梁建立不久就都因為潞州一戰的結果,河北的勢力選擇投靠了晉王李存勖,趙敬能否在後梁繼續為刺史就成了一個大問題。所以史書微妙地說趙敬隨即投奔在洛陽的兒子趙弘殷,可又出現一個疑點,如果趙敬的涿州刺史算進入後唐才授予的,那顯然他唐末和後梁前期的官職實在微不足道。
趙家雖然很早就遷居涿州,恐怕趙弘殷以上三代的仕途都不怎麼樣,好比大兒子趙匡胤少年時無奈要闖蕩江湖自謀生路,最後也是和父親一樣選擇投軍,連第一位妻子也是女方操辦的婚事,所以可以判斷趙家的家世背景著實不怎麼樣。畢竟晚唐以來北方局勢非常動盪,應該的確是趙弘殷開始改為習武謀求出身,然後好容易為父親謀求了一官半職。
河北王鎔改換門庭,朱溫自然對王鎔很不滿,就派大將王景仁征討。王鎔向李存勖求救,於是跟著又發生五代期間非常精彩的柏鄉之戰。
有關朱溫的傳記
王景仁為北方青州人,本名王茂章,最早效力淮南節度使楊行密。王景仁作戰時身先士卒,很得將士擁戴,楊行密與朱溫交手時,朱溫就聽說過王茂章的大名,欣賞其勇猛。楊行密在唐末天祐二年身故後,王茂章與楊家的繼承人楊渥有私人恩怨,據說楊渥貪圖王茂章手下比較得力,想吞併其部下,王茂章一口回絕。楊渥認為他不肯真心依附,繼位以後就派人攻打,於是王茂章就一度前往杭州投靠錢鏐。
朱溫建立後梁,趁錢鏐臣服後梁的時候,要求王茂章代表吳越方面前來當使者,順便就留下他效力。錢鏐為了鞏固吳越的地盤,正有意聯合梁軍攻滅楊吳,自然就聽命朱溫的招呼。朱溫對王茂章賞賜非常優厚,為他改名王景仁(據說是為避朱溫祖上名諱),還對他承諾:“等我討平代北寇(指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便盡起大軍,由你統兵。”
王景仁這次就統領七萬梁兵征討王鎔,與副使韓勍、前鋒李思安攻打唐代後期以來非常出名的成德鎮(即河朔三鎮之一,但唐末的規模大體為恆州、定州、冀州、鎮州、深州、趙州、易州等地範圍)。王景仁進駐柏鄉(唐、五代屬於趙州,與鄗邑、臨城等縣相鄰,今屬於邢臺市),趕造浮橋準備渡河。而李存勖與王鎔聯軍到距離柏鄉五里的野河(今滏陽河支流)北岸與梁軍對峙。
李存勖在周德威的建議下又退到柏鄉三十里外的鄗邑,梁軍因柏鄉一帶缺少草料,派兵到附近割草,遭到晉軍騎兵襲擾,只得拆茅屋、坐席作為馬匹飼料,導致軍心不穩。
周德威於次年(911)正月,命三百騎兵到梁軍陣前挑戰。王景仁當然並不畏懼,列陣出擊。周德威且戰且退,將梁軍誘至鄗邑以南的曠野地帶交戰。梁軍分為東西兩陣,橫亙六七里,史書形容“戈矛如束”,“囂聲若雷”,激戰中四次“敗而復整”,這一戰是五代時的代表性戰役之一,非常激烈。周德威見決戰時機已到,李存勖下令趁機衝擊,兩面夾擊梁軍。聯軍俘虜陳思權等梁軍將校二百八十五人,“斬首二萬級,獲馬三千匹”,繳獲“鎧甲兵仗七萬,輜車鍋幕不可勝計”。
柏鄉這一戰,梁軍的龍驤、神威、神捷等精銳幾乎全軍覆沒,王景仁與韓勍、李思安僅剩數十騎連夜逃歸。李存勖則乘勝進圍邢州(今河北邢臺市),一直掠地至黎陽(今河南浚縣)。王景仁這一敗導致朱溫由面對晉軍具有一些優勢,開始逐漸轉為劣勢,心頭大為惱恨,一度將王景仁囚禁。
朱溫雖然為人心狠果決,但其實絕不蠢笨。過後冷靜下來,他知道王景仁的指揮貌似不是敗績的主要原因,考慮他與南方錢鏐關係,還是決定繼續優待王景仁。他還直爽地承認,李思安、韓勍等人因為王景仁是從南方來的,所以不大聽從指揮。要知道唐末五代軍人驕橫是史上出名的,自然是遍及各方軍鎮之中,這種情況肯定是有很大因素,不完全是朱溫為了找臺階下才這麼說。
乾化元年(911)七月,燕王劉守光在幽州僭越稱帝。他是前盧龍節度使劉仁恭之子,因為與劉仁恭妾侍勾搭,父子關係變壞,據說還被趕出家門。劉守光懷恨在心,一度領軍攻入燕京軟禁其父,自稱盧龍節度使,還打敗兄長劉守文,將其殺害。因為劉守光之前不肯出手救援毗鄰的王鎔,所以王鎔才轉而結盟河東李存勖,雙方聯合打敗梁軍。
影視劇中的朱溫形象
如此一來,劉守光自然就成了晉王李存勖的下一個目標,不單單是劉守光和王鎔有恩怨,還有幽州劉氏當年的背信棄義,可是老晉王李克用臨終時告誡李存勖的三大仇恨之一。在劉守光僭越之前,李存勖還故意順著劉守光的野心,一度抬舉他為尚書令和尚父,實際上這是遵照唐代的禮儀,沒有考慮當時已經是朱溫在位的後梁了,然是挖坑的舉動。
劉守光在後梁使者王瞳來冊封採訪使的時候,還提出條件要得到更多禮儀方面的承認,然後才可以為後梁效力討伐北方一些不服的藩鎮。《新五代史》把劉守光的粗魯無知寫得非常形象,說劉守光詢問禮儀的等級後大言不慚:“難道不能祭天改元?我以二千里之燕,不能帝一方乎?”跟著就把使者王瞳扣押,手下敢有勸諫的都用刑具嚇唬,他就這麼不自量力地匆忙稱帝建號了(《資治通鑑》記劉守光僭越時還強迫封梁使王瞳為左相)。
本來李存勖也派出使者李承勳(為李存勖身邊親信牙將出身,很受賞識,李存勖繼承晉王位後,任李承勳為太原少尹)祝賀劉守光準備舉行領受尚父、尚書令的禮儀,結果得知已經僭越稱帝,劉守光強迫李承勳向他行臣子禮節。《舊五代史》傳記寫承勳曰:“吾大國使人,太原亞尹,是唐帝除授,燕主自可臣其部人,安可臣我哉!”守光聞之不悅,拘留於獄,數日而出,詰之曰:“臣我乎?”承勳曰:“燕君能臣我王,則我臣之;吾有死而已,安敢辱命!”因李承勳堅決不肯屈服,死在了燕京。如此自然招來李存勖大軍討伐,出於不敵,涿州、順州(即今天北京的順義區,唐末五代的順州還轄懷柔縣)等很快都落入李存勖手中。
劉守光起初還出動騷擾一下位於定州的王處直(其兄王處存就是唐僖宗時的義武軍節度使,因平黃巢參與勤王行動立功,而且是說動李克用共同起兵的重要人物。本來王處存死後是兒子王郜繼位,但王處直見朱溫得勢後主動投靠,趕走王郜自己成為義武軍節度使。在王鎔得到晉王相助以後,王處直看到晉梁之間風向轉變,又一次主動靠攏晉軍。王處直後來被養子王都囚禁殺害,長子王鬱起初就跟著王處存的兒子王郜投奔了晉軍,幼子王威在王處直被囚禁時出逃契丹),但晉軍派出周德威相助防禦,劉守光根本不敢交手,很快縮回燕京,城池被圍,無奈寫信請求朱溫援助。朱溫深知幽燕一旦落入李存勖手中,後果不堪設想,於是決定攻打王鎔以此聲援劉守光。
朱溫本來沒打算親自出動,之前已經有病,但劉守光實在不知天高地厚,朱溫於乾化二年(912)身體稍好,為了收復河北,還是親領大軍出征,對外宣稱出動五十萬眾。更要緊的是,當時後梁方面人心浮動,其實不少人不願出征,所以史書形容出征前夕,朱溫就大開殺戒,自然對後來的局面,這傢伙就是主要的責任人。
影視劇中的李克用形象
梁軍到達魏州(今河北大名縣東北),命楊師厚等圍棗強(今棗強縣東,當時屬於鎮州),賀德倫等圍蓨縣(今景縣)。楊師厚晝夜急攻,很快攻陷,據說入城以後,朱溫也下令報復城中軍民,手段過火,下一個目標就是趙州。這時蓨縣還沒有被攻破,朱溫與楊師厚的部隊去支援賀德倫,蓨縣還未取下,被數百騎兵攻擾軍營,火燒帳篷和糧草,軍心大亂。
而李存勖將劉守光困於城中已經數月,《舊五代史·莊宗紀二》記載,周德威於羊頭岡(今屬於房山區)先攻破燕軍,擒大將單廷珪,斬首五千餘級,再引軍從涿州進抵幽州城下圍困。李存勖雖然知道梁軍發兵救援,但他明白利害關節,朱溫一般都志在趁火打劫,看似來勢洶洶,未必肯為劉守光的存亡拼命,主要是虛張聲勢,只要晉軍快速解決劉守光,梁軍自然會退兵。
劉守光被困日久,向周德威下說辭說等晉王到此當面投降,意圖拖延。李存勖親自趕到燕京城下喊話,劉守光又說稍作準備再出城投降。結果夜裡帶妻兒老小出城奔滄州方向逃走,親信開城迎晉軍入城,先將劉仁恭俘虜。劉守光結果被途中鄉民擒獲送交李存勖,後來李存勖返回太原後將其殺掉。
這時,朱溫也知道再做糾纏會陷入無休止的消耗,而且面對李存勖這樣一個年輕而才幹出眾的強大對手,他的病情再次發作,對後梁前途感到非常焦慮。
自朱溫稱帝以來,始終未決定繼承人選。朱溫比李克用還大四歲,李克用其實也不僅是養子一大堆,親生兒子也有好幾個。但確實李存勖從小文武雙全,很受賞識和器重。李存勖繼承晉王之位,雖然不是沒有養子和叔父的干擾,但得到身邊人擁戴也在情理之中。
可朱溫家裡就麻煩多了,對比老對手李克用的兒子李存勖在與後梁的幾次交手,晉軍確實越戰越強,假如後梁繼承人不行,勢必會被吞併。朱溫發現雖有幾個親子,實在都不堪重用,反而養子博王朱友文尚有幾分英才氣。史書形容朱友文美風姿,好學,善談詩書,感覺偏文人氣,可實際這是一個表面形容。朱友文並不是靠著能詩能文可以成為朱溫的繼承人選,之所以他得到朱溫信任是有出色的協調能力,他一直充當朱溫的財賦軍需總管。前期朱友文出任的是宣武軍、宣義軍、天平軍、護國軍一共四鎮的度支鹽鐵製置使,後來以他專立建昌宮使,升宣武軍節度副使、開封府尹、東都留守。隨後五代時期,只要這些職位加身,在沒有立太子的情況下,多少表明有儲君地位的象徵。
可朱溫在這個時候想推朱友文作繼承人似乎還不夠有說服力,至少顯得非常不合適。似乎表面感覺像依據“選賢”和“選長”的標準,整個五代階段,推養子繼承確實還是比較普遍的現象,像石敬瑭傳石重貴,郭威傳柴榮,北漢劉承均傳劉繼恩統統是傳養子。養子和親子的差異,在眾多旁人眼中可能是會有一些腹誹議論,可在養父養母的層面,看養子和親子之間,貌似並沒有絕對的親疏之別,尤其對非常喜歡,甚至到要視為繼承人的養子。也許並非朱溫故意想要違背情理,朱溫犯下的真正錯誤是親子和養子都是成年人,互相的地位並沒有體現出等級說服力。朱友文面對眾多朱家親子,毫無出眾威望,朱溫也再無精力為扶持朱友文做多少事情,這個養子根本就不可能順利繼承,一生精明的朱溫居然會臨到頭犯下這樣幼稚低階的錯誤,實在教人大跌眼鏡。
比如筆者舉例的其他幾個案例,雖然這種傳承是一種比較普遍現象,但都有特殊性。首先,石敬瑭、郭威、劉承均的親子當時全都不在了,養子相當於唯一的繼承者;其次,石重貴、柴榮、劉繼恩雖然是養子,可從血緣關係上也屬於石敬瑭、郭威、劉承均三人的親戚,不是侄兒就是外甥,所以旁人並沒有太多質疑和勸說的必要。
而朱友文的情況不同,他的確和朱家沒有絲毫血緣紐帶,本名康勤,是真正收養來的假子。他確實偏文氣,卻也有能力,對朱溫的親子,一般還是以和為貴,避免爭執,可能朱友文從來沒有想過要爭什麼,這一點與老晉王李克用的養子李嗣源感覺有些相似。
影視劇中的李存勖形象
李嗣源雖然後期的確受李存勖的猜疑,但還沒有到主動爭位的地步,儘管在李存勖死於洛陽後,有眾多手下主動推李嗣源上位,李嗣源一者大字不識幾個,二者是典型的粗魯武人,確實有點被吹捧擁戴變得頭腦發熱。但是,親子和純養子的利益分歧,確實在當時形成一種矛盾。像李嗣源進入洛陽繼承大位以後,對後唐莊宗李存勖的一些兄弟和子嗣不是死於當時的變故,就是從歷史上神秘消失了,幾乎沒有一個被繼續留用的前宗室血脈後人,這還是作為五代裡一向被譽為比較寬厚仁德的後唐明宗,這種情況也是讓後人不得不感觸的一筆。
那麼再看朱溫當時想要傳位給養子朱友文的念頭,並不是說朱溫絲毫沒有想過,他確實是從維繫後梁的前途出發,可又確實根本沒有考慮清楚幾個親生兒子和朱友文的關係,以至於後梁的未來頓時觸發無可挽回的崩塌局面。
事情當然確實如此,可是對於朱溫很多事蹟的細節,今天已經無從考察,後人很容易陷入留存史料對朱溫的誤導中。真正相對尊重原始史料的《舊五代史》,朱溫的本紀是失傳的,他的早期事蹟透過唐代史料可以得到一些梳理,而後來《新五代史》和《資治通鑑》等雖然也依據五代原始資料撰寫,但多數內容是經過後人加工(如前面提及朱溫感嘆“李亞子”語句完全照搬《三國志》寫曹操的說辭),雖然有一些真實記錄,畢竟關於後梁之後的事蹟需要斟酌,比如晚年病中他的各種荒淫,可信度就未必屬實。
今天很多人喜歡根據宋人的描述指朱溫和兒媳王氏、張氏的關係不清不楚。尤其在重要的傳位時刻,他糊里糊塗地將玉璽交給朱友文的妻子王氏,讓她召朱友文前來相見,結果被郢王朱友珪的妻子張氏探知,偏偏朱友珪是控鶴軍都指揮使,負責寢宮警衛。更戲劇的是強調朱溫是覺察朱友珪有野心的,跟著又想下詔將朱友珪調離身邊外任為萊州刺史。這一幕情節太過狗血,描寫的非常小說化,含糊之處很多。
對朱溫“死到臨頭”還貪圖荒淫而引發禍事,史書的描寫非常誇張。從正常情理的判斷,不管是養子或親子,兩位兒媳王氏、張氏均有美色,說一句受到朱溫的喜愛或寵愛,一般也不見得非要往不堪入目的地方多想。尤其朱溫年老患病以後,王氏與張氏時常入宮侍奉,以晚輩對長輩盡孝的角度,哪怕是想為各自丈夫掙一些表現,積極主動也不一定就是有桃色風波。像我們公認的一代豪傑秦王當初為得高祖李淵的信任,賢淑無雙的妻子長孫氏也替丈夫積極入宮盡孝,不也公認為長孫氏對唐太宗的一大功績麼。
再換一個角度看,《舊唐書》正是五代時根據原始史料所編,而《舊五代史》雖編撰於宋太祖時期,但主要作者薛居正、盧多遜、扈蒙等全是經歷過五代的當事人,當時實錄等資料全都齊備。這套史書的編寫效率很高,很大程度就是對原始史料的整理和儲存,並沒有經過太多剪裁和修飾,所以宋仁宗年間的歐陽修以私人名義另外編寫了一部《新五代史》。論寫作功底,有一流詩文水準的歐陽修自然描寫更加出色,可《舊五代史》為後人保留更加接近原始面貌的史料恰恰是一部“史書”的最大優點,絕不算是缺點。
宋金時已經令《舊五代史》漸漸失傳,後來到清代乾隆年間才又根據留存的部分《永樂大典》重新整理出《舊五代史》,實際已經是一部喪失原貌,而且很多篇章不完整的殘書。雖然總體架構上整理出有一百五十卷,基本恢復原書規模,但整篇缺失、部分殘缺的后妃、人物傳記相當普遍,首要的帝王本紀第一篇朱溫的內容就屬於全文失傳。而今天已經看不到五代實錄,《舊五代史》的朱溫本紀是根據《新五代史》、唐書、《五代會要》等其他史書勉強拼湊出來的,當然對朱溫的事蹟無法真正還原,尤其稱帝后期的內容只能半信半疑,要非常謹慎地加以分析。
對於朱溫臨終前打算任命朱友珪為萊州刺史的時候,據說他曾對心腹敬翔說:“朱友珪可以給他一郡,催他去上任。” 故意使調職顯得有不可告人的樣子,就很有些可疑。敬翔生於同州馮翊(同州為今渭南市一帶,唐代同州治大荔,轄馮翊、下邽、蒲城、朝邑、韓城等八個縣),祖上是武週末年幫助恢復唐中宗帝位的敬暉。敬翔做事聰明機智,並不賣弄才學,很得朱溫這個沒太多文化的粗魯武人欣賞,一直是非常器重的宰輔幹才,封知樞密院(後梁建立改名崇政院),行兵部尚書,平陽侯。後唐莊宗李存勖後來攻滅後梁,哪怕敬翔一家已經被排擠,他還是為後梁自殺相殉。
當時這種機密要事,朱溫和敬翔都是做事滴水不漏之人,偏偏一個在寢宮侍奉的張氏能夠探聽到這種內幕,本身就顯得有些不靠譜。她還將這一訊息帶出來告訴朱友珪:“皇帝已把國寶交付王氏,叫她到東京召朱友文,你要大禍臨頭了。”夫婦二人一時還相對哭泣做可憐狀。自然又有左右心腹站出來勸說朱友珪:“事急出計謀,為何不早點想辦法?”這就引發朱友珪下狠手的行動。
朱友珪是朱溫最年長的親生兒子(實際算次子,本來長子是朱友裕,已經在唐哀帝天祐元年病死),年紀比朱友文略小,之所以不太受朱溫親近,貌似因朱友珪的母親為亳州營妓,顯得頗受冷遇,但這個說法有一些倒果為因的嫌疑。其實史書也稱朱友珪小時候比較得朱溫喜愛,可隨著年齡長大,朱友珪進步似乎不太明顯,朱溫後來還是覺得多才多藝的養子朱友文做事更靠譜,比較能擔大任,於是漸漸對朱友珪的態度發生改變。就朱溫的為人個性而言,對兒子生母出身高低與否,絕不是多麼看重的依據,頂多還是身邊其他兒子和屬下才會有一些雜音罷了。
有關朱溫的傳記
於是乾化二年(912)六月,朱友珪裝扮成普通百姓進入左龍虎軍勸說將領韓勍相助。韓勍原本曾是朱友珪的部下,之前柏鄉一場大敗受過朱溫的責罰。前面提過,柏鄉之戰的主帥王景仁是從吳越來,出於朱溫欣賞推到領軍大將的位子,副帥就是韓勍。過後朱溫就發現王景仁多半被排擠,副帥韓勍和先鋒大將李思安都是跟隨朱溫二十年上下的老人,當時另一先鋒大將李思安已經在相州刺史崗位上以荒廢事務為由賜死。朱溫晚年的個性有些喜怒無常,韓勍自然憂心忡忡,害怕哪一天也被找茬,甚至還會丟了性命,所以他與朱友珪一拍即合。
朱友珪身為皇子,雖然也在軍中任職歷練,可對具體的戰事行動並無多少經驗,韓勍卻是跟著朱溫起家多年的資深將領,他為朱友珪謀劃了一套具體行動方案,實際也為朱友珪敢於對朱溫動手壯了膽氣。只要朱友珪沒有去到萊州上任,原則上就還屬於侍衛親軍——控鶴軍統領,加上韓勍是龍虎軍的主將,他們根本不缺行動人手和指揮職權。韓勍領著信任的親兵五百人換上控鶴軍的服裝,選擇六月二十二日一個方便的時間,一起隨朱友珪先混入宮中隱蔽。至半夜巡防比較鬆懈的時候出來砍斷萬春門的門閂,一起湧入朱溫所在寢殿,周圍的宮人因恐懼呼號,一時間全都逃散。
這時朱溫從床榻上驚醒,已經見到朱友珪披著甲冑闖進來表露謀逆之心,朱溫痛恨咒罵兒子:“你如此悖逆,殺父奪位,老天會放過你嗎?”朱友珪指示心腹僕從馮廷諤:“將老賊萬段”。馮廷諤提刀追砍朱溫,在寢殿內追了幾圈,最後將其殺死,這一幕在宋代後來的《新五代史》《資治通鑑》都寫的非常生動(馮廷諤作為參與這種機密事務的僕從,算是對朱友珪立下天大功勳,可很快朱友珪失去人心,招來禍害,最後也死在馮廷諤手裡)。
次日清晨,文武百官集中在皇宮大殿上,宣讀偽造的詔書,反稱博王朱友文圖謀不軌,幸好依賴郢王朱友珪的忠孝無雙,親率控鶴軍士將其討滅。可惜皇帝受到一番驚擾,病情再次加重,讓郢王主持朝廷大事。朱友珪早已派人將朱友文、王氏雙雙逮捕處死,然後宣佈皇帝病故由自己繼位,定年號為“鳳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