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長城,褒者有之,貶者亦有之,甚至還有人編造故事來抨擊它。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孟姜女哭長城”。
齊地的孟姜女聽說丈夫被秦始皇徵召去修長城後積勞而死,她跑到長城下,哭了三天三夜,竟然哭倒了長城,從倒塌的城牆中找到丈夫的遺體。
實際上,孟姜女的哭聲不可能摧毀城牆,要不然秦始皇肯定請她去拆遷大隊工作。
在最初的記載中,孟姜女與長城也沒有關係。
《左傳》與《禮記》說,孟姜女是春秋時期齊國將領杞梁的妻子,丈夫戰死後,她撫棺大哭。到了西漢的《列女傳》,添油加醋地加了一句“乃就其夫之屍於城下而哭之”,但這裡的“城”是春秋時期的齊長城。再到後來,孟姜女哭長城變成秦時的故事,杞梁也成了被徵發修長城的民夫。
國家文物局統計,歷代長城總長度約2萬公里,修築時間跨越了兩千多年的時空。有多少人愛它,就有多少人恨它,民間故事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民意,細思恐極。
祖先留下的偉大遺產,到底承載了多少歷史記憶?
列國的遺產
長城的由來眾說紛紜,一般認為,其誕生於春秋戰國時的列國紛爭。
春秋時期,諸侯混戰,競相爭霸,實力較強的齊國與楚國率先在邊境修築連續的軍事堡壘,並用城牆連線,抵擋來自其他諸侯的進攻。
這就是,長城的雛形。
齊長城修建的年代,多在公元前六七世紀。齊人利用今山東省中南部山區的地形,因地制宜,修造土石牆,拒敵於國門之外,至今仍有遺址留存。
楚國修築的長城,史稱“楚方城”,頻臨漢水,用石頭壘砌於楚國北部邊境的崇山峻嶺上。
《左傳》記載,公元前656年,楚成王在位時,齊國派兵前來攻打,楚將屈完率軍迎敵。到了召陵(在今河南漯河市)這個地方,屈完派人對齊軍說,你們真要來攻打的話,楚國有方城作為城防,漢水作為護城河,足以與你們一戰。
齊國國君齊桓公親眼看到楚方城堅固的防禦工事後,感覺碰上硬茬了,只好先撤退。
史書記載,楚方城為楚國阻擋了多次進攻,其他諸侯從北面攻打楚國,打到漢水邊的方城就攻不下了。
到了戰國時期,諸侯互相兼併,秦、燕、趙、中山等國,紛紛在自己的領地上修築長城。
秦國有秦昭王長城,修築於秦昭襄王在位時期(公元前306年-公元前251年)。
據說,由於秦國用來抵禦西戎的長城所用土石皆為紫色,遂有“紫塞”之稱(崔豹《古今注》:“秦築長城,土色皆紫,漢塞亦然,故稱紫塞焉。”)。
於是,後世多用“紫塞”來指代北方邊境。秦國西邊的義渠等部落來到這道紫色的高牆下,便知道已進入秦國的地界。
燕國有燕長城。
《戰國策》說:“凡天下之戰國七,而燕處弱焉。”燕國一度是戰國七雄裡的軟柿子,為了自強,燕人修築南、北兩道長城。燕南長城是為了抵擋齊國與趙國的進攻,而燕北長城是為了防禦北方的遊牧民族東胡。
燕北長城,東西走向,長約兩千裡,西起今河北張家口,東至今朝鮮清川江北岸,由名將秦開主持修築。
秦開早年在東胡作人質,藉機掌握了東胡的諸多軍事機密,後來有一次到燕國邊境販馬,乘機擺脫了東胡的控制,逃到燕國為將。秦開不愧是優秀的“東胡留學生”,他成為燕將後,率領燕軍大勝東胡,使東胡退卻千里,隨後,秦開在燕北邊地動員軍民修築長城。
秦開修築的燕北長城後來被秦朝繼承,而秦開有個孫子還去拜見過嬴政。這個孫子叫秦舞陽,13歲能殺人,隨荊軻去刺秦王嬴政,卻被嚇得發抖,沒幫上忙。
趙國有趙長城。
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不僅學習北方遊牧民族的軍事裝備,還在趙國北部邊境修築了“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為塞”的趙長城,東起今河北張家口境內,西至今內蒙古烏拉山與狼山之間的缺口,長約650千米。
這一時期,長城的性質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春秋時,諸侯修長城更多是為了爭霸。到了戰國,長城防禦的物件,更多是來自北方的胡人。
中國北方,有一條重要的地理分界線。其大致上從東北向西南方向延伸,經過大興安嶺、陰山、賀蘭山等山脈,將這條線的兩邊劃分為半溼潤區與半乾旱區,一邊受季風影響,適宜種田,一邊受大山阻隔,只能放牧。
這條線劃分了農耕民族與遊牧民族的天然界限,與現在的400毫米等降水量線基本吻合。
在古代,南邊的農耕民族男耕女織,春種秋收,生活安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北邊的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狩獵放牧,不時南下騷擾,尤其是到了寒冷乾燥的時節,牛羊難以繁衍,遊牧民族便會從非季風區闖入季風區,大肆擄掠。
遊牧民族擅長騎射,飄忽無定,往往搶了東西殺了人就跑,等到南邊要出兵追趕時,他們早已騎馬遠去,追都追不上。
實踐證明,修築長城,是阻擋遊牧民族的好辦法。
歷史上最早利用長城抗擊北方遊牧民族的人,是趙國名將李牧。
戰國後期,李牧長期鎮守趙國雁門一帶(在今山西朔州),十餘年間,屢破東胡,降服林胡,使匈奴不敢犯邊。
在邊境,李牧命將士們看守趙長城上的烽火臺,每次偵察到匈奴進犯,就傳警報,讓趙軍躲入營壘中固守。這樣過了好幾年,匈奴都以為李牧膽小如鼠,可又佔不到便宜,他們每次來沒能搶物資,也無法跟趙軍交戰,心態都快崩了。
李牧利用匈奴疲於奔命的時間,在趙長城後訓練軍隊,精選戰車1300乘,精騎萬餘匹,驍勇步兵5萬人,弓駑兵10萬人,命不同兵種訓練戰術,協同作戰。
等到時機成熟,李牧派出邊境軍民引誘匈奴來攻。匈奴單于忍了這麼多年,終於有機會與趙軍一戰,於是輕敵冒進,深入趙境。李牧見匈奴上鉤,率領自己訓練多年的“特種部隊”出戰,經過激烈的戰鬥,大破匈奴,“其後十餘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
李牧鎮守趙長城多年,沒被匈奴人打敗,後來卻敗給了趙國奸臣的流言蜚語,遭到罷黜。
趙國罷免李牧,自毀長城,軍中無良將可用。不久後,秦將王翦率領大軍破趙,攻入趙都邯鄲。
此後,隨著秦一統天下,一道萬里長城屹立於北方邊境。
秦時明月漢時關
秦長城的遺址大多已湮滅在歲月長河中。但直到今日,很多人提起“萬里長城”,腦海裡浮現出的第一個名字還是——秦始皇嬴政。
秦始皇滅六國後,為了鞏固國家統一,下令拆除內地諸侯互防的長城(“墮壞城郭,決通川防,夷去險阻”),卻把北方邊境的列國長城保留下來,並在秦、趙、燕三國長城的基礎上,加以修葺、連線和增築,下令修建了西起臨洮(今甘肅岷縣),東至遼東(今遼寧遼陽)的萬里長城。
秦始皇修長城,也是為了抵禦北方民族的侵掠。
秦始皇信任方士,追求長生不老藥。有一次,方士盧生為他帶來一句讖語:“亡秦者,胡也。”
胡,可代指北方邊境的少數民族,而在當時,北境最強盛的遊牧民族正是曾與趙國李牧多次交手的匈奴。他們是秦始皇的心腹大患。
李牧死後,匈奴人從陰山南下河套,在黃河南北四處劫掠。若無延袤萬里的長城,秦軍需分兵守衛,難以集中兵力發動戰略反擊,匈奴人騎著馬機動作戰,今天在東邊打劫,明天就可以跑到西邊,還隨時可能南下關中。
為此,秦始皇想到的妙計,是修長城,依地形,借天險,將邊境給圍起來,遏制匈奴南下的路線。
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秦將蒙恬率軍出征,大敗匈奴軍,一舉收復河南地。之後,蒙恬奉命組織大量民工,在燕、趙、秦長城的基礎上修築萬里長城。
蒙恬取得多次大勝,修築長城後,匈奴“不敢南面而望十餘年”。
作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道萬里長城,秦長城的修築動用民力多達50萬(“秦發卒五十萬,使蒙公、楊翁子將,築修城”),甚至有學者統計,僅河套地區集聚的勞工數量,就有數十萬之多。
秦始皇急功近利地動員大量民夫,萬里長城工程浩大,勞役沉重,成為秦朝苛政的象徵。後世用春秋時期“杞梁妻”來編造“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便是對秦長城的譴責。
為修築秦長城立下功勳的名將蒙恬,直到死前仍對長城工程心不自安,不過他首先想到的,也不是被徵發修長城的數十萬民夫。
秦始皇病逝後,奸臣趙高擁立秦二世胡亥即位。為了消滅政敵,趙高向胡亥進讒言,除掉蒙恬兄弟。
蒙恬被勒令自殺,最後一刻,他喟然長嘆:“我何罪於天,竟然無罪而被處死?”過了一會兒,他又徐徐說道:“唉,其實我本來就有罪,從臨洮到遼東,築長城、挖溝渠萬里,可能挖斷了地脈。此便是我的罪過啊!”說完,蒙恬吞藥自盡。
秦朝二世而亡,迅速淹沒於各地起義軍的浪潮中,“長城亡國”的罪名也就不可避免地被扣到了秦始皇頭上,很多人只記住了秦長城的罪,而忘了它的功。
漢承秦制,不僅繼承了秦始皇的中央集權制度,也傳承了始皇帝對長城的營造。漢朝將新長城與舊長城連線為一體,東起遼東,西迄今新疆,構成一道城堡相連、烽火相望的防線,並透過屯田、徙民實邊,加強對北方邊境的控制。
近代以後,中國因為長期封閉落後而一敗塗地,曾經有人將長城與“閉關鎖國”掛鉤,認為這是中華民族自我封閉的象徵。
事實上,長城並不鎖國,而是為了保衛與防禦,以更好地開放。
漢武帝在位時(公元前141—前87年在位)修築的河西長城,綿延烽燧,亭障相連,沿著絲綢之路修築,成為保護這一國際交通幹道安全的防線。
漢時修築的邊塞遺址,至今屹立於絲路之上,其中出土了不少漢代的絲帛文書,訴說漢時東西方交流的往事。
有關漢代修長城的史料現存較少,但出土文物“居延漢簡”留下了生動的記載。
居延地區(在今內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是漢朝防禦匈奴的重要邊塞,因此,居延漢簡中有大量漢匈和戰的內容,記載了漢代屯田、徙民、築城的細節。
其中有幾枚竹簡說到,匈奴進攻漢朝邊塞,一般在春夏之交或秋冬時節的早晚時段,千騎之中分成多個數十人團隊進行劫掠。為此,漢朝邊塞制定了嚴明的烽燧制度,發現敵情後利用長城及時傳遞資訊,調兵擊退匈奴。
漢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西域校尉甘延壽與副校尉陳湯發現匈奴威脅絲路安全,集合邊塞漢軍與西域各屬國兵力四萬餘人,出長城,奔襲千里,斬殺匈奴郅支單于。
在陳湯給皇帝的上書中,有句名言:“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明末大儒王夫之有一個觀點:“國恆以弱滅,而漢獨以強亡。”
兩漢時期,朝廷始終對周邊夷狄有著強大的威懾力,長城內外的少數民族大都聽從漢朝的號令。長城拱衛之下的漢朝最後沒有亡於胡人,而是毀在朝中的內耗。
民族交融下的長城
秦漢之後,長城的建造雖未停歇,但規模不像之前那般浩大。
北魏時,陰山南麓興起了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六個軍鎮。為了防禦北方遊牧民族柔然南下,北魏沿著北部邊境的軍鎮三次修築長城。
北魏的統治者鮮卑人,原是匈奴之後崛起於陰山北麓的遊牧民族。他們在統一北方後,實行漢化政策,也修起長城,防著來自大漠草原的遊牧民族。
北齊奠基人高歡出自北魏六鎮,靠軍功成名,深知長城的重要性,他執掌東魏朝政時,繼續修築長城。
北朝修築的長城分成內外兩線,總體上看,長城分佈區域向內收縮,大部分在秦漢長城以南,但這一佈局被八百年後的明朝沿用,構成了明長城分佈的基本格局。
隋朝建立後,邊患又起,北邊的突厥屢犯邊境,東面的高句麗虎視眈眈。
隋文帝、隋煬帝父子倆都曾修築長城,主要是對北朝長城進行連線和加固。其中,隋文帝修了五次,隋煬帝修築三次。
隋文帝修築長城,雖於開皇元年至開皇七年(581-587年)五次徵發勞役,但都選在農閒時間,而且每次動員十餘萬人,修建時間僅二旬,能幹多少就幹多少,參與修建的多是當地駐軍或居民。隋文帝的每次修城都與突厥的動向有關,算是利國利民的舉措。
隋煬帝修築長城三次,卻是不恤民力,大發急役。
大業三年(607年)七月,為了向突厥炫耀武力,隋煬帝舉辦數千人參加的宴會招待突厥的啟民可汗,同年還“發丁男百餘萬築長城”,修築四百里,二十日完工,“死者十五六”。
大臣高熲得知民夫修長城的慘狀後大為震驚,認為此乃亡國之舉。結果,他因為議論“長城之役”,被人告發,隋煬帝下詔以“誹謗朝政”的罪名將高熲處死。
同年八月,隋煬帝率領五十萬大軍,沿著長城北巡,到達河西走廊的張掖郡,作《飲馬長城窟行示從徵群臣》,其中寫道:“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萬里何所行,橫漠築長城……”
此後,隋煬帝兩次大規模修長城,即便天下大旱,也要徵發農民,男丁累死後,還把寡婦拉去修長城(“丁男不供,始役婦人”),使得屍骸蔽野,天下騷亂。
修完長城,隋煬帝自己和王朝的命也沒了。
有隋朝的前車之鑑,唐朝便不修長城。
唐朝放棄修長城,除了其邊防更多依靠強盛的軍隊作戰外,還在於唐朝包容的特性。歷史學者李鴻賓認為,唐朝統轄的地域和人群,都超出了中原、漢人這類被視為中華正統的界限。
唐太宗李世民有這樣一句名言:“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
在古代,農耕民族長期受到遊牧民族的侵擾,但其文化從未中斷,始終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遊牧民族在同農耕民族的和戰交往中獲得了中原文化的薰陶,而農耕民族也從遊牧文化中汲取有價值的部分。
長城以北,東胡、匈奴、鮮卑、柔然、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等,你方唱罷我登場。
長城以南,秦、漢、隋、唐、宋、明等,歷代王朝興亡盛衰。
在漫長的歷史中,經過戰爭、貿易、和親等交流,各民族不斷衝突與包容,開拓了中國遼闊的疆土與多元的文化。
五代十國後,隨著燕雲十六州丟失,北境無險可守的宋朝即便要修長城,也已經有心無力了。
北宋時期,傳統的邊塞防禦體系支離破碎,中原王朝沒有長城可以倚靠。宋太宗在北伐失利後,接受大臣何承矩的建議,修築了一道“水長城”,以遏制契丹人建立的遼政權。
北宋的這道水長城以水為屏障,沿途彙集河流19條,湖泊30個,置堡壘26座,戰船百艘,全線長約500千米,沿著宋遼邊境,西起保州(今河北保定市),東達泥沽海口(今天津市塘沽口)。
北宋的防線如水般孱弱,嚇不倒契丹,也防不住女真,最後亡于靖康之變的恥辱中。
可以說,兩宋時期,長城“正統”在遼金。
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在位時就開始修築邊牆,亦稱遼長城。遼除了與北宋並立外,北部邊境還有女真、室韋、鐵驪、烏古、敵烈等遊牧部族不時侵擾。遼軍在出兵征討的同時,又在今中、俄、蒙三國邊境修築了一道全長兩千多里的土築長城。
金的邊境問題與遼相似,但金朝的北方戍邊軍隊遠至大興安嶺、陰山以北,且以騎兵為主,此前歷代長城對金人並不適用,草原上也難以修建高大的牆體。
於是,他們在農牧交界帶的北方修築了一道界壕。金界壕綿亙千里,有壕堡作為防守士兵屯駐之地。
成吉思汗崛起於漠北後,金大安二年(1210年),金人在界壕的基礎上加高加寬,於今河北與內蒙古一帶修築了烏沙堡長城(也稱金大安長城)防禦蒙古軍隊。這是金朝的最後一道“長城”。
然而,蒙古大軍勢不可擋,烏沙堡長城修築不久後即被成吉思汗派哲別率領蒙古大軍破壞,金的統治也隨之搖搖欲墜。
明長城
蒙元入主中原不過百年,被明朝軍隊趕到了漠北。
《明史》記載:“元人北歸,屢謀興復……正統(明英宗年號)以後,敵患日多,故終明之世,邊防甚重。”
有明一代,幾乎每個皇帝都不同程度地修過長城。無論是修築規模、戍邊守備,還是現存數量,明長城都堪稱空前絕後,總長度為8851.8千米(2009年國家文物局與國家測繪局公佈資料),其主體東起鴨綠江畔的虎山長城,西至甘肅嘉峪關。
明長城橫跨了今遼寧、河北、天津、北京、山西、內蒙古、陝西、寧夏、青海、甘肅等十個省區、直轄市,途經156個縣域。
明代,沿著這條波瀾壯闊的路線,軍鎮、衛所、堡壘林立,形成了“九邊重鎮”,頂峰時期戍守將士多達百萬之眾。
九邊重鎮,自東向西分別為:遼東鎮、薊州鎮、宣府鎮、大同鎮、太原鎮(山西鎮)、榆林鎮(延綏鎮)、寧夏鎮、固原鎮、甘肅鎮。
為了防備北元捲土重來,從明太祖洪武年間起,明朝開始修築長城。明初名將徐達攻取大都(今北京),在其周邊修築了多道長城與關隘。
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後,京師距離邊境線不過百十公里,緊挨著長城構成的京畿防線,形成此後兩百年“天子守國門”的奇特局面。
為了打造固若金湯的長城防線,明朝的文臣武將、能工巧匠為長城傾注心血。
西北諸鎮,有三邊總制楊一清主持修築的榆林鎮與寧夏鎮長城。
明初,邊患主要是退守漠北的北元,成化以後,蒙古、畏兀兒諸部也常常出兵,從西北東進騷擾。
明孝宗弘治皇帝在位時,楊一清上奏,認為延綏安邊營到寧夏黃河橫城堡一帶長達400多公里,卻沒有高山巨塹作為險阻,敵騎常常長驅直入,應該修築邊牆。
明孝宗同意楊一清的建議。於是,朝廷撥款經費數十萬兩,命楊一清修築長城,強化榆林、寧夏、甘肅三鎮防禦。
楊一清在西北慘淡經營,在修築長城的同時,率軍擊退蒙古韃靼兵,卻因受朝臣排擠,幾度被貶,工程也多次被迫暫停。
等到嘉靖年間,楊一清升任兵部尚書,再度回到西北巡視時,看到那一段段高大堅固的城牆,不禁老淚縱橫:“老去寸心猶不死,仗誰經略了餘忠?”當時,他已經年過七旬,幾乎將人生獻給了邊防。
長城之上,不乏忠臣良將。
明隆慶元年(1567年),名將戚繼光任薊鎮總兵時,到長城一帶巡查,發現明初修築的邊牆很多已經傾頹,難以抵禦遊牧騎兵的進攻。
因此,戚繼光奉命重修薊州鎮長城,他主持加固山海關至居庸關段長城,在沿線興建一種新的空心敵臺,也稱敵樓,既可以有效地保護士兵,起到堡壘和瞭望臺的作用,在平時也可以儲存軍械或供士兵居住。每到高山峻嶺,戚繼光便築一座敵樓。
現存的金山嶺長城即按照戚繼光“因地形,用險制塞”的原則設計,隨地勢起伏而修建,參差突兀,高低相間,每逢軍事要地,便有一個隱蔽的關口,守城士兵憑藉長城關口,可用較少兵力抵擋人數眾多的對手,起到“一夫當關”的作用。
戚繼光重修的長城多用青磚,現在北京周邊常見的青磚長城即當時的產物。走過昔日薊州鎮長城,撫摸每一塊磚石,都有可能是當年戚繼光經過的地方。
戚繼光鎮守薊州鎮十餘年,功勳卓著。遺憾的是,內閣首輔張居正去世後,朝中對他進行清算,戚繼光被列為其黨羽,也遭到彈劾,最後被罷官,鬱鬱而終。
一代民族英雄,在孤獨中離世,至死得不到應有的致敬。
但戚家軍留了下來,他們及後代奉命鎮守長城。
長城被老外稱為“Great Wall”,但萬里長城並非只有城牆,而是將城、堡、障、堠、關、塞、隘、口聯絡在一起的軍事防禦系統。
城牆是長城的主要建築部分,宛如一條盤踞在大地上的巨龍,過絕壁、穿高山、越沙漠、過草原,串聯起成百座雄關、隘口,成千上萬座敵臺、烽燧,使其彼此相互配合,也讓邊軍得以在長城上長期戍守。
戚繼光修長城時,調遣此前在東南沿海抗擊倭寇的軍士北上戍邊。有些軍士舉家搬遷,一個家庭負責戍守一個敵樓,因此,這些敵樓被冠以家中主人的姓氏,如“張家樓”“趙家樓”等。
戚家軍的後裔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一直守護在祖上修築的長城身邊,直到現在,長城附近的村鎮還有許多戚家軍的後代。
▲北京八達嶺長城。圖源/攝圖網
明人筆記《曖姝由筆》對戍守長城的軍人有生動的記載:
長城上的一個墩臺,居住了七個士兵和三隻小動物——一雞一貓一狗。
幾名士兵在墩臺上日夜守望,有人負責煮飯,有人負責守夜,還有四人分列東西南北,各守一面,一有敵情就需彙報,即便飲食時間也要有人在臺邊瞭望。
三隻動物也各司其職,雞負責報曉,不知緊要時是否能當伙食;貓可根據其瞳孔變化來表明當日時間,因為古代沒鐘錶,只能用原始的方法;狗是最忠實的伴侶,晚上跟著一起熬夜,白天卻第一個從梯子下去,探查是否有埋伏的遊牧民。
長城下的壕溝設有陷阱,有時運氣好,還會有鹿自投羅網,將士們就可以飽餐一頓,改善伙食。
無論在哪個時代,為國家與民族把守大門的“守夜人”,都值得人們敬重。
最後的長城
明長城在山海關以東的部分,被稱為“遼東邊牆”。
過去常認為明長城的東起點是薊州鎮的山海關,直到近幾十年,遼東鎮長城才逐步得到研究,揭開其神秘的面紗,遼寧虎山也被確定為明長城的東端。
遼東邊牆修建於明成化年間(1465年-1487年),是明朝為了防備蒙古兀良哈部與後來興起的女真各部而修築的。
女真首領努爾哈赤釋出“七大恨”討明檄文,建立後金政權後,與明軍在遼東邊牆一帶展開多次大戰,並逐步逼近薊州鎮的山海關。
明天啟六年(1626年),山海關外駐防長城的明軍,除了鎮守寧遠城的袁崇煥部外,都撤到了山海關內。寧錦防線頃刻瓦解,但袁崇煥面對後金軍隊的猛烈攻勢,堅決不退,拼死守住寧遠城。
此戰,努爾哈赤率領十餘萬大軍日夜攻城,卻被袁崇煥用弓箭與大炮阻攔,後金軍攻城不下,只好退兵,一說努爾哈赤在戰鬥中被明軍炮火擊傷,數月後不治而死。
▲明朝多場大戰與長城息息相關。圖源/影視劇截圖
力挽狂瀾的袁崇煥沒能戰死沙場,後來因謀反通敵的罪名,被生性多疑的崇禎皇帝凌遲處死,留下另一個歷史謎團。
長城最終還是沒能守衛北京,卻見證了王朝的末路,而萬里長城永不倒,先垮塌的往往是人心。
崇禎十七年(1644年),闖王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禎帝在煤山上吊自縊。隨後,李自成也走上了快速腐敗的道路,沉溺享樂,搜刮金錢,弄得人心惶惶,士民憤恨。
李自成派人前去勸降明朝的遼東總兵吳三桂。吳三桂權衡利弊,本來“欣然受命”,將山海關留給部下鎮守,自己率領軍隊去向李自成的大順政權投降。
走到半路,吳三桂卻見到從北京逃出的家人,得知自己一家也在清算之列,遭到大順軍拷打劫掠。吳三桂大怒,當即撤回山海關。李自成聽說吳三桂反悔,親自率軍來攻山海關。
吳三桂孤立無援,寫書給清攝政王、努爾哈赤第十四子多爾袞,與關外的清軍聯合,向大順軍展開反攻。
李自成還不知道清軍已到山海關,以為關城易守難攻,便把攻城的大順軍一字排開,誘使吳三桂出城交戰,然後首尾相顧,實現包圍。
多爾袞識破李自成的意圖,讓吳三桂先出城迎戰,等到吳三桂陷入重圍時,清軍兩白旗共二萬騎從外圍殺人,形勢瞬間轉變。大順軍陷入吳三桂與清軍的夾擊,不過才一頓飯的時間,“戰場空虛,積屍相枕,彌滿大野”,清軍追擊二十里,遇到大順士兵就斬殺,大順軍投水溺死者也不在少數。
山海關之戰後,吳三桂降清,大順軍潰敗,清軍奪關南下。這座被稱為“天下第一關”的長城關隘,成為決定歷史命運的舞臺。
清朝入關後,拋棄了傳統的長城觀念,認為“固國不以山川之險”。清朝統治者把懷柔各民族作為穩定邊境的首要政策,因此不再修長城,只是對明長城加以修繕,一些年久失修的長城則逐漸殘破。
康熙帝在位時,看到大臣上書請求重修長城,便回覆道:
帝王治天下,自由本原,不專恃險阻。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敢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志成城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帶,朕節巡閱,概多損壞,今欲修之,興功勞役,豈能無害百姓。且長城延袤千里,養兵幾何,方能分守!
康熙皇帝這番話,是說要行仁政安定民心,老百姓高興了,國家就可以長治久安,邊境自然安定,這是因為眾志成城的道理,所以不能專門靠險阻來防禦。
當時,康熙平定四方,北元末裔林丹汗敗於青海,蒙古諸部歸附;西域瓦剌的後裔準噶爾汗國也被清軍擊潰,狼狽而逃。
在康熙帝看來,長城不必再修,這道防禦建築已經過時了。
清朝前期,出於文化衝突的考慮,嚴禁蒙漢兩族人自由遷徙,以長城為界,只有部分山西商人可持許可站透過。這些早在明末就與清朝多有合作的晉商,被世人稱為“皇商”。
後來,清朝放開限制,長城的重要關口演變成南來北往的中轉站,邊塞城堡商旅雲集,開滿了錢莊票號、旅店飯館。其中最有名的當屬位於山西朔州的殺虎口和河北的張家口。各地商人經過廢棄的長城,可以從這裡北上蒙古高原,乃至俄羅斯。
直到晚清,曾國藩、左宗棠等名臣見國家內憂外患,戰亂不止,才在中原腹地與新疆邊塞新修長城。
從修築時間來看,這幾道長城成了封建帝制時代最後的長城。
但長城的精神並未消亡。
20世紀30年代,這道古時候農耕民族抵禦遊牧民族侵擾的堅實壁壘,成為中國軍人抗擊日軍的戰場。轟轟烈烈的長城抗戰就此展開。
1933年,已經侵佔東北的日軍挑起戰火,進犯山海關。山海關守將何柱國下令堅決抵抗,釋出《告士兵書》:“願與我忠勇將士,共灑此最後一滴血,於渤海灣頭,長城窟裡,為人類張正義,為民族爭生存,為國家雪奇恥,為軍人樹人格,上以慰我炎黃祖宗在天之靈,下以救我東北民眾淪亡之喪。”
何柱國所部與日軍血戰三日,不敵撤退,打響了長城抗戰的第一槍。日軍進入山海關後,見到城中穿著軍裝或拿起武器的人就立即槍殺,並用炮火將古城建築毀於一旦。
熱河失守後,日軍又派兵從冷口關、喜峰口、古北口三處向長城防線發起進攻。
鎮守喜峰口的第29軍在裝備落後的情況下,揮舞大刀想鬼子頭上砍去。古北口的中國軍人以傷亡萬人的代價,堅守數十日,死守北平的門戶。
儘管長城抗戰敗了,但新的長城卻在民眾心中漸漸矗立起來。後來成為國歌的《義勇軍進行曲》響徹大江南北,開頭兩句就是:“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在長城留下了太多記憶。
長城有帝王的雄心,有民夫的汗水,有將士的鐵血,有民族的交融,有執政的教訓,有戍邊的功績,有炮火的轟鳴,有箭矢的痕跡,有金戈鐵馬的呼嘯,也有紫塞秋風的壯美。
立志修10萬公里鐵路的近代革命家孫中山,說起長城,也是滿腔的自豪感:“中國最有名之陸地工程者,萬里長城也。……工程之大,古無其匹,為世界獨一之奇觀。”
作為人類史上的奇蹟,長城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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