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麻醉醫生的生存狀況。
撰文 | 汪航
我曾以為我們終將並肩戰鬥著
今天你卻靜靜離去陰陽總相隔
他還沒變老啊,他要去哪裡呀
只剩那些花兒,依舊在開放......
2017年,有感於麻醉醫生猝死事件頻發,一位同行改寫了流行歌曲《那些花兒》的歌詞,來緬懷那些逝去的麻醉醫生同道們。
近幾年來,麻醉醫生猝死事件並未明顯減少,依然是猝死的高危群體。如2019年11月,上海麻醉醫生薑金健因心臟驟停去世,年僅30歲;2020年3月,湖北省枝江市人民醫院麻醉醫生董天突發腦血管意外去世,年僅29歲;2022年4月,深圳麻醉醫生潘傳龍倒在工作崗位上,年僅34歲。
如今這個名單上又多了江蘇南通麻醉醫生朱翔的名字,年僅46歲,在去世前一天,還在發科普影片。
對又一位同行猝死的訊息,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協和醫院麻醉科醫師凌楚眠發微博哀嘆:“現代麻醉技術下,全身麻醉病人術中死亡率只有十幾萬分之一,而這幾年全國30不到的麻醉從業者,猝死已經十幾例了......臺下做麻醉的醫生,比臺上做手術的病人,死亡風險更高......”
手術室內/“醫學界”攝,圖文無關
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
“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我腦子嗡的一下就炸了!”經常與朱翔在網上互動的凌楚眠在一則影片中說,據他打聽後得到的一些模糊資訊,朱翔在去世前已經感到不舒服了,但還是硬挺著上了一臺時間較長的高難度麻醉手術,下班後回家休息,就再也沒有醒來。
凌楚眠表示,麻醉醫生的猝死問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甚至有資料統計,猝死的醫生中,有一半以上都來自麻醉科 。為什麼一個所謂的“輔助科室”醫生猝死率這麼高?凌楚眠在影片中說:“麻醉不是打一針就走了,他是一直守在你身邊,給你保命,這份工作隨時承擔重壓,並且經常連軸轉,我們日日夜夜被鎖在麻醉機旁邊,經歷一場一場的車輪戰,中間沒有休息時間,連上廁所、吃飯都是相互換著去解決。”
“麻醉醫生就是單調乏味,長時間易過勞,總在焦慮的職業,但同時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個角色。”凌楚眠說,“我也真心地告誡同行,請一定要愛護身體,注重自己的健康,像其他的任何事,比如科研標書網路科普,咱都可以推推往後放,自己要先休息好。”
身為同行,國內某三甲醫院麻醉科W醫生在該領域工作了近十年時間,對於這份工作,他與凌楚眠看法相似:麻醉醫師是一個對技術要求非常高,卻又兼具高風險和高強度的職業。
他以自己的日常工作為例稱,手術患者住院後會完善常規檢查並開出手術單,麻醉醫生的工作從手術單開出時就開始了。
術前一天,他要進行訪視,包括看病歷、問病史、查體、完善檢查、籤麻醉知情同意書。做麻醉計劃時要考慮各種因素對手術麻醉的影響,權衡各個麻醉藥物的使用利弊。
手術那天,W醫生和同事會比外科醫生早至少半個小時進入手術室,開始各項麻醉準備,“得先連上心電監護,有些大一點的手術還可能需要我進行有創操作,比如動脈穿刺、神經阻滯等。”
醫生在做手術前的準備工作/“醫學界”攝,圖文無關
W醫生表示,手術中打麻藥僅是麻醉醫生工作的其中一步。手術中,他一刻也不能離開,需要緊盯監護儀,觀察病人的生命體徵,對血壓、脈搏和呼吸等多項指標進行不間斷的監測,防止手術意外和併發症的發生。
這代表,病人術中生命體徵是否穩定完全是由麻醉醫生主導,一旦患者出現低血壓等意外情況,以及手術進入高風險階段時,W醫生要及時調整麻醉劑量、給藥速度等來確保病人的心跳、血壓和呼吸狀況平穩,以此保證生命安全。
“業內常說‘只有小手術,沒有小麻醉’,麻醉醫生就像卡車司機,需要時刻警惕前方路況,隨時做出應對。”W醫生表示。
這使他在手術期間,精神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狀態。
另一位華東地區某三甲醫院的麻醉醫生Z同樣提到,“除了關注患者各項生命體徵外,還要關注外科醫生手術到哪一步,有沒有手術意外等……精神一直繃著放鬆不下來。”
即便手術順利完成,也不意味著麻醉醫生可以休息了,他們還需要把病人叫醒、訪視監測等,有時自己的手術做完,還要去支援別人。更重要的是,一位麻醉醫生每天需要參與多個手術,這種來自身體和精神上的壓力,他們要在一天內重複好幾遍。
“我每天負責4—6臺手術,從早到晚基本都在手術間,外科大夫可能做完一臺就走了,但我只能等最後一臺手術全部結束才能下班,從頭陪到尾。”W醫生回憶,他每天的工作時長平均在10個小時左右,經常是早出晚歸,“一整天都看不到太陽”。
Z醫生也說,她的下班時間完全取決於手術結束時間,“如果是婦科手術,我們經常從早上七八點上班,拖到晚上九點、十點下班,也可能是凌晨才能下班,在產科相對會好一些,基本是五六點下班。”
如果輪到每週1—2次的夜班,休息時間則會更少。夜班期間,急症麻醉、危重急手術和全院的急救氣管插管等任務都由值班的麻醉醫師完成,通宵基本成了業內標配。還有小部分麻醉醫師在上完24小時班後,第二天仍被叫去緊急支援。
關於麻醉醫師的過勞現象,中國醫師協會麻醉學醫師分會第五任會長米衛東曾進行過一項覆蓋25000名麻醉醫生的摸底調查,結果顯示,70%的麻醉醫生日工作超過十小時。還有資料表明,部分三級醫院麻醉醫師每日工作超12小時,一個夜班甚至會有連續10臺以上的急診手術。
手術室內/“醫學界”攝,圖文無關
不被理解的麻醉醫生
“請不要說什麼麻醉醫生就是天天在那玩手機的,你見過玩手機把自己玩死的嗎?”凌楚眠在影片中的這句反問,透露出自己的工作被公眾不瞭解甚至誤解的無奈。
Z醫生也提到了這一點,她以外科和麻醉科的微妙關係為例,稱外科跟麻醉科的一大糾紛常常在於外科醫生說“你敢麻我就敢開”,也有麻醉醫生回擊“你敢開我就敢麻”,“當然很多麻醉醫生不會這樣講,肯定還是以病人安全為主,很多時候麻醉醫生都是苦口婆心地勸外科醫生,勸他們冷靜一點。”
對於外科醫生和麻醉醫生的關係,Z醫生借用競技遊戲中的角色做形象的比喻,“外科醫生就像遊戲中的射手,麻醉是打輔助的,明明感覺草叢裡有人,射手還非要往上衝,這時候就得拉住。”
實際上,麻醉是臨床科室而非輔助科室,患者安全和手術成功都極大地依賴麻醉的支援。
它透過接觸不同型別、不同病種、不同病情的患者,麻醉醫生對各個疾病和術式都有所瞭解,使他們成為外科系統裡的內科醫生、圍手術期的全科醫生。如今的重症醫學科、疼痛科都是從麻醉學科中分出的重要臨床學科。
令W醫生吐槽的一個點是,麻醉醫生值班時,會經常被病房、急診等喊去插管。
“其他科室把叫麻醉科過去插管當成一個理所應當的事,我們值班本身就夠忙的了,還要隨時被喊去插管。”W醫生認為,插管應該是ICU、急診等科室醫生的必備技能,遇到緊急情況再請麻醉醫師出面。
儘管好像到處離不開麻醉醫生,但中國麻醉醫生收入並不是醫院頂流。
“醫學界·醫米調研”釋出的中國醫生薪酬報告顯示,麻醉科醫生收入普遍低於外科,略高於醫院平均水平。
另據南京醫科大學公共衛生學院流行病學系等機構去年9月在《中華疾病控制雜誌》上的研究顯示,南京市5家綜合醫院麻醉科醫護人員職業倦怠的檢出率為80.53%,工作強度負荷越大、搶救次數越多、對工作環境評價越差、沒有良好職業發展的,職業倦怠越高。
手術室內/“醫學界”攝,圖文無關
如何避免下一個意外發生?
早在十年前,中國醫師協會麻醉醫師分會的資料顯示,從2012年11月到2014年4月,近一年半的時間裡,全國範圍內共曝出七起麻醉醫生猝死事件。
當年,業內就有多個專家呼籲關注麻醉醫師猝死事件,改善現有醫療環境。比如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麻醉科醫生周祥勇說:“按照歐美每萬人需要2.4個麻醉醫生的標準,中國應該配備30萬-35萬名麻醉醫生,而實際情況是,中國的麻醉醫生只有8萬-9萬。”
事實上,“中國麻醉醫師荒”已持續多年。米衛東就曾多次公開指出中國麻醉醫師數量存在缺口,其此前接受媒體採訪時曾稱,按照人口比例計算,中國麻醉醫師缺口“二三十萬肯定有。”
去年3月,國家衛健委在中國麻醉周表示,目前中國國內麻醉醫師數量約10萬人。據規劃,到2035年,中國麻醉醫師數量將增加到16萬,每萬人口麻醉醫師數達到1人以上並保持穩定。
麻醉醫師數量增加固然能減輕同行壓力,但同時增加的,還有各種需要麻醉的手術專案。如今,不僅是外科手術需要麻醉,分娩鎮痛、醫療整形、胃腸鏡麻醉、部分內科和微創介入治療以及各類急慢性疼痛治療對麻醉的剛性需求也日益增加。
有調查發現,從2015年到2017年,麻醉醫師的臨床工作量年增長率為11.32%,其中手術室麻醉量的年增長率為9.29%,手術室外麻醉量年增長率為15.64%。然而,中國麻醉醫師人數的年增長率同期僅為5.97%。
“一方面,醫院要保證麻醉科有充足的人手,另一方面待遇也要跟上。”W醫生表示,無論是三級醫院還是小一點的醫院,麻醉隊伍多則百人,少則一二十人,但總體來看,都是不夠用的,“醫院越大,手術量越多,編制數量又非常有限。”
以北方某三甲醫院為例,官方資訊顯示,麻醉科每年為數十個外科科室提供麻醉,加上手術室外麻醉,年麻醉量近8萬例,而整個麻醉科也只有五六十人,平均每人每年要完成近1400臺手術,壓力可想而知。
Z醫生建議,醫院可以透過多招人的方式來改善麻醉醫生的生存現狀。她還提到,由於平時太忙,科研時間有限,晉升難度大,職業發展停滯不前,“希望科研壓力能適當減輕。”
W醫生則說,一直以來,麻醉科醫生始終承擔著麻醉醫師+麻醉師的角色,未來可以考慮讓一些本科生成為“麻醉師”,“類比於影像科技師配合影像科醫師、檢驗科技師配合檢驗科醫師、ICU護士配合ICU醫師的模式,把麻醉醫師和麻醉師的角色區分開來,既解決就業,又能擴充麻醉科隊伍。 ”
除了增加人手,制度也在進一步完善。在2014年的上海市醫師協會麻醉科醫師分會首屆年會上,《上海市麻醉科醫師勞動保護條例(草案)》和《手術室環境保護條例(草案)》對外公佈,其中提到了限制加班、強制休息等多項舉措。
比如《草案》提出,在保障醫師身心健康的條件下,每日延長工作時間不得超過三小時,不得連續兩日安排同一醫師延長工作時間,且每人每月合計延長工作時間不得超過三十六小時。對於延長工作時間、無法安排補休等情況,醫院應支付相應的工資報酬。
到2020年12月12日,中國醫師協會麻醉學醫師分會會長於布為在工作報告中表示,將推動這一檔案由草案轉變為正式條例並在全國範圍內推廣,同時把這一工作列為中國麻醉學科的近期任務。
時至今日,這一工作仍在進行當中。於布為告訴“醫學界”,目前,麻醉醫師的生存狀況已經有所好轉,“特別是一些大城市的大醫院,麻醉科的醫生編制已過百人,人力資源緊張的問題已基本得到解決。”
但從全國的情況來看,他認為人員缺口依然存在,“南通麻醉科年輕醫生猝死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更遑論在高海拔地域的麻醉科,人員還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於布為表示,想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需要依靠科技進步,“要依靠人工智慧操控的麻醉系統來完成大量的日常工作,把勞動力徹底解放出來。”
來源:醫學界
責編:田棟樑
編輯:趙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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