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妙玉愛情的表現特點
紅樓夢的主旨是“大旨言情”,其中寫了許多人的愛情,除了寶玉與黛玉、晴雯、襲人、寶釵等的愛情以外,還有司棋和潘又安、賈薔與齡官、賈芸與小紅、尤氏姐妹與柳湘蓮、賈璉,秦鍾與智慧兒,就是賈環也是有人愛的,譬如彩雲,只是這小子不知珍惜不配而已。
在這眾多的愛情之中,著墨不多,但是寫得十分具有特色的應該要算妙玉與寶玉的愛情,或者更準確具體的說,是妙玉對寶玉的愛情。
在妙玉和寶玉之間存在愛情可以說是千真萬確的,首先,妙玉的判詞以及“仙曲”就證明了這一點。
其判詞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此處“潔”與“空”屬互文),其仙曲是“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那麼這裡的“何曾潔”和“未必空”的物件是誰呢?“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又是因為誰呢?“嘆無緣”的“王孫公子”又是誰呢?很顯然,只能是小說中的賈寶玉。
只是由於妙玉特殊的身份以及獨特的性格以及作者獨特的處理方式,小說對這種特殊的愛情表現得極其微妙隱秘罷了。但也正是這種極其微妙隱秘的表現方式,使它在紅樓夢的愛情故事中獨樹一幟,成為其中最耐咀嚼最富含蘊的愛情表現。
當然,這種表現也是符合妙玉的出身及性格特點的,並非為微妙而微妙,為含蓄而含蓄。
小說中表現妙玉這種獨特妙愛情的情節首先出現在第41回,其時,賈母率領劉姥姥以及賈府一大隊人馬來到妙玉的櫳翠庵參觀,於是,與其“性相近”的黛玉以及寶釵被妙玉請到妙玉的內室喝茶:
……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遞與寶釵。
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䀉”。妙玉斟了一斝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語說:隨‘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這金珠玉寶一概貶為俗器了。”
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你遭塌。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了。你吃這一海,更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
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淳無比,賞讚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茶,是託他把她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
小說中這一段寫茶的文字大可講究。首先,小說用一種象徵性的渲染性的手法寫了妙玉給黛玉和寶釵兩人的茶具的非同凡響。
為什麼要用這種非寫實的手法來渲染茶具呢,無他,作者就是要用這一手法來把讀者的注意力吸引到茶具上來,一方面寫妙玉的不凡,同時藉此為下面給寶玉的茶具作鋪墊。
這就像第5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景之前在秦可卿的房裡睡中覺時,作者對秦可卿的房裡陳設的那種象徵性渲染,藉此暗示秦可卿的性魅力,同時暗示賈寶玉的性的覺醒併為他的性夢做鋪墊。這兩段文字的功用有類似關係,可以相互闡發,我們不妨也引在下面: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臥房。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寶玉此時便覺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幅對聯雲: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寶玉含笑道:“這裡好,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
顯然,這裡的描寫就和上面寫茶具一樣,是不能當作寫實來看的,它是曹雪芹發明的一種獨特的象徵和渲染手法。
接著,小說就來到了正題,寫了妙玉居然“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在這句似乎不經意的話中,有兩點特別值得注意:
第一,是妙玉把自己“常日吃茶”的“綠玉斗”拿給寶玉喝。
我們知道,就是我們一般人,是絕不輕易地拿自己的杯子給人喝茶的,除非那個別人是自己的心上人,或是自己暗暗愛著的人,我們才會用這種特殊的方式來表現自己與對方的親密。
第二點值得注意的是,這似乎不是妙玉第一次這樣做了,因為小說中的用語是“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也就是說,以前他們就在妙玉的櫳翠庵有過交集,妙玉前番就這樣拿自己的杯子給寶玉喝過茶。
那麼,是不是妙玉這個人在此類事情上本來就比較隨意呢?恰恰相反,妙玉恰恰是“過潔世同嫌”,就在本回,作家就寫了她嫌劉姥姥髒,把劉姥姥喝過的(是賈母拿給劉姥姥喝的)一隻成窯的杯子寧可扔掉。而且她還宣稱,“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
就是說,不僅劉姥姥沾過的杯子她不能再要,就是妙玉以前喝過的杯子也不能容忍劉姥姥再來玷汙。這不真真是“過潔世同嫌”嗎?小說中的這個情節,其實不僅寫出了妙玉的“過潔”怪癖,其實也有一種對比襯托作用,即對她把自己的“綠玉斗”拿給寶玉喝這件事起襯托作用。
在上面我們引出的那段文字中,其實不僅關於綠玉斗的細節表現了妙玉的這種隱秘隱晦的愛(當然可能是無意識心理使然),還有好一些細節同樣表現了一個少女的那種特殊的愛的心理。
譬如她在寶玉誇獎了她以後,“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出來”給寶玉喝。為什麼這樣?那是因為此時她喜歡的人在她的身邊,她不由得有點小興奮,要弄出點花樣來炫耀一下。
又,為什麼她又說寶玉此番之所以能夠喝到如此妙茶,是因為沾了黛玉和寶釵的光,“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或許是因為少女慣常的愛的掩飾心理,當然或許在意識層面她確實是這樣想的。
上面我們說到嫌劉姥姥髒是對比襯托,其實在喝茶的情節中還藏著一種對比襯托,即用黛玉的高潔不俗來襯托妙玉的更加高潔不俗(只不過過頭了):
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清淳?如何吃得!”
這一段話,其外顯的功能當然是為了表現妙玉的“過潔”怪癖,但是筆者以為,這段話還有其隱含的功能,作者就是要透過這段話來將黛玉與妙玉進行一番比對,以對妙玉對寶玉的愛進行一種襯托,甚至要在其中尋找這種獨特的愛的理由和邏輯。
我們應該都記得,在第15回中,當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鶺苓香串珍重取出來轉送黛玉”時,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這東西。”遂擲還不取。
還有,第42回,黛玉還以開玩笑的口吻嘲諷過劉姥姥為“母蝗蟲”,以此看來,黛玉是不是也是多少有些“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呢?是的,在第5回開頭,當把黛玉與寶釵進行比較並評價時,也用了“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評語,但是,卻正是這“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黛玉,成了最深愛寶玉的人。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因此,更加“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妙玉、更加不“俗”的妙玉,或許會因為同樣的愛的邏輯而悄悄地喜歡上寶玉。
在前八十回中,第二次表現妙玉這種隱晦奇特的愛是在第50回。在此回,曹雪芹寫得更加含蓄隱晦,甚至用上了大段的“留白”手法。
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分析品味,我們是可以把這“留白”補寫出來的。是回,寶玉賽詩又輸了,於是李紈說:“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玩兒。”於是寶玉就起身往櫳翠庵尋梅去。李紈於是命丫頭們跟著。這時“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道是。”
黛玉為什麼說“有了人反不得了”呢?這句話有兩種含義,第一,黛玉知道妙玉的古怪性情,當著別人面可能故意刁難寶玉,第二,黛玉可能憑直覺冥冥知道妙玉對寶玉的這種獨特的“欲抱琵琶半遮面”的愛意,當著別人面可能會故意為難寶玉。或者這兩種意思兼而有之。
接著寫寶玉尋梅的情節作者幾乎是完全“留白”的,但是作者就像最高超的畫家,留白中卻也給我們留下了三個線索,憑著這三個相互聯絡的線索,我們庶幾可以把這一過程“補寫”出來。這三個線索是相互聯絡的,所以,我們得先把這三個線索引出,然後才能進行分析。
第一個線索:寶玉到櫳翠庵取梅回來,對眾人說:“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
第二個線索:寶玉從櫳翠庵妙玉處求得的梅花非常漂亮。小說在此處有這樣一番描寫:“一面大家看梅花。原來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
第三個線索:寶玉在櫳翠庵頗費精神地弄得一支梅花後,後又去了櫳翠庵一次,這一次妙玉非常大方,竟然給眾人每人送了一支梅花。
如果我們孤立簡單地看第一個線索,就會覺得是妙玉性情古怪,不情願給寶玉梅花,寶玉好說歹說,才求得了一支。
但是,這一分析結論顯然是與另外兩個線索相矛盾的(當然也是與其他回中的相關描寫相矛盾)。如果妙玉不情願給寶玉梅花,為什麼寶玉最後得到的梅花竟然是一支無上妙品呢?如果妙玉煩寶玉而不願給他一支梅花,為什麼後來又要他來櫳翠庵,並給眾人每人一支梅花呢?
顯然,這樣理解是完全站不住腳的。因此,合理的分析應該是這樣:
當寶玉獨自一人來到櫳翠庵找妙玉求梅花時,妙玉一定是很高興的,但是,大喜過望的妙玉畢竟是一個少女,她也有著一般少女那些叫人捉摸不透的性情和行為:在表面上,她的確為難了寶玉,佯裝不願意給寶玉梅花,故意讓寶玉左一聲右一聲地求她,而在她的內心,不過是要延長、曲折地延長這一美麗的過程。
第二,她在表面上為難寶玉,不願意給他梅花,實際上不過是少女在某些情形下,表達愛意的一種方式,就像茹志娟的小說《百合花》中,那個新婚的小媳婦喜歡那個八路軍小戰士,卻故意為難他,不給他那床繡著百合花的被子的心理類似。在這裡,“為難”不過是少女的一種表達愛意的特殊方式。
也正因為此,在寶玉一番軟泡硬磨之後,妙玉終於給了他那支最美麗的梅花。這支最美麗的令“各各稱賞”的梅花,對妙玉而言,可以說是一次愛的紀念,是她那壓在心底的永不可能真正如願的愛情的一個象徵。而且在這一番故意的“為難”之後,在終於剪下了這一支最美麗的梅花之後,或許妙玉還覺得意猶未盡,於是就有了妙玉約他再至櫳翠庵取梅花的情節線索。
前八十回中表現妙玉這種隱晦的愛的第三個情節便是在寶玉與眾芳群豔喜慶生日的時候,妙玉這個“檻外人”終於也沒能忘記她的心事,她特地用一個“粉紅”的箋紙:“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悄悄地然而鄭重地表達了她心底的那份愛意。
這一個情節,除了表現妙玉的那愈發顯明的愛之外,還從寶玉的角度寫了他對這種愛的知覺與珍重。(由於我們需要兼顧各部分的比重以及避免重複,我們將把對於第三個情節餘下的分析以及對後四十回中的另一個重要情節的分析一併放入到第二部分中去進行。)
二、妙玉愛情的發展
妙玉作為一個出家人,又是作為一個特別高傲孤僻的出家人,她的愛情不可能有什麼特別明顯的表現,它們大多隻是處於隱晦、暗示的心理層面。但是,即使這樣,它們還是有它們的心路歷程,有它們的變化發展。
以下我們將主要聯絡後四十回的另一段“故事”,剖析一下妙玉愛情的這種心路歷程,透過這一變化過程的分析,我們就會更加明白,後四十回中的那個情節,並不是天外飛來的,它們就紮根於前八十回中的那些隱秘的心事和變化中,並與它們和諧地統一在一起。
在前面的部分中,我們已經大致地分析了妙玉在前八十回中的愛情表現。在這些表現中,我們可以看出,妙玉對寶玉,的確存在著一種類似“單相思”的愛情,同時我們也發現,在這不多的幾次愛的表現中,妙玉的愛、妙玉與寶玉的關係,的確處於一種不斷向更明晰的方向在變化發展。
在第一次的“茶杯”情節中,妙玉對寶玉的喜歡,可能更多地處於一種無意識的狀態中,她給寶玉自己的茶杯喝,又不自覺地表現出一種特別的興奮,可能只是出於一種無意識的喜歡和愛,也許連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晰。
所以在這同時,她又有一些對於寶玉的似乎故意冷落的語言,譬如她說,“你這遭吃茶,是託她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這些話也許並不是有意識地故意掩飾做作,也許在她的意識層面,她真是這樣想的。但是到了第二個情節中,妙玉故意“為難”寶玉,後卻又給了她最妙的一支梅花,又相約他再到櫳翠庵來取梅花,她對寶玉的喜歡就明顯地超越了前此的無意識的情形,而帶有了有意的色彩。
到了第63回寶玉生日之時,在大觀園的眾芳們聚在一起歡樂之時,孤懸在櫳翠庵的妙玉也終於耐不住寂寞,而用一紙“粉紅”的紙箋暗暗表達了她對寶玉的愛與祝福。
從這三個情節中,我們可以看出,雖然妙玉對寶玉的愛總體上仍然處於隱秘不宣的狀況,但其在心理表現上、在其微妙的行為上還是在一步步的發展。
以上我們是從妙玉一方面看。從寶玉的角度看,在以上的三個情節中,寶玉對妙玉的這種愛的體悟和知覺,其實也是慢慢變化發展的。
在第一個情節中,寶玉對妙玉行為的涵義,其實是懵懂無知的,不然他也不會開玩笑說妙玉給他她自己喝茶的“綠玉斗”是“俗器”了。此時她對妙玉的態度,充其量只是出於他一般對女孩兒的多禮的態度。
在第二個情節中,雖然作者採取了幾乎完全留白的方式,但是,我們仍然可以揣測出寶玉此時對妙玉的這種情感是有所體會的,同時也是憐惜珍視她的這種情感的。
我們的這種揣測嚴格講其實不是揣測,因為在第二個情節中雖然作者幾乎完全留白,但是我們在後來的第三個情節寶玉的反應和語言中,尤其是作者借邢岫煙之口而說出的一席話中,很明確地揭示了此時寶玉對妙玉這種情感的珍視和憐惜。我們先看寶玉在開始看到妙玉的“帖子”時的反應:
晴雯忙啟硯拿了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給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紅箋紙,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哪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是誰接下了一個帖子?”
四兒忙跑進來,笑說:“昨日妙玉並沒親來,只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這裡,誰知一頓酒喝的就忘了。”眾人聽了道:“我當是誰,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下拿了紙,研了墨,看他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麼字樣才相敵,只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
當寶玉看到是妙玉給他的生日帖子時,他的反應是“直跳了起來”,當下便要研墨拿紙回帖。為什麼這樣呢?
第一當然是吃驚,他或許沒有想到作為出家人的妙玉會這麼對待他。此外,也表現了他對妙玉對他的這種感情的珍視珍重。他的這種珍重和珍視的情感,其間也透過一種對比烘托了出來:當大家得知是妙玉來的帖子時,都表現出一種不以為然:眾人聽了道:“我當是誰,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
寶玉的這種“珍重”,其後在寶玉與邢岫煙相遇時更加清楚第表現了出來,當寶玉路遇邢岫煙,邢岫煙談到了她與妙玉之間的關係來歷時,這時候寶玉有一個奇怪的反應:“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閒雲,原本有來歷。’”
為什麼寶玉此時會有“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強烈的反應呢?這是因為,他此時或許從邢岫煙被妙玉看重這一事實中更產生了一種徹悟:能夠被妙玉看重,是一件很難得的事(因為“萬人不入她的目”),自己竟然被妙玉看重,可見這一情感的難得可貴;當然,寶玉對妙玉情感的珍視,還有另一個原因,這就是他一貫的對女兒的珍視和憐惜。
這兩者融合在一起,就是寶玉此時如此珍視妙玉情感的原因。就寶玉這一面來說,他對妙玉情感的這種珍重,雖然不是一般的男女之情,但其中包含的珍重、憐惜,體貼也已經格外動人可貴了。
這一特質的情感,隨後在寶玉與邢岫煙的另一段對話中更清楚第揭示了出來:當郉岫煙說妙玉給寶玉下那樣個帖子“僧不僧,道不道,男不男,女不女”,是“放誕怪癖”時,寶玉懇切地說道:
“姐姐不知道,她原不在這些人中裡,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了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管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的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的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
從這段話中,足可以見出寶玉對妙玉的體諒與體貼和珍重,既是來源於他一貫的對女兒的珍重憐惜,也是他對妙玉這一特殊身份之人的格外看重。而寶玉的這種情感,反過來也是妙玉愛寶玉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們之所以要首先在此對前八十回中的三個情節進行這樣一番說明,是因為我們只有首先弄清了在前八十回中妙玉與寶玉之間情感的變化發展和來龍去脈,我們才能充分了解在後四十回中妙玉和寶玉情感的“高潮”的自然合理。
這個所謂“高潮”,就是第八十七回“感秋聲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入火邪魔”中的一段情節,讓我們首先將其中的相關情節引出,然後再做分析: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麼說?進來也不言語。這麼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裡就進來了,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說著,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
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寶玉見她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
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有什麼難答的?你沒有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麼?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
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裡去了。”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裡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妙玉道:“那裡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裡撫琴呢。”妙玉道:“原來他也會這個嗎?怎麼素日不聽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說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她。”妙玉道:“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上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
這就是在後四十回中妙玉與寶玉愛情發展的一個高潮,它承接著前八十回中妙玉與寶玉關係的發展。
如前所述,在前八十回中,妙玉對寶玉的感情從無意識到一步步清晰強烈,寶玉對妙玉的感情也從完全的懵懂到一步步理解,到第87回,便有了這一個高潮。
在這個高潮的情感表現中,從妙玉一方面來說,有三次“臉紅”,一次“猶疑”,最關鍵的是她最終透過暗示獲得了和寶玉獨處的機會。“臉紅”無需多分析,因為此時她所愛的人就在身邊,她不可能心如靜水,這是少女的一般心理,此無需多分析。
“猶疑”其實反應的是她此時的矛盾心理,她打算離去,但是心裡面又不想離開,所以她“起身理理衣裳”,又“重新坐下”,這種幾乎無意識的動作極好地傳達了戀愛中的少女的心理。
最後,出家人的妙玉或者是靈機一動,或者是鬼使神差,竟然說出了一句或許她平生唯一一句美妙的謊言:“久已不來,這裡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好在她的這句“謊話”,在懂得體貼的寶玉那裡得到了回應:“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
妙玉由此終於得到了一次和她的心上人單獨相處單獨“散步”的機會,就如天下所有的少男少女在戀愛中的願望一樣。
以上就是後四十回中妙玉愛情的一個“高潮”,我們可以看出,後四十回的這一個情節,是前八十回中妙玉與寶玉情感的一個自然發展,它從幾乎完全的無意識,到一步步的清晰,再到比較明晰的“示愛”,最後到第87回,妙玉終於努力贏得了與自己的心上人單獨相處的機會。
這一過程,不僅符合一般少女的心理,也符合高傲的出家人妙玉的特殊心理。除了這種情節聯絡表現了它們的統一性以外,在語言、心理描寫和性格刻畫上,它們也是相聯絡、相統一的。
整個過程中,妙玉的語言、心理和性格表現,都是處於一種壓抑、掩飾、隱藏、欲說還休的狀態之中,都是處於一種無意識與有意識的模糊的界域之中,而種種這些表現,都是符合少女的特性的,更是符合作為少尼的妙玉這一個人物的性格特點的。
而寶玉,則從幾乎完全的“不解風情”,到漸漸明白,到對妙玉情感的理解和珍視,一直到最後的幾乎是“曲意”承愛,也很好地寫出了寶玉情感的發展過程,寫出了寶玉對女兒的憐惜對妙玉的憐惜,這種憐惜,一方面是寶玉一貫的特點,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一種“大恕道”精神的體現。
至於第87回妙玉回到櫳翠庵後“走魔入火”的後續情節,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看:
一,妙玉回到櫳翠庵後,在夜半想到白天和寶玉的相處,不禁心馳神蕩,走火入魔,在一定的程度上是符合妙玉的心理特點的,情節上也是比較自然合理的。
因為妙玉年輕,本是迫不得已出家,還是“帶髮修行”,平日只是因為自己是出家人,又因為孤傲過潔,其生命情感狀態都處於一種壓抑的狀態中,一旦品嚐到愛情的滋味,以前刻意建造的堤壩就可能潰決。
第二,第87回妙玉走火入魔的情節,或者也是因為曹公意欲就此給妙玉的故事快速作結。因為畢竟妙玉並非主要人物,如果從容地將妙玉和寶玉的情事款款敘來,篇幅將會過於延長,甚或有喧賓奪主之感,故曹公採用了快刀斷麻急轉直下的作結方法。
當然,這樣或許就難免給人以情節過於峻急,不夠舒徐自然的感覺。但,長篇小說,尤其是像紅樓夢這樣人物如此繁多的長篇小說,或許是不可能也是不需要給每一個人物尤其是次要人物都從容不迫地給出一個自然的結局的,就像我們時常看電影一樣,一些次要人物的結局往往只是簡略交代,有的甚至還只是獲得一個用字幕交代的方式來結局呢。
三 妙玉愛情表現特殊性的幾個原因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妙玉愛情的處理方式,是迥異於小說中其他人的愛情表現形式的,甚至是迥異於幾乎所有小說中的愛情表現形式的。如前所述,作者表現妙玉愛情的整個過程,幾乎都採用了一種隱晦、暗示、留白等等不明晰的藝術形式。
從藝術上來說,也正是這種表現方式,使對妙玉的愛情表現,雖然著墨不多,但使它成為了小說中所有愛情表現中最有特色的一部分,也是最含蓄最耐咀嚼品味的一部分。當然,作者之所以如此處理,並不是或不僅僅是從藝術上著眼,而是服從於人物性格和其敘述方式的。具體說來,作者之所以如此處理,有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是妙玉的特殊身份和特殊性格使然。
關於妙玉的特殊身份和性格,論者此前已多所論述,我在此只簡約提及。妙玉出家人的身份使她不得不將自己的愛情掩藏起來,甚至在意識裡將其視為“邪念”,此外,她孤高過潔的性格,也使她不願意正視自己的感情,不願落人話柄,不肯屈就於人,故也常常將其心理情感自覺不自覺地掩蓋起來。這是紅樓夢如此處理妙玉愛情故事的原因之一。
第二,是小說的敘述方法使然。
紅樓夢敘述故事刻畫人物,一般都採用的是限制視角,甚或“零度視角”,對於故事的敘述、人物的刻畫,都是讓生活情節細節等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來、流露出來,作家自己一般不會如全知敘述方式一樣,對其人物加以評判和分析。
這種敘述方式,就使生活情景更加自然真實,人物更加真實可信。具體到妙玉的人物刻畫上,這種敘述方式就更增加了妙玉愛情的神秘隱秘特性。
此外,在妙玉的愛情故事中,又主要是以寶玉的視角敘述的,而同時,這一愛情的一方也是寶玉自己,所以,這個限制敘述者在敘事時自然就有所剋制,很多情節甚至只是點到為止(例如櫳翠庵的故事就是這樣),當然就更不可能又跳出來對其情節、人物的性格、心理等加以額外的評述和分析。限制敘述者的這種自我剋制,就更使對於妙玉愛情的表現趨於簡化。
此外,本來在紅樓夢中,往往會透過人物之間的互相評論褒貶等方法來起到全知視角常有的某種評價作用,小說中如興兒評論鳳姐、寶釵、黛玉等,王熙風評論探春、寶釵、黛玉,以及寶玉、賈環等,平兒評價賈赦、賈雨村,薛姨媽、鶯兒評價寶釵等等,都是對限制視角的某種補充。
人物之間的這種相互評價褒貶在妙玉的刻畫上也不是完全沒有體現,小說中如李紈說妙玉“古怪”、黛玉說如果有人跟著就更得不到梅花、邢岫煙說妙玉“僧不僧、道不道,男不男,女不女,惜春說妙玉”塵緣未斷“等等,也都從側面起到了某種全知式的評價作用。
但是,或許是妙玉的愛情表現本來就是撲朔迷離,或許是人們礙於妙玉的出家人身份,都基本未正面觸及妙玉的愛情方面的內容。這種種敘述方法,都加深了或保持了妙玉愛情的那種恍兮忽兮的特徵,為紅樓夢中的愛情表現增加了一個別有魅力的品類。
2023.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