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一個追求前進,勤於自省的政權確實常常充滿生機與活力。而一個沉溺於過往成就的政權,譬如北魏,則是潛藏著重重危機——關於這一點,攪動時局且為之付出生命代價的爾朱榮認識得格外清楚。
一、垂暮帝國與新生英傑
東晉隆安二年(398),北魏君主拓跋珪將國都遷至平城(今山西大同),並正式稱帝,開啟了北魏這一鮮卑拓跋所建之政權的帝國史。與我們一般印象中的“帝國”自然難以比肩,北魏終究只是一個盤踞於當時中國北方的少數民族政權。但於北魏,尤其是於鮮卑拓跋而言,從北方的一個小小遊牧民族發展到今天,他們已經實現了質的飛躍。加之後來加緊學習更先進的中原文化,深入推動政權的漢化,北魏在當時也已擠入“第一梯隊”——同繼承中原正統的劉宋王朝形成南北對峙。
然久居“安樂之世”,即便是曾經策馬揚鞭於塞外的鮮卑拓跋也逐漸迷失在軟紅十丈之中:宣武帝時,高肇專權;孝明帝時,於忠、劉騰、元乂(即元叉,宗室子弟)、鄭儼,以及徐紇“輪番上崗”;在中央的縱容下,均田制被嚴重破壞,寺院經濟出現惡性膨脹,國家財政被逼至崩潰的邊緣……
朝廷執政如此失敗,久受壓迫的民眾自然會奮起反抗。而這也給了世代為將的爾朱氏一個從地方躍升到中央的珍貴機會:在北魏幷州、肆州一帶,相繼爆發牧子素和婆崘嶮起義、胡乞起義、劉阿如起義、北列若步起義等大大小小的反抗活動。北魏官軍自然無能為力,鎮壓的任務便落到了長期在並、肆一帶經營事業的爾朱榮頭上。
在官軍一再失利的襯托下,年輕的爾朱榮恍若戰神臨世。其官職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從直閣將軍(從三品下)一路晉升至統領禁軍的武威將軍(二品),並獲得安北將軍的虛職和博陵郡公的爵位。
且爾朱榮一邊指揮鎮壓,還一邊吸收人馬,持續壯大自身實力:被擊潰的起義軍搖身一變,成為爾朱榮自己的軍隊;並、肆一帶的地方官員、世家大族,或被爾朱榮收買,或被爾朱榮拉攏;從其他地方流徙到並、肆一帶的勢力、流民等,爾朱榮也是來者不拒……至宣佈進軍彼時的北魏都城洛陽,爾朱榮已有了朝廷都難以匹敵的力量——爾朱集團。
二、征伐四方與把持朝野
在爾朱集團成型期間,北魏的朝政主要由胡太后(北魏宣武帝之妻,孝明帝之母)把持。但年紀漸長的孝明帝也不滿於只做個傀儡皇帝。這使得本就實力不濟的北魏中央還將一部分精力投入於統治權威之爭。因而爾朱榮即便處於北魏中央的有意限制下,也能順利組建規模龐大的爾朱集團。且藉由胡太后怒而毒殺孝明帝,並另立年僅三歲的宗室子弟元釗為帝一事(即“河陰之變”),爾朱榮還成功率領大軍進入都城洛陽:北魏武泰元年(528)三月,爾朱榮宣佈發兵;四月十一,他擁立宗室子弟元子攸為帝,即孝莊帝;四月十三,他屠殺意見不合的朝中群臣;四月十四,大軍進駐洛陽。
擁立新帝,手握重兵,領導爾朱集團——入京後的爾朱榮自然打的是把持朝政的牌。為了將朝廷納入自己的控制,他迅速進行一系列人事調整,甚至計劃將都城遷至自己的大本營晉陽(即幷州的治所)。不過因為部分漢化官員反對,幷州又是災害頻發之地,以及葛榮的起義軍這時正逼近洛陽,爾朱榮最終放棄了遷都計劃。但他還是想出了一個“曲線救國”的方法:爾朱榮坐鎮晉陽,但透過在晉陽建立的霸府行臺控制洛陽朝政。
軍事方面,爾朱榮先後平定葛榮起義(由此將六鎮起義徹底粉碎)、青州一帶的邢杲起義、關隴一帶由胡漢百姓發動的起義,以及擊退意圖趁亂侵佔北魏土地的南朝梁。且他還在與南朝梁的作戰中還收穫了三十二座城池,進而佔據黃河以南的全部土地……如若以今日的標準來看,爾朱榮的經歷簡直就是現實版的“霸總版龍傲天劇本”。
三、狼子野心與文化天塹
不過即便做到了上述地步,將北魏朝廷徹底收作囊中之物,爾朱榮也終生未能稱帝。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年僅三十八歲便被刺殺身亡,另一方面或許則是因為北魏還有一套令爾朱榮格格不入的文化模式。
前文提到,爾朱榮在入京之初就扶持了傀儡皇帝孝莊帝。可孝莊帝這人幼年時就曾做過孝明帝的伴讀,和孝明帝一樣並不甘於做個傀儡。加之爾朱榮對孝莊帝展開了令人厭惡的全面監視,並強求將同孝莊帝關係緊張的女兒立為皇后,孝莊帝便終於向爾朱榮發動了反擊。
當然,這場反擊也沒能逃過爾朱榮的監視。只是彼時孝莊帝就如同撼樹的蚍蜉,爾朱榮根本沒把孝莊帝的策劃放在眼裡——可事實證明,小事更是大意不得:北魏永安三年(530),孝莊帝以爾朱皇后誕下太子為藉口,邀請爾朱榮入宮慶賀。對此,爾朱榮並未起疑。或者說,他並未料想到孝莊帝能翻出什麼風浪。故而他並未做好嚴密準備就進入宮中——孝莊帝的部下突然提刀奔來,爾朱榮被迫逼近孝莊帝以抵抗,結果被孝莊帝親手刺殺。
爾朱榮人都沒了,他的稱帝計劃自然不可能再由他自己去實現。但即便他不死,渾身上下都彰顯著羯族文化的爾朱榮大抵也沒有機會成為深度漢化的北魏王朝的君王。
爾朱榮出生在孝文帝大舉推動北魏漢化的時代,但他卻成長於不同於鮮卑文化或漢文化的羯族文化環境中。與漢文化相比,羯族文化是原始、暴力、重實際的文化。其文明水平自然不如令鮮卑拓跋折服的漢文化。但羯族人卻對自己和自己的文化非常自信,甚至膨脹到固執——於是即便爾朱榮擁有令人難以反抗的軍事力量,卻始終受到漢人和深受漢文化影響的鮮卑人,尤其是鮮卑貴族的輕視。
且《北史·爾朱榮傳》還記載,爾朱榮曾在擁立孝莊帝之前就篡位一事進行過占卜:“時榮所信幽州人劉靈助善卜佔,言今時人事未可。榮乃曰:‘若我作不吉,當迎天穆立之。’靈助曰:‘天穆亦不吉,唯長樂王有王兆耳。’”加之爾朱榮數次為自己立像都遭遇失敗,朝野便傳開了一種“天意”,即北魏的皇位應當仍舊屬於融合漢族與鮮卑族文化的鮮卑皇室,而不該屬於羯族來的爾朱榮。
雖然以如今的眼光來看,所謂的“天意”實在不至於左右一國之君的確立。但在古時,在距今近一千五百年的北魏,即便是狂妄自大如爾朱榮也不得不忌憚“天意”——即便這“天意”的解讀參照的是漢文化的規則。
故而在孝莊帝最無力反抗之時,爾朱榮就這麼“荒唐”地錯過了將以鮮卑和漢文化立足的北魏更名改姓的良機。後來孝莊帝又將傀儡的角色扮演得令爾朱榮十分滿意,直至利用爾朱榮的大意將其刺殺,爾朱榮便再也未能重提自立為帝一事——如此戲劇性的結局,倒也正配他奸雄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