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路上,路過正在打烊的滷味攤老闆。好久沒吃滷味了,我打算買點上樓,開瓶啤酒煲個劇。
“老闆,來幾個滷鴨肝,一個人吃”,老闆抓了三個,“3塊錢”。
“哎呀,乾脆都給你,沒多少了,賣光我早點回家。” 大概是看我臉熟,老闆乾脆順水推了個舟。我激動了,這可是撿到大便宜,但隱約又有點不好意思,3塊錢拿老闆那麼多東西?幾乎沒過腦子地,一句讓我後悔不盡的話遛出了我的嘴巴,“那再拿5個雞爪吧。”
滷得油亮的雞爪,在白熾燈下反射著美味醬香的光暈,老闆利落地地幫我每隻一切二,放上秤:“25塊6毛,零頭不算了,一起28塊錢,海椒花椒都要麼?”
5個雞爪,25塊錢?我腦袋有點嗡。是許久沒吃雞爪了,但這價格也太超預期了。可惜快刀已落,雞爪已切,沒有退路可言。掃了28塊錢,我萬“爪”抓心地跟老闆說了再見,帶著困惑和不甘走回了家。前兩天菜場裡,新鮮黃牛肉也不過一斤28塊錢,現在五個雞爪比得上一斤牛肉?離譜,太離譜了。
我對雞爪的愛好,是被我媽培養起來的,但要說真愛,我可不算,不然也不會對雞爪的價格如此陌生。在我家,我媽才是雞爪的絕對忠粉,她與雞爪的關係,堪比男人與香菸的情誼。
上小學的那會兒,她還沒買斷工齡。一週七天,五天下班我媽都會給自己帶一袋滷雞爪回來。一家人吃完晚飯,老爸開始常規對著電腦打遊戲,她就會開一瓶小啤酒,開啟她那裝著滷雞爪的塑膠袋,對著電視開始個人時光,時而咯咯咯地對著電視笑,時而閉上眼睛慢慢享受啃咬。
為了確保我掌握到了雞爪最佳享用姿勢,她甚至教會我一套“吃爪哲學”:只買帶骨雞爪,注意老闆是不是把指甲已經提前剪掉了。口味來說,五香醬油的最耐吃,從爪的指背開始,先用門牙撕掉包裹骨頭的皮,然後一根爪指一根爪指的剔骨,直到所有小關節骨頭都被剔乾淨——當這隻有骨雞爪,脫胎換骨,變成無骨棒棒時,再一口拿下。
大嘴一張,整個指爪帶掌心的部分一起進入口腔。雞皮的醬油味,雞墊的脂香,雞筋的韌爽,以及脆骨的牙感,會在牙齒的上下咀嚼中,同時在口腔中混合,爆破,交融。“爽歪歪呀!” 這可能是我媽一天最快樂的時刻。玩心大發時,她說自己甚至嘗試過buff疊加,一次性去骨5只雞爪,然後一次性幹掉五個爪子,快樂翻得不止5倍,雞爪能讓她充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暫時遠離其他的喧鬧煩心事。
外出吃飯,比如到川菜館子,耙雞爪更是必點。與滷雞爪不同,我媽對耙雞爪有另一套評判標準:一嗦脫骨只是基礎,夠“耙” 才是關鍵。燒得不好的館子,雞爪會斷骨,還會有一種“死氣沉沉”的松皮感,一吃就知道這隻雞生前應該活得也不太好。好館子一定會選好雞爪,膠質緊實,在大廚有堅持的火候下耙出軟糯,一口下去,嘴唇舌頭都有一種黏糯感,才是耙雞爪中的極品。
前幾年酸辣檸檬雞爪剛出現,我媽也趕過時髦。那會兒所謂無骨雞爪開始流行,她卻從來不買。倒不是因為新聞里老太太啃骨頭的都市傳說,而是她覺得,“剝奪了吃爪的樂趣還要多給錢,我才不幹”。我記得那時候她總會說,“也就你爸會給我買這些新奇的味道,我才不會”,我總以為她是在撒狗糧,並沒多想。畢竟全家都知道,讓老媽快樂,買雞爪就可以了。
如今回想起來,雞爪變貴,似乎在那時候就開始有了苗頭:
“也就你爸捨得給我買”,彷彿才是回憶裡更精準的句子;
“今天買了三隻雞爪,獎勵獎勵自己!” 是某天她完成家裡換空調任務後,不經意的說詞;
“樓下新出的糟辣雞爪,你爸一下買了半斤,不好吃還浪費錢,算了算了,不能罵他。” 是某天電話裡,她的小埋怨。
是哦,雞爪早就長成我們吃不起的樣子,只是我一直沒察覺而已。
回到家,我把那幾只昂貴雞爪小心翼翼放進了冰箱。開了罐啤酒,我決定仔細研究一下,剛買的雞爪是不是被坑了。
搜尋後我發現,不僅沒“被坑”,雞爪甚至成了主宰著世界貿易站的大主角!
眾所周知,日常買到的雞爪基本都是冰鮮貨,散開的賣法,也很少讓人主動去聯想原產。但這些雞爪的真身,其實都是紮紮實實的“老外”,原籍世界各地。哪怕四五線小城,農貿市場裡賣的也基本是這些遠道而來的“外國腳”。
究其原因,中國人太愛吃雞爪了,以至於我國自己的養雞量,供給不上我們對雞爪的大量訴求。一隻雞兩隻爪,就我媽隨便一晚吃15只爪的量,她一人,一天,就需要平衡5~7只雞的“滅爪量”。龐大的產量缺口,只能從其他渠道來滿足。
好資訊是,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都不吃雞爪。
美國、巴西、阿根廷、加拿大這些吃雞大戶,基本把雞爪視為養雞產業中的“淘汰品”,原本在本國處理掉,還要額外花費垃圾處理費。當他們發現中國人不僅不把它們當“垃圾”,反而還能靠出口賺一筆,“賣自家雞爪”來平衡中國人對雞爪的需求缺口,就成為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你們知道我國進口雞爪的能力有多強麼?拿2021年來說,我國進口了169.84萬噸的“雞肉”製品,其中光雞爪就佔到99.78萬噸,接近6成。美國農業部的資料顯示,中國進口的美國雞爪從2019年的僅1000萬美元,四年內就漲到創紀錄的11億美元,增長幅度直接10000%!
戀愛心理學裡說過,過度依賴容易被他人拿捏。雞爪的世界裡,同樣的故事也在上演。
一開始也還挺正常,“我之蜜糖,彼之砒霜”,能夠將對方不要的東西拿來己用,可以是個喜聞樂見的雙贏局面,對方減少了處理無用部分的麻煩,我們也花不高的價格就能滿足口欲之歡。2007年前後,也就是我媽吃雞爪最開心的那幾年,正是以美國為首的雞爪出口國,以低價將雞爪等產品賣至國內的幾年。那幾年,雙方都受益,一切看起來合理且美好。
然而,到2009年,中國對美國銷售的雞爪進行了調查後發現,美國雞爪的銷售,基本接近傾銷行為,觸發了WTO中反傾銷規則的條款。換句話說,從美國賣給我們的雞爪價格過於低,數量過於龐大,以至於能改變中國的市場動態,並大大損害中國雞農的利益。
為了保護我們自己養殖業的安危,也為了在大國博弈裡擁有更多的話語權,我們開始向美國徵收反傾銷稅,稅率最高時候達到過105.4%,最近幾年,我們還相繼成立過巴西雞爪反傾銷的立項調查。覺得反傾銷稅太高的美國,甚至在2009年還反“將”一軍,把我們“告”上過世界貿易組織(WTO)的爭端解決機制平臺,希望就反傾銷稅的合理度進行探索。雞爪的價格,也在這分分合合的貿易關係裡,上下盪漾著。
時間來到今天,就家禽批發交易市場的最新價格顯示,2024年11月,我國平均進口生雞爪的批發價在每公斤31元。而在一份2002年的《重慶晨報》的新聞裡,一公斤生雞爪的批發價,只要7元。
過去一斤豬肉能買五斤雞爪,如今一斤豬肉的價錢,連一斤雞爪都買不起。
雞爪還是那個雞爪,甚至養殖和加工的技術過程沒有任何變化,但身價卻在15年裡扶搖直上,成了生活裡逐漸高不可攀的存在。曾經輕易就能讓我們感受到幸福的食物,逐漸成為了一個讓人傷感的故事。
得知我並沒有被老闆坑錢,只是跟著雞爪,成為了世界貿易競爭的犧牲品,我關上了電腦,從冰箱裡拿出了那5根吃起來根本不可能過癮的滷雞爪。就著最後一口啤酒,給我老媽打了個影片電話。
電話那頭,樂天的老媽一如既往,笑嘻嘻地倚在沙發上。看見我來電,大聲跟我比劃著,“你猜我在吃什麼?葡萄柚,昨天在超市看到的,特價只要3塊錢一斤!你老爸一下子給我買了2斤!” 熟悉的狗糧味,吃得卻是消費降級後,更務實更經濟的選擇。
我端起盤子裡的雞爪,“你看我今天買了什麼?”
“雞爪呀!” 螢幕裡,老媽立馬錶演起了口水掉下來,必須用舌頭接住的動作。“哎呀,太香啦,我好想吃呀!” 不遠處電腦桌前照常打遊戲的老爸,頭也沒回地“頂”了我媽一句,“想吃就買!天天說想吃,天天都不買,你退休金拿著幹什麼的。”
“我就說說嘛,退休金我留著給我女兒用呀,我就吃你買的葡萄柚就行啦!” 電話那頭,是老媽熟悉的笑,我的雞爪卻吃得愈發沒滋沒味。
我意識到,哪怕到今天,在我腦海裡雞爪似乎仍然是最普通不過的食物,跟所謂“日常輕奢”掛不上一點關係。但誰能想到,最不可能的食物,會在意料之外,成為不敢再放肆享用的存在?我甚至想起當年我媽吐槽,說小時候在寧波吃黃魚,跟不要錢一樣,遍地都是。那時候再也想不到,後來一條黃魚,能買到上千塊錢。
“我認同老頭子,一輩子就那麼短,想吃就買!老頭子,明天給我媽買上一斤雞爪吃過癮!”
說罷,我完成了手上最後一個雞爪的剔骨運動。影片裡,我向老媽甩了甩這五個雞爪無骨的指尖,啊嗚一口全吃下肚,“明天你也來!五疊加,吃得爽!”
本期作者|梅姍姍
編輯|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風味人間》第一季,小紅書@食物戀美食、@木子小雨、@張蛤蛤、@女神goddess、@君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