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節選自《命懸一線,我不放手》一書,作者是北京大學第三醫院危重醫學科副主任醫師薄世寧。作者以醫學科普和人文敘事雙重視角,還原ICU真實緊急的救治過程,科普危重症醫學常識,探討當我們面臨疾病衝擊時,如何做好生死攸關的關鍵決策:省錢還是保命、放棄還是堅守、如何做最優決策、如何建立醫患信任等。
女孩兒梳了個馬尾辮,盤腿坐在病床上,兩隻瘦瘦的腳丫露在病號服外。她的體重又下降了。因為瘦,她下巴尖尖的,顯得眼睛格外地大。她腦門和臉蛋兒上還有幾顆明顯的痘痘。
見查房了,她趕緊把疊好的五顏六色的星星捧了起來,裝進了一個透明的大廣口瓶,已經裝了快半瓶了。
女孩兒衝我們擠出一絲笑。
“我爸說,等我疊夠一千顆星星,我的病就好了。”她說。
可她住院一個月了,還沒確診是什麼病,更別說能治好了,而她下腔靜脈裡的正在快速蔓延……
請個專家會診吧
“患者15歲,無明顯誘因出現嘔吐,伴低熱,消瘦三個月入院,查體無明顯異常,血、尿、便常規正常,肝腎功能正常,血沉快,33毫米每小時,胃鏡檢查未見明顯異常。”
二十多年前的1999年,我正在另外一家醫院做住院醫師,這是我主管的一個病例。
對這個患者的病情,我已經很熟悉了,但在二三十人面前彙報病例,我還是戰戰兢兢的。年輕醫生們站了一圈,把十幾平方米的病房擠得水洩不通。
每週一次的教學查房是年輕醫生們訓練思維方式最快的時候,教學查房通常是科裡高年資的醫生主持,比平時的例行查房時間更長,老師也會講得更多,會把病例拆開了揉碎了分析。當然了,能被選中在教學查房時討論的病例也一定是複雜、疑難病例。
我快速彙報著這個患者的現病史、既往史、體格檢查結果、化驗結果、胃鏡報告……
年輕醫生們都豎起了耳朵,唯恐遺漏一絲細節,有人抱著教科書,有人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著,有人前前後後地翻著書把這個女孩的病症和書上的內容一點點做著比對。
我繼續彙報,手心已經開始冒汗……
教學查房時,最可能讓住院醫師難堪的是,如果彙報出了錯或者遺漏了重要細節,有的教授會立刻打斷,毫無情面地在幾十個人包括患者面前數落,這種難堪會讓年輕醫生很下不來臺。但這也會讓年輕醫生以後更細心,下次再準備病例彙報也會更充分。
年輕醫生都是從管病人、寫病程、彙報病例開始逐漸訓練臨床思維的。
“現在是入院第四周,患者病情無好轉,仍有嘔吐、低熱,體溫最高37.6℃,體重較入院時減輕了2.8公斤。”
我看了一眼王主任,他是主持這次教學查房的教授。他站在女孩病床的右側,正要掏出聽診器聽診,我擔心他聽不到我的彙報,我剛停下來,就聽到他用低沉的聲音說了一句“繼續”。
“一週前,超聲檢查發現患者下腔靜脈出現血栓。”我提高了聲音,“隨即給患者皮下注射低分子肝素[1],但今天覆查,低分子肝素並沒有起效,患者的血栓還在快速增大。
“先後懷疑過腫瘤、腸梗阻、胰腺炎、神經性嘔吐、神經性厭食,但已經拿到的檢查結果排除了所有這些疾病。”
這個女孩兒來自河北省南部某市,父母都在煤礦上班。為了看病,他們在北京待了很久,去過很多醫院,也找過很多專家,但前前後後兩個月,一點頭緒也沒有。王主任是當時著名的疑難病診治專家,他在門診見到女孩,沒猶豫就收住院了。他希望透過入院後詳細的檢查幫這個孩子確診。
但是,女孩兒的病情並不簡單,入院一個月了還無法確診。她還是每天嘔吐、低熱、體重繼續下降。更可怕的是,她的下腔靜脈裡發現了血栓。
為什麼我們這麼擔心下腔靜脈血栓?
下腔靜脈是人體最大的一條靜脈幹,它收集人體下半身的靜脈血,之後匯入右心房。下腔靜脈管徑粗、血流快,正常情況下很難形成血栓。下腔靜脈出現血栓,常見的情況是患者凝血功能嚴重異常或是某些器官長了腫瘤,比如腎癌晚期患者的癌栓可以透過腎靜脈蔓延到下腔靜脈。但這個女孩入院後做了詳細的檢查,並未發現腫瘤和明確的凝血功能異常。下腔靜脈血栓最嚴重的後果在於,一旦血栓脫落,巨大的栓子會順著血流漂浮到右心房、右心室,然後卡在肺動脈裡,形成急性、大面積肺栓塞,嚴重者可致患者猝死;有時血栓還可能影響血液迴流,引起患者腹腔器官功能異常或下肢嚴重水腫。
我太想給這個女孩儘快確診了,在她住院後的一個月裡,每到週末,我都會騎著腳踏車到北京協和醫學院的圖書館。在20世紀末,協和圖書館館藏的醫學類圖書、期刊是北京市最全的,很多年輕醫生和醫學碩士、博士研究生們查閱文獻常去這個圖書館。為了這個病例,我經常在圖書館一待就是一整天,希望能夠檢索到相似的病例報道。我查閱各種文獻,但始終沒找到對這個病例診斷有價值的文獻。
所以我和科裡的年輕醫生們對這次教學查房都很期待,盼望王主任能帶我們找出這個疑難病例的破局點,給出診斷治療的方向。尤其是我,作為這個女孩的主管醫生,我太想幫她了。我知道,如果這個孩子再得不到確診和正確的治療,她的病情將越來越兇險。
“這次查房的目的,是想進一步明確接下來患者需要完善什麼檢查、如何確診,以及接下來的治療方案。”終於,我的病例彙報做完了。
見我彙報結束了,女孩兒的父親從床下掏出一個白色的盆,指著裡面對王主任說:“您看看,膽汁都吐出來了。”我看了一眼,盆底部有幾十毫升嘔吐出來的黃色胃液,裡面還混著少量食物殘渣和一些深色的像膽汁一樣的液體。
“您再想想辦法,住院這麼久了,為啥越來越重。”他說。
“好,別急,我們再商量商量。”王主任對他說,然後帶我們離開了病房。
我們來到了示教室,坐下來,王主任又快速地查看了一遍女孩兒所有的檢查結果。其實,在這次查房前,這些化驗和檢查結果他早已經看過十幾次了。
示教室裡出奇地安靜,只有王主任翻閱病歷發出的唰唰聲響。所有的年輕醫生都在等他發表意見,他的意見對這個病例的下一步的診治走向至關重要。
王主任看完病歷,把病歷夾子合起來,沉思了一會兒。
“請個專家會診吧。”他說。
這句話剛一說出來,示教室裡立刻變得嘈雜起來,年輕醫生們交頭接耳地討論起來。
是啊,王主任已是這個領域的頂級專家了,他診治過無數疑難危重病例,每次教學查房分析疑難病例都如庖丁解牛,遊刃有餘,他總能從各種冗雜的線索中抽絲剝繭,發現疾病診斷的證據,然後給出準確的診斷和治療建議。
而對這個病例,從他的嘴裡,從一個專家的嘴裡,居然提出請其他專家會診。
這意味著什麼?
“請誰呢?”他繼續說,“中國疑難病領域的泰斗是張孝騫教授,你們以後一定要多看看張老先生的文章和著作,那是滿腹經綸,出神入化。很可惜,張老已經作古。”
“現如今,在北京醫療界,疑難病領域還有另外一位高手。這就是北大醫院的張樹基教授,大家都叫他‘搶救大王’基大夫。”
他對我說:“薄醫生,明天你跑一趟,去請基大夫,我今天給他打個電話確認一下時間,你打個車去。”
“如果連基大夫也看不出來是什麼問題……”他停下來,沒有繼續往下說。
甘露醇的分子量是多少?
在現代醫療體系下,為了保障患者診治的準確率並促進醫生間的交流,對疑難危重病例,我們不僅有醫院內部的專家會診,還有院際的專家會診。院外會診通常會邀請這個領域的知名專家。毫無疑問,專家會診制度對患者有益,不同專家從不同角度分析問題,可以降低誤診率。而且院外會診過程也讓年輕醫生見識到各個醫院的頂尖高手,這也有利於他們的快速成長。
第二天早上7點30分左右,在北大醫院門口,我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疑難病專家——基大夫。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右手提了個布袋子,裡面裝著白大褂。他個子不高,頭髮全白了,面色黝黑,戴著一副老花鏡。他朝著我一路小跑過來,臉上帶著笑。
“快走,快走,別趕上堵車。”基大夫說,“咱們這就出發,馬上早高峰。”
上了計程車,基大夫坐在後座,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和名聲這麼大的一個教授坐在同一輛車裡,我頓時緊張了。
“小薄醫生老家哪兒的啊?”基大夫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侷促不安,先說話了。
“張老師,我家在河北省邢臺市。”我回答。
“哦,”他說,“那咱倆還是老鄉,我是寧晉縣人,考到北醫上的學。”
他這麼一說,我的緊張情緒馬上緩解一些了。他繼續問我:“你學的啥專業?”
“急救醫學。”我回答。
“這個專業好,以後病人的命可就交在你手上了。”基大夫說。
“既然你學急救醫學,那我考考你:甘露醇的分子量是多少?”
“呃……”我一下子蒙了。在去接他的頭一天晚上,我猜到了基大夫大機率會考我和這個病例相關的一些知識點,我做了充分的準備,比如常見的下腔靜脈血栓的形成原因有哪些?低熱和血沉快為什麼可以反映患者的慢性炎症活動狀態?低分子肝素為什麼能起到抗凝的作用?嘔吐、消瘦最常見的病因都有什麼?我相信就依我對這個病例的熟練程度,怎麼也能抵擋兩三個回合,沒想到他第一個問題就把我問得啞口無言。
“怎麼會問這麼刁鑽的問題?”我心想。
“呃……”我說,“我只知道甘露醇是脫水的,病人腦水腫了就用甘露醇,但是分子量是多少,我可真不知道。”
我以為我這麼回答,他就不會再追問了,沒想到他說:“沒事,沒事,你記不住沒關係。那我再問你,你剛才說甘露醇脫水,這是書上說的,你認為真能脫水嗎?”
他這句話說出來,“嗡”,我感覺我渾身的血都往腦門上躥,我像個剛學會游泳的人,嗆了口水後終於艱難地從水裡冒了個頭,結果又被他狠狠地按了下去。
我支支吾吾地說:“書上、書上是這麼說的,我的老師也是這麼教的。”
那天的計程車開得出奇地慢,我們還是遇上了最擔心的早高峰。連續兩個問題我都沒回答上來,我越發地緊張了,腦門上開始冒出汗來。
基大夫不再追問我了,他說:“我給你講個病例吧。
“我實習那年,有一次我跟著我的老師做一臺腦腫瘤手術,做了幾個小時。腫瘤的位置深啊,要牽拉開兩邊的腦組織才夠得著。病人的腦組織就這麼被拉來拉去的,等手術快做完的時候,助手就喊了,腦組織腫了。
“我一看,可不是嘛,正常腦組織看上去像西瓜的瓜瓤,腦水腫了的組織像婁了的瓜瓤,還鼓起來了。這麼腫怎麼辦?病人術後恢復起來也慢啊。
“我正著急呢,我的老師不緊不慢地說:‘別急,來一瓶甘露醇。’護士掛上甘露醇,呼啦呼啦也就半小時就給病人輸進去了。
“你猜怎麼著?等我們把整個手術區域都檢查完了,準備縫硬腦膜了,我發現剛才還腫脹的腦組織,顏色、體積都快回到正常了。
“你看,甘露醇脫水的效果就是這麼明顯。”
他繼續說:“甘露醇的分子量是182。甘露醇之所以可以脫水,是因為甘露醇輸到血液裡,可以快速提升血漿滲透壓。在滲透壓的作用下,腫脹組織裡的水分快速進入血管,水腫改善。而且甘露醇還有利尿作用,尿量增加,從組織裡脫出來的水又被排出體外。
“咱們做醫生的,每個知識點都可能關乎病人的性命,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請開啟《實用內科學》
平時不到半小時的路程,那天開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等我和基大夫到了,王主任和其他醫生已經在樓下等了。
“基老,要不是這個病例太難,肯定不好意思勞您大駕!”王主任見到基大夫來了,遠遠地迎過來打招呼。
“您客氣了,我也是來學習的!”基大夫謙遜地回應。
“病人15歲,不明原因低熱、嘔吐、消瘦、下腔靜脈血栓……”沒讓我介紹,王主任親自給基大夫彙報病例,基大夫側耳傾聽,不時地微微點頭。不知為什麼,他們二位的對話給我一種兩位武林高手佇立在高山之巔抱拳寒暄的感覺。
聽完了彙報,基大夫去看患者。
那天,女孩兒很高興,說話的力氣也足了很多。
大家圍著基大夫,看他給女孩兒查體。他按照部位、視觸叩聽的順序慢慢地查。
他重點檢查了女孩的腹部。他搓了搓手讓手掌暖和後,一點一點地觸診,輕輕按壓下去、抬起來,檢查每個區域有沒有壓痛、反跳痛……
“來月經了嗎?準不準,量大不大?”
“這兒疼嗎?這兒呢?”
“我抬起來手疼不疼?大便每天幾次,什麼樣啊?”
“我看看你吐來的東西。”
對基大夫查體的功力,我自嘆不如。現代醫學快速發展,在臨床工作中,我們得益於超聲、CT、核磁共振等高階檢查裝置的臨床應用,能夠更清晰、更準確、更快速地對患者做出診斷。但高階檢查裝置的應用也讓很多年輕醫生慢慢忽視了查體,我們查體的基本功完全比不上前輩們了。
等基大夫做完了查體,所有人來到示教室,房間裡鴉雀無聲,只有擺在桌子上的那臺老式幻燈機發出“嗡嗡”的聲響。
王主任說:“基老,這個病例我想不清的有兩點。一是下腔靜脈血栓。年齡這麼小的孩子,凝血功能正常,又沒發現腫瘤,為什麼會長血栓?
“二是腸梗阻,消化道造影隱約感覺腸子排空速度慢,但並沒有看到結構異常,為什麼患者出現頑固性的噁心、嘔吐這些腸梗阻的症狀?”
基大夫摘下老花鏡,放在桌子上。
“我看看化驗單。”他說。他把病歷夾子開啟,放在桌面上。他翻開夾子裡的病歷,一張一張地檢視化驗單。他手裡拿著根鉛筆,不停地在手邊的白紙上寫寫畫畫。他看到後面時,還會不時地翻到前面對比著。半個多小時後,他把老花鏡拿起來戴到眼睛上。
“腹部CT我也看一下。”他起身走到閱片燈前盯著片子看了足足有十來分鐘。
看完了患者的腹部CT,基大夫走到桌子前坐了下來。然後他閉上眼沒說話,房間裡更安靜了。年輕醫生們屏住了呼吸:接下來,這個在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的“搶救大王”“疑難病專家”會說什麼?他真能給出正確的診斷嗎?他能救回這個孩子嗎?
沉默了有三五分鐘,基大夫睜開眼,說:“請大家開啟《實用內科學》第……”他報了一個頁碼。
“這個孩子得的病叫腹膜後纖維化!”
“唰唰唰”,房間裡響起了年輕醫生們快速翻書的聲音。大家快速地翻到他說的那一頁,然後都驚呆了!
對,這一頁上寫的果然是這種病。只是和今天最新版的《實用內科學》不同,當年的版本對這個病的描述只有短短的幾行。這說明當時醫學界對這個病的理解並不像今天這麼透徹。
基大夫繼續說:“我說一下我的診斷思路。”
“首先,你們分析得很對,下腔靜脈長血栓,要想到惡性腫瘤或者是易栓症,這種情況下患者會出現明顯的凝血異常,但這個孩子都沒有,為什麼長血栓?這是難點。”
“但是,下腔靜脈長血栓還有一個可能——血管受壓。血管受壓導致血流改變,影響血流速度和形態,這種異常也可以導致血栓形成。所以我剛才又重新看了一次CT。”
“你們看,”他指著CT上患者下腔靜脈周圍的位置,“這裡隱隱約約的有一些模糊的軟組織影,不仔細看很容易錯過。當然,如果做增強CT,可能會看得清楚一些。很可能是這些軟組織壓迫了下腔靜脈,所以病人長血栓了。”
“大家再想,這些軟組織還有可能會影響消化系統,所以病人出現了噁心、嘔吐這些腸梗阻的症狀。”
“再加上低熱、血沉增快這些炎症指標升高,這說明這個孩子體內是有慢性炎症活動的。”
“所有這些問題都集中在腹膜後,那最可能的診斷就是腹膜後纖維化了。”
哇!房間裡沸騰起來。這有點像天方夜譚,大家議論紛紛。
基大夫繼續說:“治療首選糖皮質激素,但效果因人而異。如果病人對糖皮質激素治療反應不理想,疾病進展,這些增生的纖維組織在未來可能會壓迫輸尿管,那很可能會影響這個孩子的排尿,導致腎積水,那個時候要請泌尿外科幫著手術解決了。”
當天下午,我就給女孩兒用上了糖皮質激素。一週後,她的症狀好了許多,不再吐了,也沒有低熱了。我繼續給她用藥,兩週後,女孩的體重開始慢慢增加。
她出院了,高高興興的,還沒等疊夠一千顆星星。
很多當時一起參加教學查房的年輕醫生把這個病例忘記了,但在女孩兒出院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始終半信半疑。
為什麼?
很多疾病如果不做病理檢驗,是很難根據患者的症狀、化驗、影像學資料得到確診的。這個女孩兒會不會是別的和自身免疫相關的病,恰好用糖皮質激素抑制她的免疫系統,所以症狀改善了?
這個疑問始終困擾著我。
直到2001年,也就是女孩兒出院兩年後,一天,一個泌尿科的同學找到我,告訴我,當年我主管的那個女孩兒又回來了,她發生了新情況,輸尿管受到周圍軟組織外壓,產生了梗阻、腎積水,住進了泌尿外科。
外科醫生開啟她的腹腔,在她的腹膜後看到了一層緻密的纖維組織。這些纖維包繞了她的輸尿管。醫生們小心翼翼地把粘連的輸尿管做了鬆解,還把這些切下來的纖維組織做了病理檢查。
結果是:大量炎性細胞、纖維細胞。
這個病理結果,加上女孩兒兩年前的症狀、檢查結果、對糖皮質激素治療的反應,再加上第二次住院後,外科醫生在她腹膜後看到的纖維組織,她的病完全確診,和基大夫兩年前說的一模一樣,果然是腹膜後纖維化。
醫生為什麼要傾囊相授
在今天,醫生們對腹膜後纖維化這種疾病的理解越來越透徹。這是一種罕見病,發病率只有百萬分之一。儘管我們還不完全清楚這種病的發病機制,但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這種疾病和自身免疫相關,患者自身的免疫系統不停地攻擊自身組織,尤其是腹膜後的軟組織,導致這些組織逐步纖維化。當纖維組織包繞、壓迫鄰近臟器(下腔靜脈、輸尿管)時,就會引起相應的臨床表現。這種病多發於中老年男性,在兒童和青年人中相對少見。
在今天,影像裝置解析度越來越高,從影像學上就能早早地給臨床醫生診斷提供重要線索。更重要的是,醫生們對這種病的認知提升了,很多有經驗的醫生透過病人的症狀就可以懷疑到這種疾病的可能了,越來越多的腹膜後纖維化的病例得到確診。在今天,這種病的治療效果也越來越理想了。研究顯示,90%的患者對糖皮質激素具有較好的治療反應,更關鍵的是越早診斷越早啟動治療,效果就越理想。[1-4]
在今天,我也成了一個擁有一定經驗的中年醫生了,我經常在課堂上或者在查房的時候,對年輕醫生們說起和基大夫的往事,還有這個腹膜後纖維化的病例。
我給他們講甘露醇的分子量、脫水機制,還有基大夫給我講的那個關於甘露醇脫水的案例,給他們講為什麼我永遠忘不掉那一千顆星星。
這時,他們往往會瞪大了眼睛,房間裡出奇地安靜,每每我講到“你們開啟《實用內科學》第……頁,這種病叫腹膜後纖維化”,房間裡馬上會沸騰起來,他們發出“哇哦”的感嘆聲。
太神奇了,不是嗎?
基大夫居然在一本上千頁的《實用內科學》中精確指出某種病在哪一頁;他對基礎知識的把握居然細緻到某種藥物的分子量;他透過親身經歷的病例去講解一種藥物的作用原理,就可以讓這種原理為學生理解並記憶終生;他不說任何類似“奉獻”“愛”這些宏觀的、高大上的詞,就可以真真切切地把他對患者的關愛表達出來。
很多年輕醫生會震撼於基大夫的博學,還有他診斷技能的出神入化。但透過這個病例,我其實更想講我們當醫生的為什麼願意把渾身所學、把自己的經驗傳授給年輕醫生,最終讓醫生這個職業可以更好地為患者服務。
其他行業的朋友也問過我:“老”醫生們為什麼要拼命地把他的經驗傳授給年輕人,難道他們就不怕以後“師徒反目”或者發生“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種事嗎?
這是個好問題,這其實是一個關於醫學傳承的問題。
我有個朋友——作家賈行家,他在談到一本講述心臟外科發展史的書《心外傳奇》的閱讀感悟時,提到了醫學的傳承。其中一段話是這樣的:“醫學作為一門非常依靠經驗的學科,尤其重視醫生之間的薪火相傳。他們會形成像‘絕地武士’那樣的亦師亦友的關係,把傾囊相授、相互扶助當作是一種古樸的行業道義。”
他說的對。在醫學上,醫生的經驗還有不知用多少人的命和熱血換來的技藝,本來就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財產。即使是頂尖的醫生,他也只是他所掌握技藝的暫時持有者,為了這最古老的行業道義,他必須把自己的本事完整地傳承下去。
除了行業道義,在醫生這個高度專業的群體裡,一個醫生一伸手一張嘴,同行立刻知道其水平高低。醫生利用畢生技藝幫助患者,把自己的知識和閱歷呈現給同行,把經驗傳遞給學生,也是這個職業自我價值的體現。
但我想,行業道義和自我價值在任何一個行業都會有。在傳承這件事上,醫學這個行業最有意思、最特殊的是,每個醫生早晚都會有生病、成為病人的那一天,而那時,他直接或者間接教過的學生將會成為為他治病救命的醫生。他無論如何都不想等他自己病入膏肓、千呼萬喚時,圍過來一群穿著白大褂,要麼面無表情、狂妄自大,要麼手忙腳亂、不學無術的“廢柴”來給他亂捅亂剪。所以在醫學上,把最好的經驗傾囊相授,傳遞給年輕醫生,不僅是在救患者也是在救自己。這種略帶“自私”的想法也讓這個行業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傾盡全力,將自己的畢生所學、最好的經驗,不斷地、一絲不苟地傳遞下去,最終讓這個職業越來越為人們信任。
醫學界流傳著一段師傅教會徒弟、徒弟救活師傅的佳話。邁克爾·德貝齊是心臟外科泰斗,對主動脈夾層和主動脈瘤修復手術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2006年12月31日下午,已是97歲高齡的他突然胸前劇痛,後來被證實發生了可怕的主動脈夾層。這種情況即便放在今天,病死率也是非常高的,而主動脈夾層的修復手術對術者技藝有著極高要求。當時為德貝齊主刀,併成功救治他的,正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喬治·努恩。
同樣的故事也發生在國內,2022年10月的一天,四川省成都市一個教授心肺復甦的醫生,突然心跳停了,正是他一點一點教會如何胸外按壓、如何氣管插管、如何除顫、用什麼搶救藥物的這群年輕醫生最終救了他的命。[5]
為什麼前輩的經驗這麼重要?
年輕醫生單靠自我覺悟,成長代價太大,前輩的經驗是比書本、文獻、前沿理論更珍貴的東西。這些經驗不僅有這個醫生窮盡一生,見識過各種病例後總結出真正實戰的東西,還有他犯過的錯、走過的彎路;不僅有他的思考,更有他的困惑、思辨和頓悟;不僅有技術,更有技巧。有了前輩的經驗,年輕醫生不僅可以避免重複錯誤、掌握救治患者的實用技巧,更能給他們的快速成長帶來信心和啟示。
而接受了前輩經驗的年輕醫生們又不斷在臨床實踐中驗證、完善、提升它們,不停地去偽存真,不斷地新增新技術、新理論、新經驗,同時又像傳遞聖火一樣傳遞給下一代,讓他們可以更快地、更強地向著目標奔跑。正如羅振宇在2023年跨年演講中說的“人類的知識傳承,其實從來不是這桶水倒給下一桶水,下一桶又傳給另一桶水,而是我們每一個有靈性的人,都有本事在原來資訊的基礎上,再添點自己的東西,不斷地超越過去,還給世界更多的東西”。
我要為人民看好病
2009年,我已經是一個有一些臨床經驗的主治醫師了,那年我遇到了一個疑難病例,我久久未能確診。我又想到了基大夫,他還願意來幫我嗎?
我之所以擔心他不來,是因為2009年時基大夫已經83歲高齡了,再加上中過風,我擔心他身體吃不消。
沒想到,第二天他就來了,他還是戴著老花鏡、笑呵呵的、手裡提著白大褂,只是這次他拄著柺杖,再也不能像十年前我初見他時那樣小跑了。
2017年,我們科分來了一個年輕醫生,她是北京大學內科專業博士畢業,她畢業前實習的醫院正是基大夫工作過的北京大學第一醫院。這位年輕的博士天資聰穎,對基礎知識能倒背如流,對疑難病例也總能提出關鍵的破局點。遇到解決不了的難題,她會執著不放棄、毫不怠惰,她檢索文獻、教科書,不放過蛛絲馬跡。在我看來,在不久的將來,她一定可以成為ICU領域的頂尖高手。
有一次我問她:“你從北大醫院(北京大學第一醫院)畢業,那你知道基大夫嗎?”
“他是我老師的老師。”她回答。
“那你見過他嗎?”我繼續問她。
“何止見過,基大夫病重的時候滿肚子腹水,還是我的老師帶著我給他抽腹水,邊給他抽,他邊笑呵呵地問我:‘你知道腹水是怎麼形成的嗎?我給你講講腹水吧……’”
張樹基,1926年出生於河北省寧晉縣,1954年畢業於北京醫科大學。1986年被評為“衛生部全國衛生文明先進工作者”,1992年獲北京醫科大學“名醫獎”(八大名醫之一),1993年獲北京市“五一勞動獎章”,2009年榮獲“首都十大健康衛士”。
2011年11月,張樹基醫生去世。
他說過一句話,我每次想起來都會感動不已。他說:“我是靠黨和人民給的助學金讀完了大學。1954年畢業後,即留在北京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現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內科工作。當時我的思想很單純,只想報恩。
“我想,既然人民培養了我,我就要為人民看好病。”[6]
*以上內容摘自《命懸一線,我不放手》
參考資料:
[1] Rossi G M, Rocco R, Accorsi Buttini E,et al. Idiopathic retroperitoneal fibrosis and its overlap with IgG4-related disease[J].Internal & emergency medicine, 2017,12(3):287-299.
[2] Paz Z, Shoenfeld Y. Antifibrosis: to reverse the irreversible[J].Clinical reviews in allergy & immunology, 2010, 38(2/3):276-286.
[3] 張警豐, 趙金霞, 劉湘源. 特發性腹膜後纖維化診治研究進展[J].中華風溼病學雜誌,2015,19 (8):567-569.
[4] ZenY, Onodera M, Inoue D,et al.Retroperitoneal fibrosis: a clinicopathologic study with respect to immunoglobulin G4[J]. American journal of surgical pathology, 2009, 33(12):1833-1839.
[5] 最生動的急救課:急救專家心梗打120成功被施救[EB/OL]. https://www.cn-healthcare.com/articlewm/20210310/content-1197325.html.
[6] 北京大學醫學部.“搶救大王”張樹基:臨床憑積累,磨礪始成材[EB/OL]. https://www.bjmu.edu.cn/bdyx110zn/byrw/c24e38fe0d5243f98550da2ee41fd24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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