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醫生按:
這兩天有一個關於中醫的重大好訊息——“國家針刺麻醉臨床研究聯盟",由針刺麻醉年手術量突破1萬例的上海岳陽醫院牽頭全國68家醫院,在上海成立了。
棒棒醫生為此歡呼,我也覺得振奮人心,跟帖評論:必須走出國門。
然而,針刺麻醉曾經走過一段彎路,幾乎到了被拋棄的程度。大家也有必要了解一下這段歷史,珍惜目前來之不易的中醫復興。
以下文章節選自公眾號【返樸】去年3月17日的文章:
【返樸】公眾號最新討論針刺麻醉的是1月22日的文章:
受訪人 | 劉京林(北京中關村醫院退休大夫,以下簡稱“劉”)
北京中關村醫院退休大夫劉京林女士(左)
訪談人 | 熊衛民(北京科技大學科技史與文化遺產研究院特聘教授,以下簡稱“熊”)
訪談時間、地點/方式:2022年1月16日(受訪人家中)、2022年1月26日(電話)、2024年1月26日(電話)
劉:我還經歷過一個事件,針刺麻醉,就是用針灸做麻醉開刀。你知道這事吧?
熊:我聽說過針刺麻醉。它一度很熱,在全國範圍內推行。它的效果究竟如何?
劉:當年我們做過。它對部分人有一點效果,可問題是,事先難以判斷對什麼人有多大效果,更重要的是,有更方便、更安全的化學麻醉方法在。
我告訴你,咱實話實說啊,病人通常不願意接受針刺麻醉,我們醫護人員也不想搞針刺麻醉,可當時衛生局有規定,動手術時,必須有百分之幾十的針麻——好像是針麻比率必須不少於20%還是25%。要是沒完成任務,你就會挨批評。
熊:如此一來,挑誰來施行針麻就成為問題了。
劉:是的。這是很艱難的選擇。拿腹部手術來說,我們主要挑身體比較好、肚皮比較薄、年齡稍微大點、對毛主席感情深的貧下中農來做。
有一次在海淀醫院做胃切除手術,從上面開啟一個七八寸長的大口子,把胃切掉一大半,你看那個手術有多大!那個病人是貧農。先給他宣傳毛主席的方針政策,還說針麻對身體沒有害處,怎麼怎麼好,讓他同意針麻;然後針灸科的人七手八腳給他施行針麻;過了幾十分鐘,估計針麻開始發揮作用後,我們再給他動刀。
手術做了半天,他全忍著。後來他的血壓都下去了,你說他疼不疼?術後趕緊給他輸液。
熊:先要動員病人?
劉:病人通常不願意針麻。做針麻前先要動員他,很多護士、大夫給他做思想工作,安慰他;手術後,也要給他思想上的安慰,總之,醫護人員對病人態度特別好。
記得有一次在術後病人座談時,有一位中國科學院的女病人說:“我覺得我這次得病,不是一種痛苦,而是一種幸福。”這當然有誇張的成分,但她應當也確實被撫慰她的醫護人員給溫暖到了。
我們醫生很不願意用針麻。你知道為什麼嗎?
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也很緊張。
化學麻醉,打完麻醉藥後,我們會用夾子夾一下病人,問他疼不疼,他不疼,大夫才下刀,對吧?可做針麻,不准問疼不疼。若問,他肯定會答疼。沒打麻藥,他能不疼嗎?大夫只能不問,“呱唧”一刀就下去了。
下去之後,如果病人喊疼,通常會區域性給他加點化學麻藥;如果他不喊,那就不加。還有就是手術時動作儘量輕柔。
內臟感覺神經少,病人的疼痛感輕一些,只要手術不大,還是能夠完成的。可就算在沒出亂子的情況下完成了手術,大夫依然緊張。
化學麻醉,病人的肌肉是鬆弛的;針麻,病人心慌,其肌肉會很緊。病人的肌肉很緊,大夫就不敢輕易動刀,小心翼翼,在精神上也很緊張。
我們不願意用針麻的另一個原因是,做針麻手術很麻煩。
我們用化學藥物做區域性麻醉,根本就用不著別人,大夫打個局麻自己就做了。全麻的話要加一個麻醉師。如果用針麻,那就需要用到很多人。
搞針麻的是針灸科的人,我們做手術,他們針灸科的人來搞針麻。做針麻時,起碼得四五個人:需要做很多的輔助按摩,或者給他扎個電針灸,把他的注意力給引開。
還有前面說過的,動員病人要費很多口舌;動完手術後,又要派很多人去照顧、安慰病人。總之,做針麻效果不好,而人員成本卻很高。
有一回我們醫院裡有個司機做疝氣手術,用的也是針麻。手術是我給做的,當時他沒吭氣。我覺得他的肌肉不是很緊張,他又沒叫,就以為那次的針麻挺成功。
不料他回到病房就大哭起來。醫護人員害怕了,說小臧大哭,叫我去看。我問他:“小臧,你怎麼啦?”他說:“痛死我了!”我說:“疼你幹嘛不吭氣兒?你說疼我們可以下麻藥的。”他說:“落在你們手裡,我說管什麼用?!”他特別的痛苦,特別的委屈。
看到病人痛苦,我們當然會良心不安,這也是我們不願意用針麻的重要原因。不問病人疼不疼,就一刀子下去,你想我是什麼心情?就跟是在自己肚子拉一刀一樣,我自己都哆嗦。
儘管實際效果並不好,可當時對針麻宣傳得很厲害。最近我在微信上讀到一篇文章,一個外國人寫的,說他在中國參觀了一個針麻的手術,覺得特別的神奇,特別佩服我們不用麻藥,用幾根針就能開刀。
熊:當年我們這麼宣傳、展示,人家也就信以為真了。
劉:也有真的。當手術比較簡單,病人身體條件比較好時,還是可能用針麻來做的。鑑於上級對醫院有要求,至少百分之多少要用針麻,衛生局還來檢查,有一部分病人確實是用針麻做完了手術。這些手術並不是個個都失敗。較多的是在針麻之外再加局麻,或者從靜脈給他一點麻藥。
總之,有一段時間針麻很盛行。那些老實巴交、不知道真實情況的人,聽醫護人員說針麻對身體沒有害處,還怎麼怎麼好,就忍著痛接受了針麻。
很快,不願意忍耐的病人越來越多。他們明確提要求:“我跟你講,針麻我不幹啊!”大夫也不願意看到病人痛苦。慢慢地,上面也不怎麼來檢查,大夫們也就不做針麻手術了。
熊:衛生局百分之幾十的手術要用針麻這個規定,是什麼時候廢除的?
劉:沒有正式廢除,後來不了了之。大夫不愛做,病人也不接受,上面也不來查,就不了了之了。也沒有做個總結,說針麻的效果怎麼樣,百分之多少能夠用針麻,百分之多少不能用,失敗的多少,成功的多少,沒有做過總結,不了了之。
熊:到何時停做的?
劉:不記得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都記不太清了。
熊:大推廣應當在“文革”期間。
劉:我們做針麻應當是在“文革”之中。記得在做每一個手術之前,都要念一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最後說“戰鬥開始”。搞得我們好緊張!
熊:誰念?是醫護人員念,還是病人念?
劉:病人不念,我們這幫幹活的醫護人員念。針麻是“文革”當中推廣開來的,很可能“文革”一結束,就不用針麻了。
沒有人來強調,沒有人來查,它就自消自滅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