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流程開始。社長、主編、副刊編輯、資深作者依次發言。
輪到新作者代表發言,我被點名。始料未及我極力推脫,社長說當老師的都會說,說點什麼都行。
第一次參加筆會,除了副刊編輯我跟誰都不認識,我實在是窘迫,搜腸刮肚編出來幾句話,說完臉都麻了。坐下後我低聲自言自語:初登講臺都沒如此緊張過。
坐在旁邊的年輕人摟了下我肩膀安慰我。休會時我剛要離開座位,他把我攔住。
敢問一句,老師您在哪裡讀的中學?得到確認,他繼續問:您認得任孝國嗎?我同班同學。
年輕人一把攥住我雙手,大顆的眼淚旋即滴在我手背上:姐,總算見到你真人了。你是?任孝國,我三哥。
瑞記的老闆看到我打遠處跑過來,就動刀切肉,我跑到了,五毛錢的肉就紮好繩子拎到我面前。我打怵買豆腐,每次都要買十塊豆腐,盆大豆腐沉,回程總要蹲幾回。
從大院西北角出去,第一家副食品是七店,沿著馬路走過兩趟街是五店,繼續過兩趟街,是大型商業合作社。七店買不到豆腐就得繼續往前走,如果五店豆腐賣光了,我恨不得站在街邊哭一鼻子,合作社太遠了。至於豆腐哪裡買的,我不跟爸媽說他們也不問,買不到豆腐他們就一臉怨色。
小學三年級那個冬天,姥姥告訴我一個豆腐坊,那個地方比五店遠,但是不會跑空。姥姥說的豆腐坊在我讀書的小學校後身,連續兩次在五店沒買到豆腐,我去了姥姥說的那個豆腐坊。
從小學校右手邊繞過去,有一條狹長的衚衕,它不是街道,是兩邊牆壁的夾縫。衚衕一邊的牆是灰色的,灰色高牆不高,灰色牆壁屬於姑子廟,姑子廟裡住過一個光頭的老人。衚衕另一邊的牆壁是紅色的,紅色牆壁是我讀書小學校樓房的山牆。從這狹窄的衚衕出來就是豆腐坊。
豆腐坊厚厚的大門簾我得使勁才能拉開,豆腐坊裡面黑乎乎的很潮溼,有個冒著熱氣的水池子,豆腐一板一板成摞擺著。我進了豆腐房心裡就莫名的恐慌,買了豆腐我趕緊出去,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擱。
在回家途中被我媽趕上,我媽在我讀書的小學校教書,她下班晚走路快,剛好就追上我把盆接過去。
你怎麼跑這邊買豆腐?這邊啥時候都有豆腐。哪邊沒豆腐?我媽只管工作不管生活,她不清楚豆腐難買。
誰告訴你到這邊買豆腐的?姥姥。
進了門我媽就跟姥姥吵起來:糊塗,怎麼讓孩子去小廟買豆腐?
姥姥很生氣:為什麼不能去?買不到豆腐你看你們做父母的那個德性,孩子都委屈死了。去小廟總能買到,挨累也比受氣強!
媽,我跟你交代清楚,不能叫孩子去豆腐坊,老豆腐不是好東西!
什麼老豆腐?開豆腐坊的老傢伙。別問了,別讓孩子去就是了。
我聽著我媽和姥姥對話,心想我媽是對的,除了豆腐坊,那個高牆的夾縫也叫我害怕,它太長、太窄了。
初入中學,我是班級的臨時班長,但不是班級的一把手,一把手是小個子男生任孝國,不知什麼原因,他就成了班級第一批紅衛兵,而且是獨苗。
入學沒上幾天文化課就開始了講用會,全校學生都不上文化課。高年級出了幾個相當猛的講用人才,在全校各班級巡迴做講用,其中一個姓楊的女生成了我心中的榜樣,而我們班最能講的就是任孝國。
任孝國個子小,一張稚氣的臉,你無論如何也難以把他和紅衛兵連長掛上鉤。紅衛兵連長相當於學年學生會主席,紅衛兵團長就是學校學生會主席。我們班只有一個紅衛兵時沒有建制,後來紅衛兵多了,我成了排長,班級是排級別。當我成了紅衛兵排長,任孝國不再是連長,降到紅衛兵班長,小組長級別。不知道他為啥會忽起忽落。
任孝國還是紅衛兵連長的時候,他邀請班級幾個同學去他家裡看看。
任孝國的家就在小廟不遠處,跟那個豆腐坊緊鄰,很大的院落裡一座平房,迎面是很長一溜窗戶,窗戶擴口很大,屋子裡很亮堂。任孝國的家是我見過最特別的人家,他家的客廳進深不大橫向挺長,桌子上地上擺滿魚缸花盆花瓶,牆上貼著畫掛著大鏡子,竟然還有一臺老式留聲機放著周旋的唱片,我們進門時正在播放的歌曲太好聽了,在我要求下放了好幾遍,歌詞我還記住兩句:上海沒有花,大家到龍華,龍華的桃花也漲了價……唱片太老走音,後面幾句聽不出所以然,只將曲調記住了。停下留聲機,啾啾的鳥叫聲聽到了,在另外的房間。任孝國領著同學挨屋參觀。他家院子裡還養著雞、兔子、羊,還有幾棵果樹。我心裡疑惑:這麼多四舊,這麼多資本主義尾巴,還放靡靡之音,他家為什麼沒有被抄?
吃午飯時我小心翼翼把疑問說給我媽,我媽立刻放下筷子:你在哪裡看到的這些?我同學家呀。他家在哪裡?就離小廟不遠。記住,再不許去!媽,那是我們紅衛兵連長家,紅衛兵連長!他是什麼長也不許去,聽見沒有?
任孝國個子小,坐在班級最前排,直到畢業他也沒升到第二排,而且比其他同學長得慢,身高差距越來越大。
團組織恢復發展團員之初他還有要求,後來積極性消失,從紅衛兵連長到紅衛兵班長,再從班委會退出,攏共也沒用更多時間,大約也就一個學期多一點。班主任常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指出任孝國的學習問題,那陣子我特不舒服,班主任總是先提到我的成績,然後就提任孝國,班級幹部那麼多,為什麼老拿我跟任孝國對比?沒過多久任孝國就提出辭職,班主任順水推舟,我成了班級第一號人物,至此,我才明白班主任的手段。
高年級有個出名的半傻,外衣總是油漬麻花的,人送外號大果子,大果子就是油條。沒了幹部光環的任孝國,沒了優秀成績加持的任孝國,個子長不高的任孝國,被幾個差生戲稱小果子,抗爭無果的他只能接受這個侮辱性的綽號。
任孝國確實不適合做領導,他太溫和,流行的話說就是太“面”,不是當幹部的材料。班長、團支書都是後來票選的,他當初的紅衛兵連長是老師任命的。
任孝國家裡有七個子女,我媽教過其中五個,我媽說五個都是糞土之牆,小廟那一帶的治安混亂風氣汙濁,全拜老任家所賜。老任家上樑不正下樑歪,我調教不了的學生就沒希望了,我媽說。
我媽是區裡出名的教學高手,亂班差班到我媽手裡都有救,可我媽說救不了任孝國的哥哥姐姐們。任孝國他爸開豆腐坊,他媽開幼兒園,為啥他家能有靡靡之音、能四舊氾濫、能有資本主義尾巴?幼兒園孩子的爹媽,你知道哪個是有權有勢的?我媽憤憤地說。
剛入學時,班主任孩子應該是放在任孝國他媽幼兒園裡,所以任孝國就連長了;班主任孩子送學校幼兒園了,任孝國就退步了。
媽,任孝國絕對不是壞學生,跟他哥哥姐姐不一樣,他人溫文爾雅的,脾氣可好了。還小呢,大了看。媽,你教他哥哥姐姐時,他們還是小學生呢。但願他是家裡的另類,不然他家真是糞坑了。
有次你們文藝匯演,讓我三哥跳舞你還記得吧?記得。為了練習舞蹈,我三哥回家晚,耽誤拾雞糞了,我爸,唉!你爸打你三哥了?
中學二年級的冬季,迎接新年的活動是文藝匯演。班級文委已經考進劇團,班級沒有了文藝骨幹,新安排的文委自己唱歌還湊合,組織活動沒能力。我建議採用人海戰術,其他班級獨唱獨舞,我們班級上群舞,最大限度動員同學參加。於是有了兩個節目需要準備:高個子女生的藏族舞蹈、小個子女生加小個子男生的蒙古族舞蹈。女生隨便劃拉幾個就把隊伍碼齊了,困難出在男生,學校這麼多年還沒有男生跳舞的,幾個班委面面相覷:動員工作從誰下手?
從任孝國入手,我說。對,他以前是班幹部,應該還有配合工作的素質,薛明附和。好,就這麼定了,我找任孝國。
班級決定上一個齊舞,需要六個男生,第一個人選是你。行,沒問題,可是我不會跳舞。大家都不會,我也不會,我也得上。既然班長都敢上,我怕啥?嘿嘿。
有了任孝國的加入,其他男生工作好做,在馬躍進到來之前,都是單純可愛,沒有誰專門跟班幹部作對。
參加舞蹈的人員碼齊,班級近一半同學參與,需要場地和時間排練,班主任跟我說你負責吧,想咋整就咋整,課堂時間可以佔用,走廊可以佔用。
班主任的政治課成了排練課,班級走廊盡頭成了排練場。但走廊空間只夠人數少的藏族舞蹈利用政治課間排練,蒙古族舞蹈只能放學後練習。
一天放學後任孝國請假,說不能參加排練。我說舞蹈老師來了,要教新動作,你有什麼重要的事非要回家,他沒有回答我,自顧自背起書包就走了。我大聲喊他回來,我態度不好,語調也是氣憤的。第二天上課他遲到了,他開門進來我就訓他:你也學會遲到了?他帶著情緒說你管不著。
這是任孝國頭一次頂撞我,我心裡有氣但是忍住了沒發作。
我家的活兒都是我幹,我是老大又是女孩子,做家務是理所當然,我弟弟那可是我爸媽捧著的,我想不到其他人家男孩子也要做家務,尤其是任孝國,他有哥哥有姐姐,家務活兒怎麼會落在他頭上?任孝國沒解釋,就算他解釋我也不會相信。
老弟呀,我誤解了你三哥,可我不知情啊!
【5】
你三哥畢業後去哪裡了?我三哥哪裡都沒去。做什麼工作呢?畫畫。
想起來了。我和任孝國都在學校的課外興趣班學繪畫,每週一次去美術室上課,素描、速寫石膏像、人像,正經熱鬧了一陣子。
你三哥在啥地方畫畫?給賓館飯店和機關畫宣傳畫。那麼厲害了?我們在一個興趣班開始學畫的,沒想到他成專業畫家了。市政局姐去過沒有?去過。前幾年那畫還在,我三哥畫的,大廳整面牆上那幅畫。那幅畫我三哥掙了三百。哪年的事?八二年。八二年我剛畢業,月薪四十六,你三哥是萬元戶啊!你三哥堅持畫畫,我早就放棄了,根本沒想過能用畫筆謀出路。姐,我三哥說你是真聰明,一直沒放棄書本,不然的話也考不上大學。我三哥告訴我要好好讀書向你學習,我能有份正經職業,這都得謝謝姐。
我忽然想起他家還有哥哥姐姐,我順嘴就問了:你哥哥姐姐都好吧,我媽教過他們。他立刻擺手:不提他們,我眼裡只有我三哥,我就跟著我三哥走,我三哥是我燈塔。姐你知道為啥我對你這麼熟悉嗎?我三哥在家總說起你,我們全家都知道你,你的照片就擺在我三哥書檯上,一直襬著。
你三哥怎麼會有我照片呢?我沒給過任何人照片啊?不是你單人照片,是一張合影,送哪個同學參軍的照片。
一九七七年元月,青年點知青都回城過年,我聽說有同學參軍,我建議以送行為名原班級同學補上合影。拍合影照依舊沒有請班主任,而且沒有一個外來戶,當初吵吵班主任不在就不合影的那幾個女生,沒有任何異議都來了,凡是在城裡的同學都來了。我跟薛明悄悄說:孩子長大了,知道自己錯了,然後我倆偷樂。我那時候溼疹剛好沒精神,拍照那瞬間都溜號兒了,下巴翹著不知在幹什麼,相貌走樣不太像我。十九歲了,誰都沒有白吃飯,男生衣裝整潔了,有了屬於自己的帥氣;女生嫵媚安靜起來。只有我這二漢子依舊不知道自個兒性別一樣。任孝國最打眼,原因很簡單,他長高了。
任孝國也能長高,這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不僅如此,任孝國自信的微笑掛在臉上,雖然一句話不說,蛻變的蝴蝶多彩的翅膀誰都看得見。任孝國依舊白色領子立起來,襯托著他瘦削清秀的臉龐。讀書時他是好看的可愛的稚氣的小果子,如今是俊美的優雅的紳士般的青年。
回想那次合影,我心中湧起暖意,為青春最美好的時光感到人生值得。
兩年多沒見面,我到照相館時同學們都提前到了在等我,女生喊了幾聲班長,男生沒有主動跟我打招呼,都懂得羞澀了。像在班級讀書時一樣,我的眼光從每個同學臉上掠過,我看到的全是微笑的眼神。
那次合影以後,我不再召集同學聚會,同學怨言很大。我給自己的理由很簡單:留住最好的記憶。拍合影時的任孝國,已經走在畫家的路上了。
【6】
匯演迫近,服裝借到。藏族舞蹈伴奏曲子是金珠瑪米呀咕嘟,歌頌子弟兵援建青藏公路的事蹟,舞蹈服裝都是長袖子連衣裙,花色各異。蒙古族騎馬舞伴奏曲子是草原小騎兵,讚揚少年兒童勇敢精神,舞蹈服裝是短打加馬甲。藏族舞蹈服裝一放到桌子上,參舞女生二話不說就上去搶,給我剩下的是一件高粱米湯底色帶有灰色花朵的裙子。我拎起裙子別提多沮喪了,這是上臺表演的服裝?擦地板正合適。這件不行。劇團的服裝全搬來了,秦榮說。不然我就不上了吧。那可不行,班長不上我們就不上,拿到鮮豔服裝的女生們起鬨。誰跟我換,有人願意換我就上。不行,班長就得吃苦在前享受在後。我不參與跳舞,你們說班長要起帶頭作用;搶完給我留這難看的,你們說班長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後,總之班長該死是不是?就是、就是,幾個女生開心死了。
匯演當天,兩個舞蹈穿插在其他表演中,先上的是藏族舞。我個子最高在隊伍打頭,大幕拉開伴奏開始,往臺上一走我就緊張得順拐。臺下一片掌聲和嗷嗷叫,我立刻蒙了,忘了站位,走進另一側幕後。待退回到舞臺上就跟不上節奏,動作全是慢半拍兒,忙乎追動作,不知道咋忙乎下來的。下了舞臺回到了班級區域,男生們起鬨了:班長簡直太好看了,像馬王堆出土文物!班長你跳的太好了,絕對是千年老怪獨舞!我這表演帶來的完全是相聲小品滑稽劇的效果。我也是有自尊的,自己不擅長的事已經竭盡全力做了,沒有喊好的也就罷了,一片倒彩我也難受,何況還是集體節目,還代表班級。我肯定是臉上掛不住了,任孝國看到了。
你們都別瞎說了!任孝國大聲制止男生們起鬨。
蒙古族舞蹈帶來的是真正的喝彩,活躍熱烈動作整齊演員個個好看,一等獎沒有旁落。回到班級總結匯演我有話說了:大家看到了吧,我不擅長的事,不要再拿我不上、你就不上要挾,藏族舞本來也會拿獎的,結果我一個人影響了整體效果。我擅長的哪次退縮過?我不擅長的就是拖後腿。蒙古族舞蹈人數多,動作齊,表情好,尤其男同學,更是讓全校師生大開眼界,給班級帶來榮譽和驕傲。
發獎品,蒙古族舞蹈每人一條毛巾。藏族舞蹈沒得獎,參舞女生都不吭聲了,看著得獎的同學又是獎狀又是獎品眼氣得很。
放學了,任孝國沒有離開教室,我收拾停當也要出門時他走過來:你跳得挺好的,就是服裝不好,你別太難受。沒事,好不好都跳完了,丟的臉也找不回來,長記性再不跳就是了。你真的不用氣餒,你就是沒有訓練,你身材好,適合跳舞。謝謝你安慰我。
一向是我鼓勵同學、安慰同學,被同學安慰的時候很少,僅侷限在鐵三角;頭一次被男生安慰,這男生竟然是小個子任孝國,稚氣的臉、翻著白衣領、像鄰居小朋友的任孝國。
【7】
你個子這麼高,你三哥怎麼長的?我家兄弟姐妹除了我三哥都高個子。我三哥從小就懂事,不爭不搶,在我家搶不上槽,那麼多孩子他就吃虧。後來又得了一場病,更耽誤長了。
想起來了。任孝國休學過一陣子,他的成績就是那時候退步的,他復課後班主任還跟我說過,讓我幫他補補課。不巧的是,那時候我家也頻頻出狀況,我沒辦法分身輔導他,也沒心情多說一句話。有些事情就是這麼耐人尋味,叫人懷疑影響人生軌跡的究竟是什麼。如果那時我家太平無事,我耐心幫任孝國輔導課程,他成績不至於落下太多,他就能如願入團,也不會離班級集體越來越遠,後來的一切會怎樣發展很難說。
姐,我三哥除了崇拜你,也愛慕你。老弟你這就是杜撰了,我們班男生都成熟晚,尤其你三哥,是班級裡的小弟弟。
自從馬躍進來到班級,他就像俗話說的,一個行走的荷爾蒙,掩蓋了其他男生的氣息,也掩蓋了其他男生的色彩和光芒。馬躍進散發荷爾蒙的同時,也散發嚴重的腋臭。我抗拒跟馬躍進同桌的原因之一,就是無法忍耐他無時無刻不散發的腋臭,尤其是夏季;跟我同樣不能容忍的還有任孝國。我注意到馬躍進每次要經過任孝國身邊,任孝國便提前埋下頭,我估計是埋頭捏鼻子。任孝國愛乾淨,在沒有洗衣機、沒有熱水器,甚至沒有下水道的年代,要乾淨就要洗,除了挨累還要忍耐冬季冰涼扎手的冷水,任孝國的衣服他得自己洗。一次老師不小心鋼筆水灑落,濺到任孝國的衣服上,他為難地自言自語咋洗掉呢。
濺落在任孝國衣服上的鋼筆水只有一滴,也不在顯眼處,薛明笑說:你一天天穿得乾淨利索的,準備找物件啊?任孝國臉紅了:要你管!
馬躍進散發的荷爾蒙,對人完全是生理性打擊,所有女生都會中招。任孝國在不聲不響中成熟,不顯山不露水。
任孝國留給我的最後印象是七七年那次合影。
照相館外,神態自若的任孝國帶著不易覺察的微笑,袒露出自信。任孝國從裡到外展露出藝術教化,把順著壟溝兒找豆包的同學全比下去了。
任孝國溫文爾雅的目光中似有表達。可惜,我當時久病初愈心灰意懶,滿腦子盤算的就是怎麼才能擺脫務農,那時高考還沒有影兒。
【8】
會議間歇,任孝國弟弟繼續跟我攀談,不時吸口煙,我就不自覺地說:你太不像你三哥了。是,我知道。你三哥比你好看。那是好看多了,這沒法比。你三哥肯定沒有吸菸的壞習慣。是,他總批評我。你是文職幹部,這身打扮不像求上進的樣子。姐你說的對,我不像我三哥那麼講究,習慣穿隨便的。吸菸的習慣要改,衣裝不要隨便,人看衣服馬看鞍,最容易做到的都做不到,說明什麼?姐,難怪我三哥崇拜你。我擺了一下手:再見你時,你要有改觀。
任孝國弟弟,也是他們家有出息的一個,走在正路上,寫一手好文章,後來職位有了升遷,但跟他三哥比,完全不是一個成色。
任孝國的驕傲是謙遜的,不卑不亢不張揚,待人溫和不越禮數,他不會像他弟弟一樣急迫地表達。
我在婚前有過幾次相親,處過幾個物件,竟然沒有一個人像任孝國那樣,眼裡閃著溫和靜謐純淨的光輝,任孝國彷彿就是老天安排在人間,讓人們感知真善美的。我想象不出任孝國會怎麼表達他的心意,他會說“我喜歡你”還是問“你喜歡我嗎”,是說“我們交個朋友吧”還是說“我們有可能嗎”。他不會時常在家裡訴說對我的愛慕,偶爾對著照片望上一眼才是正解。我還是懂他的,我們一定都願意彼此保持最純真的欣賞,能偶爾看上一眼、對面坐坐聊聊天,就好。
【9】
七四年暑假,我領著十幾個女生跑到江裡游泳,這是我的擅自舉動,沒有經過班主任同意,不是班委會一致行動,就因為幾個女生非要去。六月末,全班在太陽島野遊了一次,那次野遊把大夥兒玩野了。
那次野遊,班級以小組為單位各自準備中午飯,各自準備娛樂節目。麵包不是誰都買得起,於是野遊活動第一個專案開始於廚房,拌冷盤,拔絲土豆,炒青菜,小肚兒紅腸切片,忙活得熱火朝天。不同小組的菜品絕無雷同,彼此保密,不到飯點都不公開。全班同學分組坐公交,端著大盆小盆、勺子碗筷,把其他乘車人都看愣了。太陽島上,文藝匯演獲獎的舞蹈再來一遍,打撲克、下跳棋、掰手腕、拔河、沙灘上賽跑,吃午飯最開心,誰家能一頓吃上十個菜啊?全班同學在太陽島上過了一把大年。
暑期的這次沒有男生。下午去的江沿兒,這次只有一個節目,就是游泳,把野遊那次沒有沾水的遺憾補上。位置選在老碼頭附近,枯水期就那地方游泳人多。
趁頭髮沒溼,先拍合影,然後就噼裡啪啦下水了。我個子高必須往裡邊走,起碼水深要齊腰。我之前在館裡學過一期游泳,沒學會,太笨。會游泳的同學跟我說館裡水浮力小不容易學會,還是江裡好學。
扒水、蹬水、漂浮我都行,就是不會換氣;我個子高還是有倚仗,我就往江裡邊又走了幾步,來到水深齊胸處。水深了遊起來爽快,我就任性了,一直待在齊胸深的水裡。就在我要站立起來換氣時,腳沒夠到水底,水沒過我,我被一股水流推著,斜著就在水裡倒了。我吞水,四肢不動,我知道會浮起來。
我沒有漂浮起來,在流動的江水裡不停栽歪。我已經要控制不住呼吸了,已經感到了死亡的迫近,這時有一隻手拉住我大腿,把我拖出深水區。
我旁邊的同學救了我,她說一看班長沒了就進水劃拉,就劃拉到了。
幾個下水的同學都會遊,不會遊的就我下水了。我撿條命,再不敢去松花江游泳,再不敢私自組織同學游泳了。
十幾年後的夏天,任孝國一個人來到松花江邊,他白襯衫掖在褲子裡,牛仔褲外繫著講究的腰帶,腳上是白色的旅遊鞋,他在江堤的石頭臺階上坐下來。
工作日的上午時分,江邊沒有多少遊人,任孝國一個人靜靜的看著松花江奔騰,看著白雲漫無目的地飄遊,看了一會兒後他走下臺階,走向沙灘,走進江水。
【10】
那是我三哥呀,姐,模樣一點沒變,岸上有人發現他進水就報警了,很快就找到了。我三哥就像睡著了,姐,我撲我三哥身上搖晃啊,我接受不了三哥沒了啊。
任孝國弟弟斷斷續續的訴說,還原當時的情景,我聽不下去,擺手不讓他說,他卻停不住,沉浸在那個情景中哽咽。幾年了,終於有一個能夠信任能夠理解他感情的人讓他傾訴了。
你三哥是會游泳的,他是怎麼出的意外呢?姐,他不是意外,他是決心去死。把他打撈起來後,他兩個大拇指用鐵絲纏繞在一起了,他是怕自己死到臨頭本能掙扎。公安開始還懷疑是不是謀殺。不是謀殺,有人看見他自己走江裡的。能告訴我你三哥這是為什麼,感情問題嗎?別問了,姐,別問了。他用手捂著胸口點頭又搖頭。
【11】
遇見薛明瞭,跟她說任孝國沒了,她就悲傷地大叫:白瞎了,白瞎了這個好人了,多好的人吶!為啥就自殺了?
我多方打聽,把真相拼齊了。
老豆腐不是個好東西,他家的七個兒女五個是糞土之牆——那是我媽的斷言。難為任孝國和他弟弟,用兩個人的正直揹負整個家庭的醜名,在熟悉的人群中,他們背後總有一面大屏,播放著他們父兄的不光彩劇目,不只是反覆重播,還有新作不斷上演。任孝國弟弟歲數小,父兄們的作為他知道的不多,任孝國全看在眼裡。
任孝國沒有工作單位,他是自由畫師。沒有單位就沒有集體宿舍可住,沒人給分房子。家家住所逼仄的年代,沒房子可租,住旅店要外地單位介紹信,任孝國不得不每天進出那個帶給他恥辱的住處。
任孝國很晚才結婚,沒有孩子。任孝國的親爹老豆腐,霸佔了任孝國的媳婦。老豆腐不僅霸佔了任孝國媳婦,還往外趕任孝國。無處可去的任孝國,來到了松花江。
松花江有童年的樂趣,松花江有青春的回憶;松花江飽含慰藉,松花江連線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