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三號菜窖完工後的第二年,夏季暴雨成災,雨停了,一號和三號菜窖不敢下去:聯通的貓耳洞坍塌,三號菜窖更乾脆,豎井都毀掉了。大院裡廢掉的菜窖好多,這時候就看出來魯大肚子二號菜窖的英雄本色了。
我都忘了介紹那個地下宮殿的蓋子了。——厚重的菜窖蓋是木板外包了鐵皮,還焊了兩道加強筋,蓋子和底座嚴絲合縫,完全不是菜窖蓋級別,內部工程加外部保護,魯大肚子自己說的,他家二號菜窖下刀子都不在乎。
沒過多久上山下鄉運動來了,一家幾個孩子一起走的有的是,家家剩下的人口沒幾個,我家就是。吃菜的人少,菜窖的利用價值直線下降,魯大肚子的地下宮殿也不值得羨慕了。這一話說就到了我大二那年暑假。
爸媽都是教師,全家一起過暑假。暑期熱,家人哪都不去,就東西向房間窗戶開啟,一家人橫躺豎臥吹過堂風。每逢此時,我媽就會跟子女輕鬆聊天,拿出平日裡少見的和氣。
放假第一天的吹風會,我媽跟我說:你不是懷疑過魯大肚子在四號樓挖的菜窖是幹啥用的嗎?
奧,是。
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出啥事了?
對呀,說來話長,彆著急啊。
我媽開始吊胃口了:柴大門家的女兒還記得嗎?白白胖胖的。
記得,被慣的夠嗆,智商停留在幼兒園。媽,那個丫頭是不是真的傻?
不傻,可也不精。中學都沒去唸,就呆在家裡吃。就你插隊那年,那個丫頭突然胖了,像發麵饅頭,鄰居們看了說像是懷孕了,可那丫頭也沒結婚,哪來的懷孕?那丫頭消失了好幾個月,回來真就抱個孩子。柴大門解釋,去老家結婚了。
呵呵,去老家結婚,他真敢編。
沒人信,可也不知道那丫頭怎麼懷孕的。
有人見過那丫頭男人嗎?
沒有唄,所以鄰居們就猜測了,誰是孩子他爹。
結果呢?
沒有結果,就看那孩子一天天長大,模樣不錯,挺招人喜歡。
是啊,時過境遷,天大的事也成了芝麻粒。
前幾天發生一件大事,你回來晚了,沒趕上,不然就你,還不得跑去看熱鬧?
我不是野孩子了。
嗯,你長大了,院裡的事不熱心了。
有熱鬧也樂意看。
那你聽好啊,嗯嗯。我媽清嗓子。
媽,能不能痛快點兒!
好,痛快點兒!前幾天,咱們院裡出了一個刑事案件,人命案。
誰呀?
你猜。
我不猜。
你應該能猜出來。
柴大門那個傻丫頭?
你再猜。
媽,我不聽了,太費勁。那事我爸知道不?
知道。
媽,你打住吧,找我爸來講,爸——我扯起嗓子喊我爸。
派出所接到報案,轄區內人口失蹤,前後兩起。
派出所所長小王,已經不年輕的小王,馬上就組織警力來到大院。前腳報案人是柴大門,他女兒失蹤;後腳報案人是魯大肚子媳婦,魯大肚子失蹤。
沒人報告柴大門丫頭行蹤,全靠小王挨家挨戶去詢問。魯大肚子失蹤案排在柴丫頭後面,大老爺們讓位年輕女子,人手有限,一個一個來。估計派出所王所長都沒料到,案件進展如此之快,二十四小時內案件告破。
大院最初有二百多戶上千人口,七十年代中期凋敝了,人口迅速縮減去大半;末期有所恢復,但是基本保持在鼎盛時期的一半左右。人口減少,而且缺少孩童,大院看著就沒什麼人走動,三、四、五號那幾棟樓,原本住戶孩子偏少,那一片猶嫌冷清。四號樓五號樓中間的道路年久失修,瀝青路面坑坑窪窪難尋瀝青,路面野草東一撮西一撮,原正門外邊是個煤廠,居民寧願多走路,也不願意打那正門進院,那一片荒蕪的最早。魯大肚子二號菜窖就在那。
雖然荒草叢生,藏了黃鼠狼卻掩不住人;雖然人口稀疏,一家一雙眼睛還是有的;雖然大柳樹枝繁葉茂,一線天總不是問題。於是有人說了,那個丫頭喜歡去菜窖,魯大肚子那個二號菜窖,正對著柴大門收發室那個菜窖,打造如宮殿的那個菜窖。
那個菜窖蓋子扣的嚴實,王所長瘦小枯乾幾乎打不開,換個大個子警察去搬。開啟菜窖蓋,幾雙眼睛差點掉了眼珠子:菜窖裡趴著魯大肚子。下去人手,搬動魯大肚子,下去的警察突然大叫:兩個!
什麼兩個?
兩個人!
王所長親自下去檢視,兩個人都認識:魯大肚子和柴丫頭。魯大肚子身子底下壓著柴丫頭,兩個都死了。法醫鑑定結果,兩人均死於窒息。一案兩破,效率之高,非王所長莫屬,進市局就理所當然。
柴大門老婆瘋了。
魯大肚子媳婦一夜之間老了十歲,麵皮枯黃頭髮枯乾、目光呆滯舉步遲緩,看到我爸也視而不見;魯大肚子三個兒子從此也囂張不再。
失蹤人找到了,死亡原因找到了,可是、但可是,鄰居們給出各種解釋,關於菜窖蓋子是如何被關上的。
魯大肚子肯定會留出足夠開口通風,那麼,菜窖蓋是怎麼扣嚴實的?那個菜窖蓋我是見過的,沉重厚實,沒有十級風整不動它,它會自己成精關上?派出所給出解釋,有人發現菜窖蓋沒有扣嚴實,隨手挪動一下,好心幫倒忙了。那這人是誰?是誰也不能站出來,出人命了。
最精彩的推論是下邊這個:柴大門親手扣上菜窖蓋,悶死了姦夫淫婦,然後報案。為啥悶死親閨女?你想啊,魯大肚子與柴大門同年,他看著親閨女被玩弄,會怎麼想?他親閨女雖然傻了吧唧,男女之事也還是本能,她樂意跟魯大肚子,柴大門面對無解難題,他會怎麼做?
柴丫頭的孩子,必定就是魯大肚子的,如果再搞出一個,怎麼解釋?柴大門看著親閨女下了菜窖,看著魯大肚子跟著下了菜窖,這是幾年來的常事了,有沒有看夠的時候?柴大門就這麼個閨女,就這樣渾渾噩噩活著,你覺得他不會有長痛不如短痛的決絕?
一切都是鄰居們的推測,大院裡所剩無幾的知識分子們,動用他們的高智商和哲學心理學社會學常識,給予柴大門有罪認定。
法律重證據,沒有攝像頭的年代,王所長心知肚明也無濟於事;他也許更樂於看到掃除兩個垃圾,還大院一個乾淨也說不定。
魯大肚子和柴丫頭案件告破後,派出所協同居委會,做出一個英明決定:填埋大院的菜窖,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