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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居沂蒙山脈腹地,盡享山水人文的浸潤與滋養,在沂水,書寫與旅行、詩與遠方天然相融。“沂山沂水崮上紅”沂水遊全國徵文大賽,面向全國全世界人民發出“路不遠,景又美,歡迎來沂水”的誠摯邀約,最終評選出獲獎作品20篇。現對獲獎作品進行展示,以饗讀者。
有個嫂子叫紅
文/簡默
汽車裡程表裡數字不斷前進,漸入沂蒙山區,這兒是我的故鄉。
我自異鄉來,不知故鄉事。故鄉於我,僅是各種表格上的“籍貫”,過去是一張薄薄的紙,現在則隔著電腦螢幕,在看不見的時空飛來飛去,像一隻無枝可棲的倦鳥。滾滾車輪下的這片土地,和籠罩在它頭頂的天空,是祖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故鄉,浸透了祖先的血汗和淚水,觸之如剛出爐的鐵錠,熾熱的體溫直逼周身。到我父親這一輩,靠著自己的努力,終於將根從泥土裡拔了出來,邁著兩條沾滿泥的腿離開故鄉,到異鄉求學,飄作一朵流浪四方的雲。而到了我,故鄉只是一個地名,一個地理概念,雖也與我相看兩不厭,卻終究愈來愈疏離,愈來愈陌生,故鄉在我這一代被弄丟了,我沒了“近鄉情更怯”的切膚感受。
我有意放棄了走高速,而選擇了跑下面的公路,在這個崇尚快速便捷的時代,這似乎是一件費勁不討好的事兒,但我就是想緩慢而從容地看看窗外一點一點後退的故鄉。公路穿過山區,沿路車和人冷清,頭頂上是山,故鄉人形容這樣的環境是山嶺薄地。邊走邊劈面遭遇鄉音。我熟悉這種口音,卻不會說,即使像鸚鵡學舌也學不像。在我現在棲身的這座城市,在街巷鄉村的角角落落,散佈著許多這樣的口音,理髮的、賣菜的、烙煎餅的、開飯館的、販地瓜的,等等,他們鄉音未改,鬢毛漸衰,我每天與他們中的幾位打交道,換得青菜辣椒與煎餅,我愛聽他們說話,渾身像敞開了所有毛孔讓太陽曬得暖乎乎的。有時我寧願多跑些路,多出點汗,去找他們理髮和吃飯,只為聽他們說說話,讓陽光曬曬,因為他們都是我同一條根的鄉親。
正是收穫時節,路旁晾曬著花生和地瓜幹,卻沒有人看守。迎面緩緩推來一輛獨輪小推車,車子兩邊分別躺著兩隻鼓鼓囊囊的編織袋,一個老漢緊隨車後。這種車靠一條腿趕路,全憑駕車人雙手端起,平衡前行,因此人的兩隻手、兩條腿就是它一條腿的延伸與幫襯。我理解在我的故鄉,隨人行走或奔跑在鄉間羊腸小路或通天大道上的它,與耩子、鐮刀和鋤頭這些農具一道,組成了農耕生活的全部內容與含義。它和耩子都被繩釦牢牢地拴繫著,但耩子揹負在身上像拉縴,一路行走播種下等待萌芽的希望,它卻套到脖子上像軛帶,木輪或膠輪一路吱吱扭扭地向前推動著生活。它被當作搖籃推過我的爺爺和父親,他們坐在一邊,另一邊是他們的兄弟姐妹,車子在駕車人熟練的操縱下,均衡地平穩前進,推過了兵荒馬亂,推過了飢餓與貧窮,也推過了戰爭與勝利……
80多年前的一個深夜,一輛破舊的獨輪小推車停在沂水縣桃棵子村一家農戶門前。桃棵子村藏匿在一條几里長的山峪裡,四面青山環繞,儼如世外桃源,但侵略者的鐵蹄和刺刀之下又怎會有這樣安樂而美好的地方,在日偽軍“鐵壁合圍”大“掃蕩”下,沂蒙抗日根據地陷入空前困境,每一寸土地都成了戰場,被炮火硝煙燒成了焦土。山裡的女人沒有名字,嫁夫隨夫姓張,開始叫張大嫂,年紀大了,又改叫張大娘。張大娘透過門縫兒瞧了瞧外面的動靜,四下裡靜悄悄的,回頭嘀咕了一聲,輕輕地拉開門,吱扭聲讓她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她側耳聽了聽,隨即平靜下來,與本族的兩個侄子一起,將行動不便的八路軍山東縱隊司令部偵察員郭伍士小心地攙上獨輪車,一個侄子麻利地將繩釦套到脖子上,雙手端起車子,朝著山那邊推去。獨輪車年久失修,喊出吱扭吱扭聲,在靜謐的夜晚傳得很遠,一條狗叫了,更多的狗加入進來,像點燃了炮捻子。張大娘的心重新提到了嗓子眼兒,狗認出了它們,不再叫了,侄子繼續推著車子趕路,張大娘顛著小腳,緊緊跟隨在郭伍士旁邊。郭伍士吃力地扭過頭,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的小屋,這是沂蒙山區常見的屋子,不規則石頭壘砌的幹碴牆,木窗欞子縱橫交錯,屋頂苫以密密麻麻的麥草,由於屋子已經夠老了,麥草換了一茬又一茬,在風霜雨雪的侵蝕下,仍然顯得古舊烏黑,由裡向外散發著滄桑的意味。再看看身邊的張大娘,時常陷入昏迷的郭伍士恍惚記得她身穿淺藍色土布大襟褂,汪青色大襠褲,高高的個兒,夾雜著幾根白髮的一頭黑髮梳向腦後盤成“小鬏”,黑裡透紅的臉膛上洋溢著慈愛的笑容。送至村口,張大娘俯身攥著郭伍士的手,叮囑他要好好養傷,傷好後繼續上戰場打鬼子。郭伍士噙著熱淚,久久不願撒開張大娘的手,終於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張大娘也哭了起來。此刻,淚眼婆娑中,注視著張大娘有些單薄的身影,郭伍士在心裡說,娘啊,我的親孃,我一定會回來的!
兩個侄子藉著月色,輪流推著郭伍士,翻過一座山,又走了許久,終於趕在天亮前,將他送到了十幾裡地外的八路軍後方醫院……
此前,命懸一線的郭伍士已經在張大娘家和附近的山洞裡住了一個月。當時山裡吃飯是個大問題,張大娘第一次喂郭伍士的那點麵糊,是她從泥缸裡反覆地掃出來的兩盅兒面做成的。她東借西湊,又靠為富裕人家紡線換來一點小米和麵粉給郭伍士熬稀粥,每次熬的僅夠郭伍士一個人喝,然後就著熬粥的鍋,舀入半瓢水,撒點菜葉煮給患病的丈夫吃,她和孩子則吃難以下嚥的糠菜。為了讓郭伍士的傷口儘早癒合,她決定殺掉家裡的老母雞給他補身體。那時,像張大娘這樣的農戶家,雞下了蛋自己都不捨得吃,一年到頭的油鹽就賴此換取。她的小閨女與這隻雞培養起了感情,看見娘磨刀霍霍要殺它,慌忙抱起它放聲大哭,請求娘留下它。她好說歹說,最後乾脆從閨女懷裡奪過雞一刀殺了,添上水,守在泥爐子前,一把一把地續著柴禾,火苗舔著漆黑的鍋底,從四周逃了出來,像一束束紅飄帶,一鍋香噴噴的雞湯終於熬好了,她又一勺一勺地餵給郭伍士喝。這才有了京劇《紅嫂》和芭蕾舞劇《沂蒙頌》中《我為親人熬雞湯》的經典片段。從小到大,伴隨著“蒙山高,沂水長,我為親人熬雞湯,續一把蒙山柴爐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長……”的優美旋律,我腦海裡一次又一次地浮現著那個感人至深的場景。
郭伍士的傷口感染化膿生滿了蛆蟲,開始張大娘束手無策,後來她靈機一動,猛然想起自己醃鹹菜時用芸豆葉驅除醬缸中的蛆蟲的土法,她嘗試著將鮮芸豆葉放在蒜臼子裡搗爛,擠出汁液往郭伍士的傷口上滴。這個飽含民間生活智慧的土法果然立竿見影,她眼睜睜地盯著傷口裡的蛆蟲紛紛爬了出來,禁不住欣喜若狂。她又採來艾葉熬水為郭伍士清洗傷口的膿血,漸漸地,郭伍士的傷情好轉了……
幾年後,郭伍士因傷病嚴重退伍,他沒有回山西原籍,而是選擇落戶沂蒙山區,回到桃棵子村,與張大娘正式結為母子,為她養老送終。郭伍士的幾個兒女都是張大娘幫著拉扯大的,他們永遠牢記著張奶奶給他們父親第二次生命的深厚恩情,也一直記住了張奶奶待他們視如己出的好。
20世紀60年代,作家劉知俠以張大娘和郭伍士之間的故事為素材創作的短篇小說《紅嫂》問世,為方便向接踵而至的來訪者介紹,當時的桃棵子村黨支部書記為張大娘起名祖秀蓮,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姓名。從此,作為“沂蒙紅嫂”主要原型的祖秀蓮,成為這個英雄群體的代表。
沿著山路向上,在蒼松翠柏掩映下,祖秀蓮靜靜地長眠在墳塋中,就在她的墳塋左側,是郭伍士的墳塋。這是郭伍士生前的要求,他要永遠地留在桃棵子村,留在對他有再造恩情的娘身邊,以這種樸素而深沉的方式陪伴著自己的娘,繼續在地下陪娘拉呱兒,給娘捶背砸腿,娘倆的笑聲伴著清風和松濤縈繞在山間,一直到永遠。而郭伍士的兒女也會在清明節來到祖秀蓮奶奶墳前祭拜。這不是簡單的投桃報李,而是親密無間的水乳交融,是感天動地的生死與共,也是傳統美德和人性光輝的傳遞與接續。
我們所說的紅嫂不是哪一個人,而是革命戰爭年代沂蒙女人的群體形象,千百個她們凝聚濃縮成一尊群像浮雕,以沂蒙山區為基座,以革命戰爭為座標,以人性和信仰為天平,統一被命名為紅嫂。紅是汩汩流淌的鮮血,是一面旗幟的膚色,是一個政黨、政權和國家的底色。被紅色選中命名的她們,是偉大而平凡的女子,絲毫不遜色於在前線英勇殺敵的男人。走在沂蒙鄉間黃土路上,轉在沂蒙的每一座山、每一條峪間,你會隨時隨地遇見她們,她們上穿大襟襖,下著大襠褲,腿扎黑帶子,腳穿尖尖鞋,頭髮向腦後集中握“纂”,臉上刻滿滄桑和堅忍,雙眼漾著慈愛與清澈,開口是土得掉渣的鄉音……
但,曾經,守在鏊子前揮汗如雨烙煎餅支前的是她們,一針一線將密密情和愛縫入軍衣和軍鞋的是她們,吱扭吱扭地推著獨輪車匯入滾滾人流的是她們,抬著擔架腳底生風穿過紛飛炮火的是她們,送夫支前和送子送郎參軍的是她們,手搭涼棚翹首盼望親人歸來的同樣是她們……
飛機、坦克和大炮是堅硬的,她們以柔軟的軍衣、軍鞋和襪子對抗著它們,消弭著它們,將一針一線一起縫入仇恨和深情之中。踩著義勇軍慷慨激昂的旋律,她們一批又一批地走進戰爭的腹地,有些永遠不再回頭。戰爭沒有叫她們走開!她們迎著戰爭勇往直前!
她們敦厚朴實如泥土,有情有義有大德,一旦自己認準的事,相中的人,或是受人之託,責任驅使,便會拋家舍業,全力以赴,即使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一個女子,最初和最後的表情都是羞澀。你可別小瞧了那朵一剎那飄上臉龐的紅雲,這是她做人的底線,也是她活在人世為女為妻為母築起的堤壩。
明德英,一位以替人看墳謀生的聾啞婦女,面對身受重傷的八路軍小戰士莊新民,在短暫的羞澀過後,毅然解開衣襟,將乳頭放到他乾裂的嘴邊,聖潔的乳汁徐徐滴入他的口中,一滴、兩滴、三滴……
人性瞬間定格為永恆。
而在那時,像明德英一樣以乳汁救助受傷戰士的沂蒙女子還有一些。其中有一位不知名的年輕婦女,也曾以自己的乳汁救助過一名受傷的八路軍戰士,之後卻要求知情者永遠不要向他人說,知情者一輩子都嚴守著這個秘密,這位婦女就成了無名英雄。
沂水縣官莊村的王步榮,人稱彭大娘,在陸續將三個兒子和一個閨女送到部隊後,為了帶動青年們的參軍熱情,又將家裡僅有的勞動力、自己的大兒子送上了戰場,此舉在全村引發了參軍熱潮,官莊村也成為全縣動參模範村。
不管有名還是無名,她們都是真正的英雄。只有將那些傷員當作自己最親近的人,才促使祖秀蓮冒著生命危險救護郭伍士,才讓明德英有勇氣解開衣襟,以乳汁救治莊新民。那一刻,她們解開的不僅僅是衣襟,敞開的還是博大深沉的胸襟,巍巍沂蒙矗立在那兒。
這是根據地的人民在為自己的子弟兵輸送生命的能量,也是在為自己的政黨和政權輸送滾燙的血液。
她們是和平女神化身,義無反顧地在為一場正義戰爭源源不斷地輸送止痛劑。當她們解開衣襟的那一刻,這場被惡魔導演的戰爭在人性的天平上倒向了她們,最後的結局便已註定。
是她們以世上最柔軟的兩座山峰,將和平託過頭頂,高舉上天空……
明德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誰敢說她熾熱的胸膛中沒湧動著無聲的大愛?誰又敢說她佝僂的身子挺起的不是一座人性的沂蒙山呢?
在沂蒙還有一種稱呼:嫂娘。
它說的是另一個故事,也與乳汁有關。譬如我年過古稀的表叔,落生不到一個月,由他的母親——一位八路軍戰士,將他寄養在他的嫂子家,是嫂子像親孃一樣以乳汁餵養了他三年。
夠了,說到沂蒙,就不能不提到沂河。人們只看見沂河向東流,其實世上還有一條沂河,它源自沂蒙女子的胸懷,流向千萬張口。這是一條乳汁的沂河,散發著人性的溫度,支撐起八百里沂蒙,也澆灌著偉大的信仰。
如果你讀懂了沂蒙女子和她們的沂河,你就讀懂了什麼是勇敢、什麼是堅毅、什麼是大愛、什麼是大德、什麼是信仰、什麼是理想……
她們就是沂蒙,沂蒙就是她們。
而這一切,無疑都是蕩氣迴腸的沂蒙、充滿著人情味兒的沂蒙,自身所固有的質地與品格,也正是一座叫沂山的山和另一座叫蒙山的山,共同合成了一種精神,就叫沂蒙精神。
作者簡介
簡默,本名王忠,文學創作一級。現為山東省棗莊市文聯專業作家,棗莊市作家協會主席,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活在時光中的燈》《時間在錶盤之外》《身上有鏽》《瑪尼堆上》《活在塵世中》,長篇小說《太陽開門》等10餘部。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石峁文學獎、山東省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山東省文藝精品工程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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