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
徒步
一個人?
一個人。
這是克里斯蒂安娜·霍夫曼重走那年父親逃亡之路途中最常被問到的問題。
想要看懂這張逃亡路線,我們要從她父親的故鄉玫瑰谷所屬的西里西亞,這個地處三國交界、一直被各國所爭奪的地區說起。
在依次經歷了皮亞斯特王朝、波西米亞王國、奧地利、普魯士、德意志帝國和奧匈帝國的統治後,20世紀初,西里西亞面臨著這樣的境遇:它的大部分割槽域在德國,但因為歷史上曾屬波蘭,最終這裡成為德意志民族和波蘭民族的爭奪地。
四十多年後,即1945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夜,西里西亞再次面臨窘境,歷史又一次重演——隨著雅爾塔體系的籌備與建立,這個奧得—尼斯河以東的區域是繼續屬於德意志,還是劃歸波蘭,作為對波蘭失去東部領土的補償?祖祖輩輩在這裡生活著的人們,又該何去何從?
西里西亞,再次成為世界局勢的創疤,這裡的人們,再次像瓶子裡的水,被灌裝,被驅逐,走向逃亡。
這便是本書的歷史座標。
最終,德軍從波蘭撤退,西里西亞的絕大部分地區重回波蘭,而住在此地的德國百姓被迫撤回西歐,失去了自己本以為是家園的地方。1月22日,克里斯蒂安娜的父親九歲,與家人一起踏上了逃亡之路,家族歷史與命運從此被徹底改變,一切在歸零後重啟。
75年後,作為女兒,克里斯蒂安娜渴望回到痛苦的根源,直面悲傷,從而擺脫父輩經歷的詛咒。她選擇重新踏上父親走過的逃亡之路,用雙腳丈量550公里;她將沿途的見聞與感觸記錄,寫下了這本《我們遺忘的一切:重走父親逃亡之路》。
“祖籍、籍貫無關緊要,這是你們傳達給我的資訊,我也就這樣接受了。可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事情並非這麼簡單。這種閉口不談本身就隱含著另一種資訊。”
逃亡帶來的創傷並不需要親歷,因為放眼望去,她家族的過去就像是碎片,消散在各地。
曾祖母和爺爺的兄弟在1945年逃亡後失蹤。
爺爺直到終戰之日都在部隊中服役。
奶奶被迫成為強制勞工,在不見天日的隧道工作。
叔叔身受重傷,雙目失明,至今死因不清。
戰爭讓克里斯蒂安娜的家族像豆子一樣被撒了出去。飢餓、繁重的工作、不見天日的黑暗一起襲來,父親親眼見證了這一切,卻選擇在未來的日子裡對悽慘的過往隻字不提。
因為,逃避是時有發生的事——且常因為恥辱感而被壓抑下去;逃避往往會變成詛咒——且長久地影響著人們無法擺脫。
許久之後克里斯蒂安娜終於明白了那種無法言狀的奇怪之處,其實是那一代人心中揮之不去的黑暗影子,而這陰影的來處便是那段誰都不願提及的慘痛歷史。她深知,父親活過了那次逃亡,他靈魂中某些生氣勃勃的東西也自此消失不見。而她的整個家族,始終因為強烈的痛苦而選擇逃避回憶。
戰爭帶來的痛苦從來都不止親自經歷它的人,而是會延續到兩代,甚至三代人後。上一輩的逃亡記憶根植於幼年的克里斯蒂安娜的腦海之中,她重複做著倉促逃亡與流離失所的夢,在夢裡無數次涉過那片風雪交加的荒野,嚐遍父輩不敢有的思鄉之情。幼年的她總是追尋著禁忌的問題,在陌生的國度裡尋找家鄉的根。
可她從來沒有得到過答案。不敢回首的那段日子彷彿被永遠地從家族的歷史上抹去了,她從未見過代代相傳,讓人聯想到美麗故鄉的老照片、老物件。經歷過那段痛苦歲月的人們,彷彿都患上了同樣的“失憶症”,選擇將與其相關的經歷塵封,緊緊地鎖在記憶最深處的角落裡,盼著可以永不再提及。
一路走來,她在冰雹、沼澤和暴風雨中奮力前行,她坐在教堂、廚房和客廳裡與他人對話。途中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對於這段歷史,有人憐憫,有人嘲諷,也有人充滿怨恨。她發現歷史似乎此刻也依然在重複上演,什麼都沒有過去,一切依然在那裡,而歷史的真相始終模稜兩可、自相矛盾。
但她也逐漸意識到,自己的這趟“尋根之旅”影響著途中萍水相逢的人,對祖輩事蹟的追尋也喚起了他們心裡沉睡的苦痛記憶。
玫瑰谷七十八號的老婦人斯塔西婭說:
“我們不得不留在了這裡。耕田,播種,烤麵包。後來就習慣啦。我們必須滿意,沒有別的選擇。”
——即使已經居住數十年,她也依然認為自己只是過客。
留宿過村莊的格蒂說:
“後來有機會離開捷克的時候,我的父親已經不再想離開了。那些逃到德國的人過得也不怎麼樣,一切沒有那麼簡單,他們畢竟是難民,是外鄉人。”
——時至今日她還記得和父親一起走過村莊的情景,儘管她從未在那裡生活過,但是陌生的故鄉始終在她心中。
她們的過往使克里斯蒂安娜更加確信逃亡帶來的影響就像詛咒,綿延數十年才會慢慢散去,因為自己便是如此,在父親身上看到的更是如此。
“年事漸長,你開朗、樂觀的背後的悲觀主義愈發濃重與徹底。你總是溫和地評判他人,卻從根本上持懷疑的態度。你從不心存幻想,你的思考中總隱伏著那個最壞的變數。你總是看到事情積極的一面,卻提防著最糟糕情形的發生。當然,即使考慮到最糟糕的變數,你依舊泰然自若。你明白,最糟糕的事情隨時都可能發生,因為你已經親身經歷過這樣的變故了。”
和途中遇到的那些人相似,逃亡後的父親生活中也充滿了無數不得不接受的事情。克里斯蒂安娜將父親樂觀外表下的另一面形容為“裹挾在淺色琥珀中的黑蜘蛛”,某一天它猝不及防地降臨,讓父親在臨近生命終點時頃刻之間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因為經歷過那般至暗時刻的人們,或許已無法被再次照亮,他們早已失去治癒一切的力量,從魂牽夢縈的故鄉被永遠放逐。
她講述著這段旅程中的種種經歷,穿插著父親一生的故事,從流亡的開始到生命的盡頭,時空交錯,一步一步地記錄著戰火紛飛的年代為中歐帶來的歷史損傷。
這個故事沒有結局,就好像身處21世紀的我們也還在目睹甚至經歷著新的戰爭。它充滿破壞、死亡與痛苦,而逃亡有時是僅存的機會。戰爭帶來如此之多的流離失所者,他們想要到達目的地很難,在陌生之地拼命紮根令他們舉步維艱。與此同時,又是新一代的難民兒女,從此失去了故鄉的記憶。
14000000無名之人,構成了這段悲痛的歷史。
《我們遺忘的一切:重走父親逃亡之路》
內容簡介:1945年1月,德軍從波蘭撤退,100多萬德國百姓、50多萬德國軍人撤回西歐,造成大量難民兒童。作者即難民兒童的後代,其父母均為戰中被逐出家鄉的德裔難民。逃亡發生那年,父親9歲,之後對此事隻字不提,過去的村莊不僅換了名字,連所屬國籍都由德意志劃歸波蘭。75年後的同一時間,父親病危,女兒重新踏上他們當年的逃亡之路……
這是一部家族離散史,也是一曲民族心靈悲歌。全書以西里西亞,這個三國交界的三角地帶為中心,結合作者家人的經歷、重走的沿途見聞,及親歷者的口述,歷史的追蹤與當下的記述、旅行與紀史結合,動人地重現了德—波—俄關係的矛盾與斷層,用雙腳重新丈量的方式提供了進入歷史的另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