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滅亡那一年,大火燒了咸陽城整整三個月。縱火者,為西楚霸王項羽。
史載,“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
有謀士勸說項羽,佔據關中,可成霸業。但昔日的國仇家恨矇蔽了項羽的內心,他將繁華的都城破壞殆盡,劫掠寶物、美女東歸,還找了個理由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
當濃煙散盡,大秦帝國已成故夢,而作為帝國最引人注目的工程之一,阿房宮也隨著這場大火慢慢沒入歷史的疑雲裡。
01
那場大火過去千年,唐朝詩人杜牧用一篇《阿房宮賦》,將人們帶入宏偉瑰麗的想象之中。
在這篇傳世名賦中,杜牧開篇寫道,秦始皇一統天下後,命人將蜀地的樹木砍得光禿禿,木材全部運往咸陽,用來建阿房宮。
在杜牧筆下,阿房宮佔地三百多里,華麗精巧的宮殿遮天蔽日,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分佈在河流、湖泊之間,每一間屋子裡能變換成四季不同的氣溫。
窮奢極欲的秦始皇把六國的財寶、美女運到宮中,“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宮裡美女如雲,她們梳妝的鏡子,如繁星閃爍,她們披肩的長髮,如烏黑浮雲。每一天,渭河的水裡盡是美人棄置的脂粉;山腰上嫋嫋升起的雲煙,是宮裡焚燒椒蘭等名貴香料的香霧……
洋洋灑灑數百字後,杜牧寫下阿房宮的悲劇結局:“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杜牧說,秦朝滅亡後,如此宏麗的建築,最終逃不過項羽的一把火。
最後,杜牧用一句話點明瞭文章主旨:“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時年23歲的杜牧借古諷今,借用秦朝的歷史教訓,將批判的鋒芒指向當時大興土木的唐朝統治者,筆落力透紙背,成《阿房宮賦》,從此享譽文壇。
這篇文章振聾發聵、千古傳誦,是有唐一代的名篇。從此,越來越多的人相信,曾經有一座壯麗無比的阿房宮,後來被項羽焚燬,成為秦朝暴政留給後世的警示。
項羽、大火和阿房宮,這三個關鍵詞被聯絡在一起,再也難以分開。
但要注意的是,《阿房宮賦》是杜牧基於歷史的文學創作,其中有些內容只是出於作者本人的遐想,並沒有史料依據。
項羽的那把大火,也許並沒有燒到阿房宮。
02
秦亡一百多年後,漢代史學家司馬遷為編撰《史記》,四處走訪歷史古蹟。可以想見,常年在長安為官的司馬遷,可能親眼見過位於渭水之南的阿房宮遺址。
在《史記》中,司馬遷為後世留下了關於阿房宮的早期文字資料。
史書記載,阿房宮始建於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年)。秦始皇晚年時,咸陽生齒日繁,他認為先人建造的咸陽宮和都城龐大的人口相比,顯得太過狹小,於是效仿西周都於豐鎬的故事,從修建秦始皇陵的70餘萬民工、刑徒中調集人力,在渭水南岸的上林苑修建一座新的“朝宮”(即帝王的宮殿)。
這就是阿房宮的由來。此時,距離秦朝滅亡只有5年時間。
《史記》描寫了阿房宮前殿、閣道和門闕的建築格局:
先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為闕。
前殿是皇帝處理重大朝政事務的地方,位於整座阿房宮的中樞,如果用明清時期的故宮做比喻,大概相當於太和殿。
不過,司馬遷在《史記》中只寫了阿房宮前殿的規模,他沒有像後來的杜牧一樣,有聲有色地描繪其他的華麗宮殿,以及宮中的奢靡生活。
這留下了一個疑問,要知道,司馬遷不僅是一位史學家,也是一位文學家,他寫《史記》的時候,距離阿房宮修建只有百年時間,能夠掌握的資料比杜牧多,完全可以有更多對阿房宮內部景色的描寫,這樣的寫法也有助於譴責前朝勞民傷財的失政之舉,但他沒有這麼做。
此外,查閱《史記》時會發現,司馬遷沒有寫項羽對阿房宮的破壞。
對於項羽焚咸陽的行為,《秦始皇本紀》的記載為,“遂屠咸陽,燒其宮室,虜其子女,收其珍寶貨財,諸侯共分之”;《項羽本紀》的說法是,“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
作為推翻秦朝皇權的標誌,項羽處死了此前投降的末代秦王子嬰,又燒燬了代表秦帝國政治中心的“宮室”。
這兩處記載都對阿房宮隻字未提,這裡的“宮室”,主要是指咸陽宮。
咸陽宮建於渭水之北、涇水之南,為戰國時秦國遷都咸陽後所建,後為秦朝皇帝執政之所在,秦朝統一後頒佈的很多重要詔令都出自咸陽宮。秦朝宮廷還沒來得及搬進阿房宮就“噶了”,所以,咸陽宮一直是秦朝的大朝正宮。
考古發現,在今西安市西的咸陽宮遺址,除了有明顯火燒痕跡的紅燒土、木炭灰和煉渣等外,還有大量的建築物殘骸。這基本上可以確定,這座見證了荊軻刺秦、秦滅六國等重大歷史事件的宮殿曾經毀於戰火,而這把火極有可能是項羽的軍隊所放。
咸陽宮真被燒過,但其“小兄弟”阿房宮的命運則更加撲朔迷離。
03
位於今西安市未央區的阿房宮遺址,早在1961年就被列入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歷經兩千年的滄桑歲月後,這裡只剩下一片看似不起眼的黃土臺地,秦始皇下令修建的阿房宮,就深埋在這片黃土地下面。
自那時起,對阿房宮遺址進行考古發掘的呼聲居高不下,考古學界也想揭開塵封多年的歷史之謎——這座夢幻般的宮殿為何突然消失?項羽到底有沒有燒燬阿房宮?
2002年,由李毓芳教授領銜的團隊開始對阿房宮進行全面的考古勘探。在此之前,李毓芳已經幹了幾十年的考古工作,大部分時間從事宮殿遺址發掘。經驗告訴她,秦人的宮殿都是建於一個人工夯築的臺基上,考古專家透過鑽探、發掘,可以瞭解宮殿的佈局和結構。
在阿房宮遺址,李毓芳及其團隊發現了一個東西長1270米、南北寬426米的夯土地基。據測量,這個土臺比秦代的地面高12米,由此估算,光是打造這個地基,就要用去650萬立方米左右的泥土,這在兩千多年前,無疑是一個浩大的工程。
這個土臺位於阿房宮的核心區域。根據司馬遷所寫的“先作前殿阿房”和史書中對阿房宮前殿規模的描寫,學者們推斷,這就是阿房宮前殿的遺址所在。
掌握關鍵線索後,李毓芳團隊對這一處遺址的發掘進行縱深推進,從中找尋宮殿建築的蹤跡。
在此後兩年的考古工作中,李毓芳發現了兩個弔詭的現象:一是遲遲沒有找到宮殿建築曾經存在的證據;二是阿房宮遺址上沒有任何被火燒過的物證。這與傳統觀點中項羽燒阿房宮的說法相悖。
有一天,考古工作者終於在遺址北邊發掘出大量秦代的瓦片堆積。在其中的一個瓦片上,李毓芳辨認出“大匠乙”三個字,這表明這片瓦是一名叫乙的秦朝工匠燒製的。考古團隊大感欣喜,以為阿房宮的宮殿建築殘骸即將出土。
然而,在此後的漫長髮掘中,除了瓦片外,考古團隊再難以找到足夠的建築物殘骸,來證明這裡曾經存在過宮殿建築。在夯土臺邊緣的側壁上,也沒有找到秦代宮殿常用的“收分”結構(一種增強建築物穩定度的加固方式)。
此時,李毓芳意識到,作為地基的臺地上可能有一種特殊的結構。
透過細緻發掘,考古專家發現,夯築地基上存在一個自南向北逐漸向上的坡狀結構,這在修建宮殿時可用於運輸黃土,但是假如宮殿已經建成,這條坡道就沒有繼續存在的理由,應該早就被推平了。
這條本來不該出現的坡道,以及宮殿殘骸的“憑空消失”,讓考古專家提出了一個大膽推測,打破了兩千年來的固化印象。考古研究表明,阿房宮可能連前殿都沒有修築完成。
故此,阿房宮既不是被項羽焚燬,也不是從人間蒸發,而是根本不曾建成。這座傳奇建築,其實是個“爛尾樓”。
04
翻開史籍會發現,書中字裡行間已從側面證明阿房宮未建成,與如今的考古資料互為印證。
比如,《史記·秦始皇本紀》如此寫道:“阿房宮未成;成,欲更擇令名,名之。”
《漢書·五行志》說:“復起阿房,未成而亡。”
按照這兩處文獻的說法,直到秦亡,阿房宮都沒能建成,甚至連這個名稱也只是個代號,類似於“渭河南某某工程專案”。
關於阿房宮名稱的由來,有多種說法。有學者認為,“阿房”可讀作“阿傍”,為秦漢時長安方言,是“那邊”的意思,俗話就是“那邊的宮殿”;也有一種說法,“阿房”指地名,出自《三輔黃圖》中“作宮阿基旁,故天下謂之阿房宮”一句,意思是,這座朝宮是在阿城的基址上修建的,所以叫“阿房宮”。
假如阿房宮建成了,秦朝會按照秦始皇的旨意,為其重新取一個好聽的正式名稱,而不是繼續採用這個俗氣的臨時稱號。
我們也可以結合當時的歷史背景來看。
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年),嬴政認為咸陽城太過侷促,下詔修建阿房宮。短短兩年後,秦始皇在最後一次東巡途中病逝。皇帝一死,當務之急便是為他舉行葬禮。於是,與阿房宮同時期進行的秦始皇陵成為頭號工程,阿房宮的修建工作暫停,原本調集的勞力全部去給秦始皇陵修封土。
到了秦二世元年(前209年),胡亥見老爹下葬了,秦始皇陵搶修成功,遂下旨“復作阿房宮”。
然而,同一年,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而起,掀起了聲勢浩大的起義浪潮。是年秋,陳勝的部將周章攻入關中,到達距離咸陽百餘里的戲亭(今陝西臨潼東)。
這時候,咸陽最緊要的任務變成了平叛。眼看秦二世胡亥慌了,少府章邯向他進言道,賊寇人多勢眾,現在調集其他郡縣的兵馬也來不及了,驪山修陵的刑徒眾多,懇請陛下釋放他們,讓他們拿起武器來作戰。
秦二世一聽,估計激動得直拍大腿,趕緊把在驪山服役修陵的人全部交給章邯統領,前去征討周章。這支軍隊成為秦末的一支重要軍事力量,隨章邯轉戰各地,後來被項羽消滅。
前面說到,修建阿房宮的勞動力是從修秦始皇陵的70萬人中分出來的。故可以推測,由於人力匱乏、戰火紛飛,阿房宮的工程不得不再次陷入停滯,其前前後後的建設時間僅有3年左右。在缺少現代化機械輔助、完全依靠人力的古代,留給阿房宮工程的時間實在太短了。
之後,秦朝在農民起義、六國貴族的怒火中走向覆滅,這個龐大的工程也成為歷史。兩千多年的風雨拂過大地,剝蝕了黃土地上的無數遺蹟,也掩埋了阿房宮的真相。人們相信,曾有這麼一座皇宮,它所象徵的奢侈、腐敗、不恤民力,是導致秦朝滅亡的罪魁禍首。
但,從古至今,有不少人質疑過“項羽燒阿房宮”一事。
宋代有位文學家叫程大昌,在他所著的《雍錄》中,指出杜牧《阿房宮賦》中存在訛誤:
今用秦事參考,則其所賦,可疑者多。……阿房終始皇之世未嘗訖役,工徒之多,至數萬人,二世取之,以供驪山,未幾周章軍至戲,則又取此役徒以充戰士,則是歌臺舞榭,元未落成,宮人未嘗得居也,安得有脂水可棄,而漲渭以膩也。
程大昌這一說,既是從歷史文獻中尋找依據,也跟現在的考古結果不謀而合。可惜的是,鮮有人注意到這樣理性的觀點,“項羽燒阿房宮”之說猶如思想鋼印,已經深入人心。
這也體現了“阿房宮”作為文學意象的重要價值。
歷代文人如此濃墨重彩地描繪阿房宮的風光,書寫它的毀滅,還讓項羽背了這個鍋,不外乎是為了諷諫。
來自不同時代的富有理想的知識分子,都會對統治者濫用民力、物力的做法感到痛心,他們無法當面規勸,只好從歷史中找尋教訓。
這座想象中的宮殿,化作批判的標靶,訴說著一個王朝的速亡,無論它是否建成,是否遭受焚燬,都為後世敲響了警鐘。這一點,亙古不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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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2007
[唐]杜牧:《樊川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西安市秦阿房宮遺址保管所:《阿房宮考古發現與研究》,文物出版社,2014
段清波:《秦陵:塵封的帝國》,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