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五八年的。你咋知道?看他名字啊,五八年大躍進。長的真老,一點不像五八年的。早熟,早熟就早衰。
我和薛明議論當天剛轉學過來的一個男生。
課前,一個男生跟隨班主任走進教室,班主任向同學介紹:這是咱班新轉來的同學馬躍進,大家歡迎。
稀稀拉拉幾個巴掌聲後,班主任吩咐我:班長,給馬躍進同學安排座位。
馬躍進的個頭不矮,我把後二排的一個座位調給他。
我不坐那兒,我想跟你同桌。
馬躍進的要求引起鬨堂大笑。
期末考試結束,學校出乎意料將學年全體學生成績排隊,紅紙黑字貼在學年班級所在樓層的走廊牆上,拉大榜。得益於我爸的承諾,我誤打誤撞排上第一名。
期考之前,學校搞了一大堆課外興趣班,我想學樂器。
爸,給我買一把樂器唄,我想報樂器班。
沒錢。我爸想都不想就回絕我。
爸,就買個最便宜的中阮,就六塊錢。你要是六科都考一百分,我就給你買。
為了一隻中阮,我拼了。我和朱麗對坐在椅子上,腳丫子頂著腳丫子,背過政治背語文、背了俄語單詞背化學元素週期表,她背一遍、我背一遍,互相檢查糾正。
我和朱麗上下學同路最長,她是一班的班長、我是十班的班長,同為班長接觸多也投緣,她聽說我和我爸打賭就主動要求陪練。
結果是我勝了卻沒贏,我爸只給我買了一支兩元九的英雄鋼筆。
我氣掉淚了:爸,你就差三塊錢嗎?
我爸陰謀得逞地笑:好好學習吧,那才是正經事。
我失望之時大榜拉出來,轟動之下我有點兒懵。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一時間我被全校師生捧成明星。
接下來第二次拉大榜,我又在榜首,接踵而至就是各種榮譽和獎勵。
其他班級的幹部上上下下,我在班長兼團支書的職位上坐的穩穩當當,班級骨幹位置被鐵三角牢牢把持,班主任都得給我讓出高光C位來。
這個背景,馬躍進當然不知道。哼,小樣兒的,新來的,一來就找不自在。
教師應該事先知道拉大榜,攻守同盟不露口風,我爸也對我保密。
這是我猜測的,沒誰給我證實,我也沒去求證,不然的話,我爸為啥偏偏在這節骨眼兒跟我打賭?為啥第一次拉大榜後,轉學生潮水一般撲到我們學校?班級先後轉來八個人,課桌頂著講臺堵著門口,把教室空間塞個滿當,原本五十四人的編制打個稀碎。
班級五十三人都是按學區入學,我學號五十四,我就是當初最後那個,我報到時已經開學一週了。
小學畢業那年,我讀書的小學升格成中學,所有應屆畢業生一鍋端進中學編制。
這不是開玩笑嗎?小學教師教中學,誤人子弟!
我爸的話我聽進去了:爸,我想換學校。我爸說好,去我教書的中學。
同學眼裡我不是外來的,我不過晚來一週而已,我是自己人,土生土長的,我始終代表原住民。我一直得到大多數票選,有部分原因就是大權不能旁落到外人手裡。轉學來的,來之前在原學校學習不錯,到了新學校新班級,天然帶著幾分挑戰的架勢。原班級只有我的學習成績能扛住一茬茬的外來挑釁,原住民都在支援我,我的勝利就是原住民的勝利。原住民不在乎自己考了多少分,考多少分都能升學,關注我的成績比他們自己的熱切多了。考試分數是選票利器,一個小小班級的政權,跟美國大選毫無二致:只要候選人獲勝,他下邊的一票干將就高枕無憂,支援他的選民也揚眉吐氣。
我一個對付轉來的八個,雖然勝利屬於原住民,但是班級風氣逐漸轉變。追究個人責任,罪魁禍首當然是馬躍進;究其群體問題,生理成長猛於心理成長,單純的崩塌誰也擋不住:你管得住上課說話,管得住暗送秋波嗎?
班級之所以轉來這麼多人我有責任。
每逢考試前,我都會利用早自習時間給同學輔導,班級平均成績學年最高;我主持的班委會,牢不可破的鐵三角執行力強,優勝班級的三角錦旗常年掛在班級門外;文藝匯演運動會各路比賽,沒有強手就人海戰術,照樣拿回獎狀;班主任連年當優秀教師,雖然她十天半月都不露面。任憑你誰來考察,這樣的班級,不得想方設法將子女塞進來?
馬躍進轉來的時候,正是半數同學剛滿十五歲、半數同學十四歲出頭,這光景的男生用鹹菜疙瘩形容剛好:瘦小枯乾,鼻涕還掛著;這光景的女生像洋蔥頭,外邊那層乾巴巴的皮兒還緊裹著。馬躍進來了不久,班級像被化學試劑噴了,鹹菜疙瘩退了鹽,洋蔥頭綻開乾巴皮。
沒有馬躍進的班級好管理,有人課堂說話班級幹部瞅上一眼就好使。
馬躍進來了,上課他就說話、下課就放聲哈哈,我冷眼看他,他旁邊同學提醒他:別說話了,班長看你呢。
看我啊,愛看看唄。班長看你就是不讓你說話!傻小子,你咋知道是不讓我說話呢?班長就是這樣管同學說話哦。我就說話了,她能把我咋地?馬躍進滿臉得意,把提醒他的男生堵得語塞。
馬躍進用幾天時間就把班級兩年來的秩序破壞了,就讓班級幹部和同學之間心照不宣的約定作廢了。馬躍進無視班級的一切存在,自我感覺無比良好。有馬躍進做表率,不愛上課、聽不進課的同學有膽子了,野蠻的種子發芽拱破了秩序的地表。
一個人好管、一群人難弄,班委會團支部一起維持課堂秩序也收效甚微。好在馬躍進來了之後學校教學秩序有混亂的跡象,我也放鬆了管理。班主任批評我,我說沒辦法,馬躍進是老師領進來的,我管不了他,自然也就沒法管其他同學。
隨著課堂秩序惡化,位於班級中上游的一些女生,學習成績大幅下滑,數學課代表竟然數學不及格,卻學會了擺動腰肢、學會了嗲聲嗲氣。
馬躍進是第一個聞風而動轉來的。其他轉學生轉入的次序完全是他們按照父母官階從大到小排列:廳長、縣長、校長、經理、導演;從先知先覺、後知後覺,乃至於風向轉了還不知不覺,看得出資訊完全不對等。
馬躍進轉來後學校就沒再拉大榜,也沒有了評比,成績好壞自己班級內部消化;縣長子弟轉來這功夫,開始反擊右傾翻案風;校長子弟轉來,學校又轟轟烈烈搞起狠鬥私字一閃念;經理子弟轉來,學校又強調學習重要性,恢復了幾個課外班,可是不久風向就變了——上山下鄉任務已經落實到人,學校和學生家長都接到責令;等到導演子弟轉來,課堂已經一鍋粥。
【5】
李青青從河北樂亭轉學來的,李青青走路一瘸一拐的,她可能有啥殘疾隱瞞不說。她住在學校對面工廠家屬區,看似沒有顯赫的家庭背景,就是學區就學,但她氣焰囂張蓋過所有轉學生,包括馬躍進。
李青青是胖子,看上去要三個正常女生能撐起她的衣服;她眼睛很小,頭髮很少,在班級應該算最醜的女生,儘管她皮膚白,也遮不住醜。
李青青活躍,課堂上手舉得老高回應老師提問,主動去黑板做題。處處有李青青的風頭,李青青絲毫不為自己一口樂亭話害羞。
轉學生把課堂當舞臺,都不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是你方未唱罷、我就要登場,掙著搶著表演。樂亭來的李青青在學習上出風頭沒啥可非議的,可她精力太盛熱情似火,燒得自己沒處安放。
【6】
班主任有倆孩子,小的還抱著,她沒功夫管理班級,把班級工作委託給我,星期天或平日無課的時段,我不是在同學家家訪,就是奔走在去同學家家訪的路上。所有同學的家我都去過,同學們各自的家庭狀況我瞭如指掌。
原住民多住在學校後身的小屯,那是闖關東後人的集中住宅區,清一色小平房,沒有上下水沒有室內廁所,全都燒炕取暖。這些原住民父母都沒有正式工作單位,全靠賣手藝謀生。
還有一大部分原住民是工人子弟,集中住在學校門前大馬路兩側街區,居住的或是小平房或是二層筒子樓,家境談不上多好,起碼收入穩定生活過得去。
學校西邊兩站地居住的原住民,家庭情況複雜,不過基本上是條件比較好的,家家都有獨立的房子院落。這些原住民家庭多數是解放前的有產階級,父母或是醫生或是會計,現在也是衣食無虞家境殷實。
住在學校南邊一帶的是研究所子弟,家境好於馬路兩側的同學。
而外來戶家境超越原住民,而且超越的不是一星半點兒。
馬躍進他家獨佔一棟蘇聯房,當年有此待遇的必定是廳局長。我小學同學徐娟她爸就是局長,她家一棟蘇聯房深藏在偌大的花園裡,花園裡樹木森森,不走進去看不到房子。一棟蘇聯房,起碼四五個房間,客廳臥室廁所廚房應有盡有。
馬躍進的家裡滿屋子歐式傢俱,沙發、椅子、板凳有序擺放著,茶几上有水果、點心、瓜子,地毯、掛毯、壁爐加持著優越闊綽。馬躍進自己單獨住一個房間,一張歐式鐵床上蒙著繡花鏤空的床單。
縣長子弟的家在一棟大樓裡,房屋高高的舉架,通紅髮亮的長條木地板,寬大的窗戶,陽光灑向每個角落。簡單整潔的幾個房間,每扇屋門都透著沉甸甸的權貴氣息,客廳門邊堆的髒衣服也無聲地炫耀房間主人擁有的富足和閒適。
商店經理家乾淨,潔白的裝飾布蓋在桌面茶具上,房間不大也有兩三間,展示架上擺放著玻璃的或陶瓷的工藝品和茶具,窗臺上放著花瓶,裡面插著塑膠花。塑膠花是高階貨,一般人家過年只能買紙花。
李青青父母在樂亭,工廠那個住所是她舅舅家。
【7】
李青青轉來不久,狠鬥私字一閃念運動開始,學校要求各班級每週一次主題班會,必須全員參與。簡稱這個運動的詞語不存在,開場白通常就是:現在我們開始狠鬥私字一閃念。
進入主題必須帶著特有的虔誠態度,嚴肅認真不能有絲毫含糊。這種班會都是我主持,誰都可以隨時站起來發言。沒有外來戶時,啥主題班會都是氣氛祥和:我唱獨角戲,眾人或聽或不聽、睡或不睡都隨便,我實在沒話說了就讀一段毛選。外來戶一個比一個生猛,一個沒說完另一個站起來,話頭沒有掉地上的空檔。外來戶越來越多,戲越唱越熱鬧,我戲份少了強度大了:我必須以一擋十,一張嘴對付一群嘴,舌戰群儒上演當下版。這不奇怪,轉學生扭成一股繩,抓住一個名詞兒、一個說法、一個態度沒完沒了發揮,最後一定是:請班長談談看法。——我說同意都不行,不說出一二三就是一片噓聲。
別人的高光時刻又是名聲又是財富,我的高光時刻在十七歲前完成,沒有實質性獲得,不過是滅掉了對手氣焰,讓對手只有嘰歪的份兒、沒有張牙舞爪的地兒。
舌戰群儒,我也有收穫。
校長子弟一板一眼慢條斯理說自己觀點舉一反三,那方式我學會了,拿來對付我工作單位的領導。縣長子弟經常冒出一兩個詞彙我生疏,我回家查字典,瀏覽了相關的一串知識。教養水準不同,生活環境不同,同樣意思說出來大相徑庭,讓我日後寫故事有了抓手。李青青、縣長子弟、校長子弟、廳長子弟,都給我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一次主題班會上,幾個辯論高手跟我輪番對陣後,馬躍進站起來。外來戶裡就屬馬躍進嘴炮不行,他從不發言,這回李青青的話音一落,他就站起來,外來戶們頓時開心了:多了一發炮彈。
我覺得今天班長的話有道理。馬躍進說完立刻坐下了。
李青青騰地站起來:我們討論問題不是拉幫結夥!誰都沒有資格給別人做鑑定!你只能闡述自己觀點,如果所有人都只說同意不同意,那就成了裁決!
李青青大白臉紅得像猴屁股,馬躍進一句話這麼大威力讓她變態至此?全班同學都愣了。雖然辯論一向火爆,你來我往用詞都挺生猛,火藥也只裝在詞彙上,還沒有一個人走火,李青青這是怎麼了?
李青青,你沒權利決定別人的態度,贊同我就不行?看法一致沒必要做重複性討論。如果你認為馬躍進必須和你的觀點一致,那麼我問你,你是不是黨同伐異?
我能理解李青青,馬躍進明顯是背叛了外來戶群體,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我不理解馬躍進,我用得著你增援?我單槍匹馬滅掉幾個對手綽綽有餘,你上來顯什麼大眼兒啊?我本來就沒打算瓦解你們外來戶群體,你整的算哪出?
放學路上,薛明跟我說:你不知道馬躍進咋回事兒吧?我沒來得及告訴你。據可靠訊息,昨天,就昨天,李青青向馬躍進表白了。
【8】
李青青向馬躍進表白你聽誰說的?
大馬路那幫女生湊一塊兒議論,不知道誰第一個知道的。
馬躍進在班會上整的那一出,是急中生智拒絕李青青的餿主意,還是有意把戰火引我身上,我得觀察觀察。
馬躍進、李青青,不知道他二人在搞啥,他倆在班級還是有說有笑,那次班會的紅臉戲好像不曾發生過。馬躍進還是跟我作對,我說東、他說西,帶著幾個傻小子作亂,像是打定主意跟我奪權。李青青依然陰陽怪氣的幫腔,還有縣長子弟,班級裡見天上演“三英戰呂布”。
那天課間操結束,馬躍進胳膊夾著足球進了教室,看見我立刻把球放頭頂上顛起來。
教室裡不要玩球,不安全。我必須得說話。
沒事兒,有準兒。不要玩。
李青青正巧推門進教室,聽到我說不要玩,一拳就打向足球,足球飛向窗戶,一片玻璃咔嚓碎了一地。這才叫說時遲那時快,一切都快得來不及眨眼。
教室裡就我們三個,看著一地碎玻璃和呼呼刮進來的寒風,都有點傻。好死不死班主任剛好進來,一股冷風直吹到她臉上,班主任立馬打了噴嚏。
這是誰打的?班主任厲聲質問。沒人回答。
你告訴我誰打的。班主任問我。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用肯定的語氣說:馬躍進。
班主任轉向馬躍進咆哮:你不起好作用還要惹禍,讓你爸領你回去!掏錢!賠償公共財產損失!
馬躍進通紅了臉,眼淚在老大的眼眶裡轉;李青青通紅了臉,眼睛藏起來了;我不知道自己啥臉色,這是我唯一的說謊,我心裡咬牙:我就是要這樣做。
一天無事,他倆沒人跟我理論。第二天放學回家,班主任已經在我家屋裡端坐。
你為什麼說假話?我信任你,結果你就給我錯誤資訊,我把馬躍進罵一通,該負責的沒有受到懲罰。你作為班長,這次錯誤大了,你讓我以後怎麼信任你?同學還怎麼服氣你?你工作還怎麼幹?
老師,我錯了。我就是氣惱馬躍進成天搗亂,就是想出出氣,以後不會了。
讓馬躍進原諒你也行,可是有條件。馬躍進說跟不上咱們班的學習進度,你學習好,跟他同桌幫幫他。
我不跟他同桌。
這是條件!你選擇,否則你接受處分,你公開說謊報到團委,有你好看。
我識相,我認栽,但收效是有的:馬躍進李青青組合解體,班級霎時消停了。
我沒跟班主任交底,我害怕班主任給我加碼。我要說想借此還班級一個太平,只有薛明、秦榮相信,知道我不會無緣無故整人。
如果馬躍進辯解,如果李青青承認,錯全是我的。可是,他二人誰都不說話,為什麼?我沒向班主任提這個問題,就讓班主任認為我不誠實算了,懶得跟她分析。倒是馬躍進得了機會跟我同桌了,他這勝利是給我的巨大侮辱。這件事證實了薛明的話,李青青確實表白了馬躍進,馬躍進確實拒絕了李青青。我對他倆個人情感問題絲毫不感冒,搗毀班級的腫瘤,我付出代價也是應該的。至於班主任說同學服氣不服氣我、我以後工作怎麼做、她自己怎麼信任我,我心裡發笑:左一個右一個往班級塞,還全都捧著,班級都亂成一團了,當我是神仙能以一己之力擎天?愛誰誰吧,我看在原住民的情份上死撐著呢,我早就不打算伺候了。
話說回來,我不做班長誰做?我媽生病那些天我沒上學,班主任選了備胎,可惜票選上不去,班主任還以為我不知道呢。
【9】
班主任將邏輯題錯判成是非題,我喪氣得很。
學生和班主任很難做到良好溝通。在學生那個年紀,教室裡發生的事是生活中的大事;於班主任而言,班級學生之間的糾紛,在她的廚房裡都算不上一根兒蔥。成年人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輕視十六歲以下未成年人。
我十一歲那年,表哥拿來一本雜誌,《俱樂部》,裡面是各種智力遊戲,表哥自己不會的就拿我家來,讓我爸媽幫著分析。我搶來看,看上癮。
大學課程機率論和邏輯學,這兩門課開課我就樂了,原來就是我小時候玩過的智力遊戲。機率論入門,五個球,三個黑球兩個白球,三個抽屜裡同時出現兩個白球的機率是多少。邏輯學入門,五個球,三個黑球兩個白球,三個人一列縱隊,每人頭頂一個球,推斷先給出答案的為什麼是排頭那個,而且他說自己頭頂的是白球。
我靈機一動把足球事件設成了謎面,於情於理都是一個說得過去的好題,可是班主任不懂,她壓根想不到也不可能理解,她只會簡單粗暴處理,讓我的設計流產。說我為什麼不跟班主任好好解釋解釋,我不能解釋,有些事是能做不能說的,可意會不可言傳,意會不了只能作罷。你跟一個不懂邏輯的人理論,只會讓對方覺得你胡攪蠻纏,根本沒興趣聽你分析,或者覺得你一肚子陰謀詭計。與其如此,還不如判我撒謊,我乾脆就認錯結案。
對我設的謎面感興趣的人還是有的,譬如鐵三角的那兩角:薛明和秦榮。在一次團支部會議後,她倆坐在教室聽我細細道來。
馬躍進為什麼第一時間不辯解?因為他知道,是他犯錯在先。是他先在教室內耍球,不聽勸阻,才有接下來李青青的舉動;而且球在他頭頂轉,方向並不確定,所以他不敢出來辯解,怕我立刻說穿真相,事後揹著我跟班主任他可以輕描淡寫,把自己的責任推出去。
李青青為什麼不第一時間承認過錯?她覺得自己冤屈,她肯定不是對著玻璃窗的方向擊球的,可是球卻直奔玻璃窗而去,結果就是她出手打碎了玻璃。
每個人都有自我保護的意識,條件反射也會第一時間直覺到自己的處境,繼而飛速尋找免責條款,以上是法理分析。
我要的法理分析的結果是什麼?就是他二人首先自保,把對方推到審判臺,這樣一來還有啥結盟?下面是情理分析。
如果李青青真的表白了馬躍進,又被馬躍進拒絕,她表面再怎麼一如既往,心裡不難受?沒有陰影?不曾暗暗怨恨?我不信。當我把責任指向馬躍進,我確信那一刻李青青心裡高興,解氣。我不信什麼你若安好我便晴天,騙鬼。
馬躍進拒絕了李青青,心裡自有愧疚,即使我冤死他,他也瞬間會有解脫感,算他贖罪於李青青,他也不會辯解。
以上情理分析基於一個假設:馬躍進是個單純的人。
我是不是有點兒邪惡我不知道,我只是將趣味邏輯題活用了一下,靈機一動下的產物。我在三十年後寫了一篇隨筆,“科莫多巨蜥和山西狼”,文章結尾是這樣的:人是萬物之靈,什麼全會,要想管住自己的才幹,是太困難了。——我寫的文字不只是說給別人的,也是說給自己的。
薛明和秦榮佩服我。薛明誇我心明眼亮,秦榮說外來戶一個個的真是不知死活。
【10】
期末考試來了。
於我而言,讀書時代最歡迎的事情就是考試,無論是平時咋呼特歡的原住民,還是自帶光環的外來戶,來,都到考場走一遭,是騾子是馬出來遛遛。
班主任找我:要考試了,你幫助幫助馬躍進。
行。我答應了,班主任逼得我陽奉陰違。
馬躍進跟我同桌我心裡憋著氣,我一句話都不跟他說,零交流。我坐裡邊那一週,下課了他不動,我就站起來等他讓開,他還是不動,我就踢他椅子腿;我坐外邊那周,下課我就起身,他坐下我才回座位。他上課說話,我不管他,他有班主任給撐腰,隨他去;其他人說話我也不管了,都十五六了,自我管理好了。我首先說服自己,放下包袱放下所謂責任,沒誰地球照樣轉。
班主任教政治,政治考場上班主任在教室裡走來走去,幾次來到我桌旁,看看我卷面看看馬躍進卷面。最後一次巡視,班主任說話了:馬躍進,題目你不會嗎?
馬躍進仰起臉:會呀。會還寫這麼慢?你看看同桌,人家都答完了。
馬躍進扭了扭脖子繼續趴下去答題。
看什麼看?沒答完還有心思看熱鬧?李青青,說你呢!
班主任下班路上跟我聊天:你說那個李青青,直勾勾看著馬躍進,好像馬躍進臉上有答案。
我聽著沒接話,李青青表白了馬躍進的事兒,沒有真憑實據不能向上彙報,同學之間傳傳也就算了。
班主任說的話坐實了李青青愛慕馬躍進。
我跟馬躍進同桌後,能夠確切感覺到馬躍進對李青青沒意思。以前他倆一唱一和跟我作對,馬躍進的動機無非是引起我注意罷了。跟我同桌了,就算沒有足球案,馬躍進也不會再跟李青青聯手,這個我看得清楚。
不管是馬躍進還是李青青,不管是縣長子弟還是校長子弟,期末考試成績出來,囂張氣焰自動熄火,然後就各自尋找合適狀態了。
總體來說,外來戶成績是排在班級上游,但是他們清楚我也清楚,他們要的是冠軍,而不是亞軍季軍。對不起,我也沒想一直霸佔第一座次,但實力不允許。所有外來戶全老實了,作妖你們可以聯手,成績可不能疊加。
老實下來的外來戶,忽然之間就和原住民打成了一片,優越感煙消雲散的外來戶,被原住民張開懷抱接納了。
此前我對考第一不感冒,差個一分兩分乃至五六分,有區別麼?但是外來戶的侵入讓我明白,考第一是必須的,而且最好大比分超前。我爸拿中阮說事兒那回,讓我知道怎麼能拿高分,後來幾個學期,我就如法炮製,讓縣長子弟永遠差五分追不上我。
【11】
馬躍進有來頭。秦榮直率,有想法就要表達。薛明也說她早就看出來了,不然馬躍進能想幹啥就幹啥嘛。體委說既然人家有來頭,咱們就送個人情唄。秦榮說你傻呀,他加入你幹啥去?我就退出唄。你這廢物!哪像個男子漢?
我說你倆別再窩囊老實人,這樣吧,馬躍進可以當體委,老一輩體委充實團支部。眼下要開運動會,正好檢驗馬躍進有沒有領導能力,能不能把同學們帶動起來。咱們班體育是弱項,如果馬躍進能把成績提高,也不是不行。
秦榮說班長,你跟馬躍進同桌之後,你向著他說話了。有嗎?我問其他人。瞎說!眾人表示批評不成立。
客觀地說,馬躍進確實有進步,確實躍進了。不止馬躍進一個,外來戶都好了不少,融入班級了。所以咱們不要還拿過去的眼光看人,要讓他們發光發熱,讓他們每個人都能感到在新集體中的作用,咱們的任務是化消極因素為有利因素,把有利因素變成積極因素。
在班主任的高壓下,在我的說服下,馬躍進作為新的體委成為班級領導一員。
馬躍進當體委能得到我支援,是班主任接受了我的條件:馬躍進換桌。
馬躍進當了體委,班委會清一色原住民的成分被打破,而且一發不可收拾,除了鐵三角,其他人走馬燈一樣輪換。實事求是地說,馬躍進就是比鐵三角以外的任何班委會成員都積極,都有影響力,粉絲已經不限於女生了。我願意看到他為班級服務,他當體委後,體育那一塊兒我徹底撒手,再不用忙前顧後的張羅了。
運動會挺圓滿,成績比以往略好一點點,這就給了班主任口實了。正開班級團支部擴大會議,班主任進來了:你們討論一下,這批發展馬躍進。
老師,馬躍進來了半年就進班委會,剛進班委會又要入團,太快了!咱們班積極分子排隊呢。秦榮率先表態。
咱們班的那些積極分子幹啥積極?不要搞論資排輩兒,做事要全面考慮,你推薦那個鄭玉,除了自己老實巴交,有啥貢獻,有啥帶頭作用?班主任轉向我發難。
就咱們班現狀,自己老實巴交不搗蛋不搞破壞,已經很難得了。薛明替我辯解。
相比馬躍進,你現在看好誰?班主任還是單挑我。
老師,我看好馬躍進。不過,快速發展他入團,會打破預期秩序,引起積極分子不滿。我不反對馬躍進入團,我主張在下一批。
你們討論,然後把結論告訴我。班主任拒絕接招兒,摔門走了。
看來班主任非要咱們同意啊,感受過逼宮的老體委苦笑著說。
團會後薛明跟我說:馬躍進他爸的問題沒有解決,可以拿這事堵班主任嘴。
馬躍進他爸是右派廳長,還加入過一個著名的反黨集團,雖然脫離了批倒鬥臭階段,但是沒有安排具體工作,還靠邊站,每天去單位是接受監督、學習改造。但是班主任跟我悄悄說過,上級已經明確,馬躍進他爸要恢復工作了,身體原因還在療養。
我聽班主任說他爸已經被認定沒事,恢復工作應該快了。沒有,別聽班主任騙你,我們住鄰居,啥都知道。如果是這樣,那就不是我們要堵嘴,而是要堅持原則。對,就是堅持原則!
老師,馬躍進他爸的問題還沒有結論,現在發展他入團不合適。我不是跟你說過嘛,他爸還有啥問題?就是那個反革命集團,還沒有澄清。他爸是他爸,他是他!老子革命兒接班,老子反動兒背叛,不能搞株連!何況他爸只是問題沒澄清。老師,我們不搞株連,只需要馬躍進他爸單位打證明。證明什麼?證明他爸問題正在澄清中。有必要嗎?我口氣堅定:有必要!
【12】
馬躍進他爸請你去他家談談。談什麼?談談關於馬躍進入團的問題。沒啥好談的。他爸是長輩,長輩相約,你得給面子。他又不是我長輩,為什麼給他面子?我和班主任談崩了。
班主任不夠還得加上馬躍進他爸,圍攻我啊?我幹嘛去,我才不去,想入團就打證明,沒有證明這批就歇菜。事情當然沒我想的那麼簡單,班主任跟我聊過兩三天後又來找我,這回直接遞給我一封信:你看過後自己決定。
馬躍進他爸寫給我的信,不過幾行字,大意就是請我面談,瞭解馬躍進的表現,最後寫著萬望百忙之中光臨寒舍。我被難住了。
不去就太倨傲了,不過中學生而已,大人眼中就是孩子,叔叔阿姨說聲來家玩都得聽話,怎麼到了馬躍進他爸這裡,非得人家一請再請呢?
可是去,就說不上會出啥狀況,他爸向我興師問罪也說不定,人家那是廳長,啥狼蟲虎豹沒見過,對付我還不是踩螞蟻?下午課我都不知道老師講啥,光琢磨這事了。
放學了,馬躍進攔住我:你不認識我家,跟我一起走。
我站在教室門口,等同學們走光,我誇張地關門上鎖,然後擺下頭,抬腳下樓。馬躍進明白我的意思,快步跟下樓來,然後走在我前面。有句話形容我的心情很貼切: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去就去,誰怕誰?
馬躍進家在絕對市中心,在一條正街的半截輔路上。那條輔路兩側的住房截然不同,一側是老舊的兩層樓住宅和幾個低矮的民房,一側是兩個闊氣的蘇聯房院落,這其中一個就是馬躍進家。我去其他男同學家家訪都有人陪同,或是薛明或是秦榮,也是我有意願主動去的;去馬躍進的家就反常了,沒有陪同,被迫去。
馬躍進家裡其他成員都在,除了他爸。馬躍進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分別跟我打了招呼,她大姐就吩咐馬躍進帶我去他自己房裡等他爸。他大姐的安排讓我彆扭,我遲疑著沒有動,馬躍進拉起我胳膊就把我帶進他房間。
他家的客廳進深正對大門,大門進來右手是馬躍進房間,離大門最近,順著右側依次是其他房間,人一進來就會自然向右移步,我就站在馬躍進房門邊,被他一拉就轉身進他房間了。馬躍進用力過大,我被慣性帶著跌坐在床邊,這讓我始料未及,又是頭一次跟一個男生獨處一室,我頓時手足無措,我直起身站在地中,不知如何處之。
這回坦然自若的是馬躍進,所謂主人優勢附體,他大方地說隨便坐,我給你端茶。不用、不用,我連聲拒絕。那你是不喝茶,我給你倒水。
馬躍進去客廳倒水,我藉此工夫平復一下。馬躍進房間內沒有椅子板凳,我就倚靠在床頭。我從來沒跟馬躍進單獨交流過,更別提說笑話,甚至溫和的表情都沒有過,突然跟他相對,竟然想不出話題打破尷尬,只好問你爸幾點鐘下班,到家大約幾點。馬躍進忽然說給你看樣東西,就趴在地上去床底下翻。
馬躍進從床底拽出來一個箱子:你猜是什麼?你家東西讓我猜什麼?我開啟給你看。別,別開啟,我不看。看看有啥關係?
馬躍進執意要讓我看,他開啟箱蓋,扯去一團團紙帶,露出鋥亮的瓷盤瓷碗。
二十六頭,景德鎮的,國內買不到都出口了,好看吧?好看。
我努力抑制住心頭不屑,我在人家家裡,怎麼也得給主人面子。頭一回聽說瓷器按頭論,我也算長了見識。
馬躍進翻瓷器那陣兒,我忽然有些許惻隱之心:為應付我,也真是難為他了。
【13】
馬躍進大姐一準是把我當成普通孩子打發了,屋裡玩去吧,打撲克下跳棋愛玩啥就玩啥,別跟客廳裡礙手礙腳。馬躍進家房間多但是都不大,客廳滿是傢俱過道窄巴,幾個女性裡外忙著做晚飯呢。
我在馬躍進房裡數著秒針心裡急,不僅是跟馬躍進獨處一室不自在,主要是回家路遠,到家太晚沒法跟我媽交代。
馬躍進可是找到事兒幹了,掏出來的瓷盤瓷碗,原樣裝不回去,急的滿頭汗。那個景德鎮餐具包裝特別講究,又是紙板又是紙帶,一個壓著一個,馬躍進求我幫忙,我說幫不了,萬一打碎了賠不起,馬躍進紅頭脹臉地說怎麼能讓你賠呢。
總算聽到有人敲門了:老三,咱爸回家了。
馬躍進他爸迎著我走來,遠遠就向我伸出手。
馬躍進他爸讓我坐沙發我推辭,我堅持坐沙發對面的椅子,請他坐沙發。
我和馬躍進他爸用同樣的坐姿,準備就要開始的談話。我敢肯定的是,馬躍進他爸跟我有一樣的驚詫,對面的人無論從身材相貌到氣度,都出乎所料。
插隊之前我皮膚很白,尤其當年,我在馬躍進家出現,應該像一道閃電。
馬躍進跟他姐姐妹妹皮膚都黑,不過他爸算不上黑。馬躍進他爸身材頎長,五官是馬躍進五官的精細版,應該和我爸年齡相仿,不到五十歲的樣子。
馬躍進他爸說話音量不大音色也不特別,不像馬躍進那嗓音低音炮一般,一說話震的人心顫。我從小聲音就低沉,跟我女孩子的形象相距甚遠,陌生電話裡被認大哥的事屢屢發生。
馬躍進他爸讓我知道官員的言談舉止是什麼樣子,我也讓馬躍進他爸知道十五六歲也絕不是可以輕視的年齡。
我們的談話馬躍進他爸先開口:班長同志,我請你來是想了解馬躍進同學的表現。馬躍進他爸稱呼我同志。
第一次被人稱同志,我真被驚著了,心裡“咚”了一聲;但看馬躍進他爸放下一句話就等我彙報的姿態,我立馬有了應對方案:馬叔叔,馬躍進表現不錯。
馬躍進他爸雖然坐沙發,他沒有靠坐,雙手搭著放在兩膝之間;我在椅子上也沒靠坐,也把兩手隨意搭著擱在腿上。
馬躍進也知道要求進步了,我很高興,不過聽說馬躍進入團遇到了阻力,不知來自哪方面?多方面,最大阻力在我。能說說嗎?可以。
馬躍進屬於浪子回頭,我這樣說您同意嗎?同意,他以前是太散漫。
浪子回頭,反差大,進步容易被看到,所以班主任強調的就是馬躍進的進步。只看到回頭浪子,那麼對一直表現良好的人,就不公平。我們班積極分子好多,都在等待入團,馬躍進轉來不到半年就進班委會,馬上又提入團,速度太快了,同學中間已經議論紛紛,不知他有什麼靠山。
他沒有靠山,我還在接受組織考察。
讓全班同學都知道您的現狀,恐怕影響更壞。馬躍進他爸點了點頭。
循序漸進一步一個腳印,總比跳躍式進步更穩妥。你說的對,馬躍進他爸又點了點頭。
馬叔叔,馬躍進這批發展不了,下一批一定沒問題,只要他本人積極工作搞好學習,別耍態度,我向您保證,決不會卡他兩次。現在頂著全班同學的質疑,讓班主任出來叫板,受損失的是團支部的威信、班主任的威信,以後班級的管理就更困難。班級亂了,於馬躍進而言,他轉學的意義也喪失了。
馬躍進他爸頻頻點頭,沒有再提馬躍進,讓我吃水果。
馬叔叔,天晚了,我得回家了,如果您還有什麼指示,讓馬躍進通知我就行。
馬躍進全家人出動送我到院門口。
我和馬躍進他爸談話過程中,馬躍進始終一言不發在旁邊站著,看得出他爸在家裡的權威。可惜的是,他爸並不清楚他兒子在他背後的活躍,豈止一個散漫了得。
班主任沒再施壓,馬躍進他爸沒再請我,馬躍進沒在當年進入宣誓程式。我兌現承諾,馬躍進在六個月後加入團組織。
【14】
就馬躍進入團這事,我在為班級同學主張公道的同時,也在還自己一個公道。
一九七二年,紅衛兵組織被撤銷,共青團組織恢復,扯下袖標別上團徽,認祖歸宗的凜然值得羨慕。
恢復團組織的通知下達正好是中學二年級的夏天,五四青年節前夕,學校團總支抓緊工作,要趕在五四青年節當日發展第一批團員,每班推薦一名學生進入考察名單。五四前一天,考察透過的有六個人,我在其中,在年級教導主任室宣誓,第二天張榜公佈。
五四當天是上午課,一上午沒有動靜,沒有紅榜貼出。下午三點多鐘我爸回家了,我好生奇怪,我爸從沒提前下班過,我正好問問我爸,紅榜貼出來沒有。
貼出來了。
我心裡高興,臉上也開花。
你要有心理準備哦。我爸沉重的語氣讓我心狂跳起來。
爸,我準備什麼?沒有你的名字。哪裡沒有我的名字?公佈的團員名單上沒有你的名字。為什麼啊?爸你沒去問問嗎?能不問嘛,說了,你缺少一份材料。啥材料?宣告和地主階級劃清界限。什麼?為什麼?你爺爺是地主。
爸,我爺爺是地主跟我啥關係啊?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沒吃過一口剝削飯,我都沒見過爺爺,解放前他就死了,他在哪我在哪,怎麼劃清界限?爸,學校這是欺負你!
就是!我爸氣憤難平。
我都宣誓了,全校都知道這個事實,卻沒有我名字,侮辱我!侮辱我!我氣恨的跑進廁所痛哭。
哭啥哩哭?沒志氣!我爸在廁所門外訓我。
我爸說的對,哭啥哭,不入了,有什麼了不起,我還就不入了!
第二天上學,不用我敏感,同學們呼啦一下把我圍住。
為啥沒有你,你不是宣誓了嘛,出啥事兒了,同學們各種關切各種抱不平讓我踏實了,也讓我不至於一蹶不振,我還是要認真做好班長工作,好好為同學們服務。班主任來安慰我了:沒事兒,七月份下一批,肯定有你,沒你我都不讓。
我看了眼班主任,我心裡有句話:這次你讓了,為什麼?我代表的也是你的成績,你帶的班級沒有第一批團員,你臉上光彩?
七月一日是第二批,名額多了,我們班五個名額。我說老師不用考慮我,我不入了。班主任急眼了:你是轉移火力炮打我啊?你不入了你去廣播!別讓人以為是我迫害你!
班主任發完脾氣嘆口氣:別耍小孩子脾氣了,第一批是團委書記跟你爸關係緊張,我也沒辦法,你這回不入就是我工作的重大失誤,你懂不懂?
好,借我死去幾十年沒見過面的爺爺不讓我入團,馬躍進他爸和他朝夕相處,養他育他的是現行反革命歷史反革命雙料反革命,怎麼就讓他入團呢?志願書那是團委書記發下來的,發展哪個她都知道,這回我偏要跟她過不去,就阻撓了,敲山震虎看她能怎地?她有本事就找我嘮嘮。不找我,那就對不起了,忍著點兒吧,我爸好欺負他女公子可不好欺負。
團委書記忍了馬躍進這檔子事,人家在後頭等著我呢。
無論我們班級獲得多少優勝紅旗,無論學習成績超出其他班級多少臺階,都白扯。我作為班級的班長、團支書,理應成為我墊腳石的那些榮譽,都白扯。學生會、團總支幾次補選委員我都落空,分明是我的位子就給了別人。
我爸每每回家抱怨,說團委書記這個女人太壞,看我爸平頭百姓就欺負。
我清楚,團委書記後來報復的是我,已經跟我爸沒多大關係。
我清楚,幹部越往上走,對能力考察越少;走運的,沒準兒借了誰倒黴的光。
【15】
馬躍進有一雙大眼睛,眼窩深陷,眼眶裡幾乎全是黑眼珠,眼珠閃閃發光;馬躍進濃眉高挑,額頭飽滿,鼻樑挺直,雙唇豐潤厚實,面頰線條刀刻一般顯著,一頭濃髮髮絲如針;馬躍進身高一米七五,身姿挺拔,四肢勻稱,肌肉發達,擅長跨欄和三級跳遠;馬躍進聲音洪亮低沉,打噴嚏都好聽。
說我面對馬躍進毫不動心就太虛偽,和他同桌時他的呼吸都對我造成影響,但我有控制力,動心這件事於我而言問題不大;其他女生就不好講了,痴迷者的狂熱幾乎都一樣。
馬躍進學習成績尚可,在本班級顯不出頭角不等於差勁,擱到其他班級也算得上優等生;馬躍進身體素質好,運動場上相當“吸睛”。馬躍進最無敵的一面是他自來熟,尤其見到漂亮女生,開口就打到你心裡。除去我這種班主任封號冷血動物的人類,馬躍進“撩妹”那是無往而不勝。
年級美女如雲,我們班級美女最多,我從來都有自知之明,甭管誰怎麼誇我,我心裡都明鏡似的,論相貌我在第二梯隊。你誇我已經很好看啊,那是單看,不能拿出去比,人比人得死。有一回我領幾個同學來家裡玩,有我們班的也有外班的,同學走了以後,我爸當著我面慨嘆:哪裡來的這麼多美女麼!
美女太多會出問題,因為帥哥太少,這跟女粉絲追星不同:美女們距離“男神”太近了。
馬躍進在他爸跟我談話後有了巨大的改變,他不再找我麻煩,卻跟班級女同學打得火熱,若干個李青青成了他重點關照的物件,說笑打鬧、你來我往,班級就是他施展魅力的場所。這期間課堂以外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我也從不打聽,可是李青青突然消沉了,勾起我的興致,得找人八卦一下。
【16】
馬躍進在班級成了聚光點,活躍度能累死劇場專業打光師傅,班級裡的女生從大白臉小眼睛的李青青,到瘦小枯乾的跛腳女生,都在不知不覺中紅臉、扭捏、變傻。馬躍進在眾多女生的寵愛下變得挑剔,有選擇地回應、有選擇地撩妹。
我找人八卦的結果來了。
課間休息,馬躍進從後排座位起身往外走,李青青伸出一條腿故意絆他。馬躍進一不留神,趔趄幾步差點摔了。馬躍進生氣了,回頭就給了李青青兩個字:真醜。旁觀到此橋段的男生嗷嗷叫起鬨、女生嗤嗤樂,李青青頓時發狂了,抓起書本砸向馬躍進。
馬躍進再不理李青青,李青青也再不理馬躍進。
教室裡沒了馬躍進與李青青的二人轉,其他女生烘托起來的氣氛就相當的迷人了。鵝蛋臉丹鳳眼的女生比之李青青有過之而無不及,只要馬躍進從她身邊走過,那雪白臉蛋就像燒著了,她前後左右的幾個男生就起鬨。
我每天點名,誰缺課一清二楚,有那麼一天鵝蛋臉缺課了沒有假條,我叮囑秦榮:去看看她,問問她為啥缺課。回話了,鵝蛋臉說就是不想上課了。很快班主任便通知我,名單裡除掉鵝蛋臉,她休學了。大約半個月後,我得到一塊紙包糖:鵝蛋臉結婚了。我被驚呆了,我十五週歲過了,鵝蛋臉還不到十五週歲。
跟誰結婚?沒到法定年齡啊!跟她鄰居一個挺大歲數的結婚了,沒領證。非法同居?沒人管就同居了唄。
我跟你說,這件事兒馬躍進有重大責任!他來咱們班,把男生女生成熟期都給提前了,他就是催熟劑!你看鵝蛋臉一整就大紅臉,她看見其他男人估計也這樣,這不就完蛋了。我估計,肯定是被那個老男人給糟踐了,不結婚不行了。
呀,你一說我就明白了,鵝蛋臉突然胖了,對不對?
我和秦榮的討論結果被證實,鵝蛋臉不久生了孩子。我後來聽說,鵝蛋臉在三十五歲那年當了奶奶。
鵝蛋臉休學結婚生孩子,跟馬躍進轉來有沒有關係,不好牽強附會;但是李青青忽然不見了,鐵定是跟馬躍進有關。——自從馬躍進送李青青“真醜”,她就霜打了一般,蔫了。
蔫了下去的李青青,才是真的很醜,以前她咋呼的還有股子生氣,現在就剩下面無表情讓人看不下去,看上一眼都有罪惡感。本來李青青就比我們大一兩歲,轉學來是降了級的,她能興風作浪跟她成熟有直接關係。李青青是第一個挑逗馬躍進的女生,也是最能跟我叫板的外來戶。我已經習慣了李青青在班級上竄下跳,突然消停下來的氛圍還真是叫我不適應。
李青青不見了,說是病了。
啥病?相思病唄。相思病也是病,還不好治呢,梁山伯不就是害相思病死的嘛。我幸災樂禍。
李青青也不照照鏡子,不管咋說,馬躍進也不能找她吧?她哪配呀?
是,雖然咱們是看不上馬躍進,但實事求是地說,不知道馬躍進在班級裡那個德性的,光看馬躍進人模狗樣,怎麼也得找張玉那級別的吧?就是。
我和薛明,就馬躍進該找啥樣的女生達成一致意見。
李青青沒有再露面,回樂亭了。
別說哈,李青青還真有個性。秦榮邊說邊將李青青遺留在課桌裡的本子劃拉出來扔到垃圾角。這次打擊能叫她有自知之明瞭吧?我莫名同情起李青青。
【17】
七三年鄧小平恢復工作,同一個學期蜂蛹而來八個轉學生,跟李青青前後腳來的是北京女生戰放。
個頭兒不大、塊頭兒不小的戰放,有著典型的北京人長相,扁平的大圓臉五官分散。戰放嗓音很好聽,且她嘴裡說出的每個字,特像擦著瓷器茬兒口出來的,特別撩人神經。
北京人,首都來的,本來就光環罩頂,還是帶著團徽進來的,那脾氣都不是一般大,眼裡沒人,想說啥就說啥不計後果。
李青青和戰放,經常像鬥架的公雞,兩個高頻率大喇叭對開。都知道她倆不對付卻不清楚原因,終於在李青青消失後,所有人茅塞頓開。
確定李青青打道回樂亭的那天,馬躍進和戰放放學搭伴兒回家,一路上二人有說有笑。戰放撒嬌地空拳打馬躍進,被走在他倆身後的薛明看在眼裡。
男女生放學搭伴回家始於馬躍進和戰放,一個放飛自我,一個天馬行空,鼻孔朝天的兩個人走在一路,誰都不覺得出格,似乎理當如此。
這不挺好嘛,反正都是他們外來戶,讓他們鬧去,不鬧還不散呢,李青青就是好例子。
戰放的姨是教育局的某級領導,把戰放從北京叫過來借讀,就因為我們學校重視文化課。拉大榜,同期還有哪個學校搞過我不清楚,反正到目前為止,我也沒聽同齡人有誰說起,似乎僅僅是我們學校的壯舉。我們校長是個很有分量的人物,我爸說老李了不起,算得上英雄,敢於堅持真理,敢於面對風雲變幻的時局。雖然那時沒有便捷的通訊,我們學校的做法就像長了飛毛腿,火速傳遞,就我們班轉學生來說,起碼這訊息到了河北樂亭,到了首都,省內不用說,縣長子弟緊跟著就到了。轉學來幹嘛呢,當然是上正八經的文化課,接受文化知識,等待恢復高考。
馬躍進和戰放接觸多了,他倆的學習成績一路下滑,尤其戰放,從剛開始的中上游下滑到中下游,各科都在不及格邊緣了。
戰放不像李青青挑釁意識那麼濃,但是經常說話夾槍帶棒,從裡到外都是不服,看到她退步我暗自開心:上帝給你開啟一扇門,就給你關上兩扇窗。
戰放的學習一定是有人在監督,她學習成績下滑被發覺,家裡人找到班主任。班主任向我瞭解情況,我說可能是她心散了。
為什麼心散了啊,老師你可以注意一下她放學後的動態。
班主任得出什麼結論不難猜想,之後的幾天,戰放眼睛紅腫,神情黯然,上課就趴桌子。這說話間班主任就告知我,戰放要回北京了。
戰放要回京,班委會例會上我跟大夥兒說了,馬躍進立刻激動起來:怎麼就要回京了?為啥事?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怎麼回事?馬躍進還追問。我也想知道,你去打聽打聽唄。
戰放回京前馬躍進來找我,結結巴巴地表示希望一起合影,留個紀念。
送戰放唄?對對,就是歡送戰放。
戰放走了,馬躍進失魂落魄了好些日子,有一天他竟然攔住我問:戰放走了,好好的怎麼就走了?
文革開始不久我家就燒書,只留下一本《紅樓夢》,我沒事兒就翻,也記住了一些內容。我瞧這馬躍進怎麼看都像賈寶玉,竟然問的話都跟賈寶玉一模一樣。
一九七四年暑假過去,所有人好像都長了一歲而不是四十幾天,尤其男生,一片小鬍子。
開學一週沒見班主任露面。第二週週一,三班班主任走進我們教室:你們班主任有事暫時不能帶班,學校委派我當臨時班主任。
臨時就臨時吧,沒有班主任班級照樣運轉。
又一個星期,週一,臨時班主任再次出現在教室門口,這回她帶來一個爆炸性訊息:你們班打亂分班,你們班學生插入其他班級。
教室頓時炸鍋了,最初的驚愕很快演變成憤怒,整齊坐著的學生全都站了起來。
為啥分班?為啥分班?我們不走!我們不走!
個別男生坐在桌子上拍桌面,臨時班主任揮手製止不好使,她轉向我,示意我維持秩序。
我走到班級前面,大部分同學逐漸回了原位。
仍然有人吵:班長你還管啥?你馬上就不是班長了,啥也不是了!
馬上有人附和:就是,分班我們怕啥,反正都是老百姓,班級幹部全完了!
完了就完了,誰稀見當幹部,當夠了!老體委吆喝起來。
伺候你們伺候夠了,到新班級啥也不當,姑奶奶再不伺候了!秦榮拍著桌子喊。
我也拍桌子:不要吵了!學校要分班,咱們擋不住。
咱們不走他就分不了!有人高叫。
沒有老師給你上課,教室門給你換鎖,你跟學校鬧不起。老師要宣佈分班方案,大家不要說話了。
臨時班主任拿著一張捲起來的紙,我猜那是分班名單。
沒錯,臨時班主任拿的確實是分班名單。學校是認真準備了分班計劃,絕不是臨時起意,按照不同班級的實際情況,插入不同特點的學生。
分班方案即時起效,同學們現在就去各自的班級,各班班長在本班教室外等候新同學。臨時班主任說完把分班名單放在講臺上,走了。
噼裡啪啦的聲響、叫嚷、罵街裹成一團,各種宣洩在教室裡爆發。
存在三年半的班級說解體就解體了,平時再大矛盾再多怨恨也在此刻被忽略,此刻就剩下心潮澎湃義憤難平了。
我還站在班級前面,環顧教室、目光掃過同學們的臉,心裡不自覺的開始點名。我肯定有不同往常的表情,可我自己不知道,同學們一個個坐回座位看向我,班級安靜了。
同學們,其他班級在上課,咱們安靜有序地離開教室,讓其他班級的同學看到咱班同學的素質。咱班分了,現在每個人都代表咱班編入新班級,希望同學們在新班級有更優秀的表現,不給咱班丟臉。現在我念名單,分到同一班的同學起立,然後逐一離開教室,其他同學先不要動。
我們班級就是最優秀的班級,在這分崩離析的檔口,依然能以最快速度重整秩序。我的班長使命完成了,我帶著一身輕鬆走向新班級。
我和學委、語文課代表分到一個班,在新班級我有了閒職:副班長兼副支書。新班級班長強烈要求讓賢,我堅定拒絕。在新班級,我樂得做個閒人。
如果沒有分班,沒機會體會其他班級的狀態;如果沒有分班,原班同學不會清楚曾經的班級有多麼特別。分班後一段時間,各班對分來的學生反應一致良好,原班的調皮搗蛋生,在新班級那都是有生力量。
我所在的新班級,整個班級沒有靈魂,每個人都鬆鬆垮垮,沒有突出的優秀,沒有突出的問題,沒有鬧騰,沒有你爭我搶,只有嘰嘰喳喳,少有大喊大叫,自然也沒有活躍的課堂,沒有哪個表現欲爆棚,一句話,擺了一屋子木頭疙瘩。在新班級待了一年,我只記住四個同學的名字。
懷念,懷念曾經的激動、生氣、釋放、開心,懷念曾經的勞累、緊張、爭先恐後,甚至懷念李青青的陰陽怪氣,懷念馬躍進滿教室釋放催熟劑。
原班的風采活在原班同學心裡,都不用我提議,分班後一個多月,就有人而且不是一個兩個,找我商量原班同學合影留念。是個好主意,很快定了日子和照相館。但有一個問題被提出來,絕對是個難題:要不要找原班班主任。
毫無疑問,班級被分是班主任的責任,同學們把怨氣都撒在班主任身上無可非議,而且在分班後各種傳言滿天飛,整個班委會沒有一個人反對,於是就這麼定了,合影不請班主任。
拍合影是在下午。文化課已經不被重視,請假很隨便,但我還是強調不能耽誤課,就選擇了上午課的星期。
剛入冬不太冷,先到達的同學在照相館外等候,還好,沒有太拖拉的。
就在人到齊我招呼進去拍照時,原班班委會的劉秀娥突然大聲說:不行,不能拍,沒有班主任就不能拍。劉秀娥的舉動太意外了,她是贊成不請班主任的,怎麼就忽然變卦了?
為什麼不能拍?我問她。班主任不在場證明,男生女生一起照相,不正經!劉秀娥瞬間就義憤填膺,還拉起幾個幫腔。
主張請班主任的都是大馬路一片處於班級中下游的女生,都跟劉秀娥住鄰居,平時嘰嘰喳喳毫無主見的幾個。
班委會緊急商量怎麼辦。第一個方案,不拍了;第二個方案,願意拍的拍,不願意拍的可以不拍;第三個方案,男生一起拍,女生一起拍。
三個方案爭執不下,脾氣火爆的幾個男生,幾次差點兒跟那幾個女生打到一起。
我看著煞有介事的幾個女生心裡暗笑,劉秀娥自己當婊子立牌坊,其實早就跟個男生整一起了,估計畢業就得結婚;平時跟馬躍進打鬧最歡的,就是大馬路那幾個,現在要正經了。好,我就滿足你們,女生一起拍,男生一起拍,我看你們後悔不後悔,最後連男神的照片都沒有。
我同意第三方案。我拍板。
男生不幹了:班長你權威呢,你咋不堅持全班一起拍呢?
對不住,我現在不是班長,你們也看到了,有同學不服從。
我很清楚,我媽生病那陣我有兩個星期沒上課,班主任來攤牌:你要麼週一上課,要麼換班長,班級不能沒有負責人。我問班主任班長換誰,班主任說的就是劉秀娥。劉秀娥把大馬路那一片的同學籠絡了,甜言蜜語哄班主任,班主任也覺得我架空了她,結果班主任和劉秀娥就聯手趁人之危。如果班主任換上薛明或秦榮,我二話不說就交權,換其他人,不行。我去上課了,她二人的預謀落空了。
班級散了,劉秀娥這工夫還來找麻煩,我拍拍她肩膀:你贏了,你帶領幾個女生就推翻了班委會,但願你們永遠不後悔。不後悔,有啥可後悔!
於是就有了這樣的合影:男生集體照,女生集體照。
劉秀娥說拍照以後可以加印,男生的合影給女生一張,女生的合影給男生一張。
不行。為啥不行?因為你們是正經女生,要男生照片不合身份。
照片要題字,大家推舉我想詞兒,男生那張我說就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吧。女生照片題字我給忘了,因為我手裡沒有那張照片了。
從我家去學校,一條筆直的大馬路,如果不是馬路兩旁的樹木遮蔽,在我家院外能一眼看到學校。一九七四年入秋前,學校後操場的圍牆坍塌了一段,好多同學都從坍塌的圍牆豁口抄近路回家。分班後我也經常走後操場豁口,雖然走豁口繞遠,但新班級的班長跟我要好,她家就在豁口通往我家的路上。走大馬路上學很寂寞,走豁口就不同了,一路上隔三差五就有同學家,七五年開春我在這路上遇見了原班的張玉。
我和薛明認定馬躍進該撩的女生,起碼應該是張玉那模樣的。張玉很白,濃眉大眼,長方臉稜角分明,下巴有點兒翹。張玉的五官單看很一般,但是組合的不錯,屬於可以打眼一看那種相貌。張玉特別愛笑,笑起來聲音好聽迷人。張玉肩膀很寬很平,穿上白襯衫顯得特別精神。張玉最動人的是走路姿態,八字步一步一步走得穩,每邁一步都要跳一下,好像天天逢喜事,按捺不住要起飛。
張玉不是很無聊的人,愛笑也不隨便笑,在班級很消停。
張玉老遠看見我了,喊我。我視力不好,五十米開外啥都模糊,聽到有人喊我,看不清楚長相但聲音熟悉,我緊走幾步趕到她面前。
大班長你這是幹啥去呀?張玉滿面笑容問我。上學啊,你不上學啊?張玉不是準備上學的樣子,還塗了紅嘴唇,我有些疑惑。
上學啊,我這不在上學嘛。你在哪上學?我更疑惑了。就這兒啊。張玉指指腳下。你休學了?為啥休學啊,我是數學課代表,學習不好的才休學。我突然反應過來:張玉,我和你一起去上學。我拉住張玉胳膊往她家走,張玉倒也聽話,呵呵樂著被我送回家。
我的天,怎麼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魔怔了?我趕緊去找薛明。薛明是我的包打聽,班級分了擋不住老同學往一起聚,我們幾個感情好的兩天不見三天早早的,這才一天功夫沒見薛明,就冒出張玉魔怔了。
我早上看見張玉了,驚著我了,張玉怎麼魔怔了?有這事兒啊?我也不知道,我回去打聽。
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一跳,原來魔怔休學的不止張玉,還有語文課代表。
語文課代表跟我分到一個班,我只注意到她瘦了,不言不語,跟我不熱乎了。我倆原來挺要好,還一起合影呢,發現她對我愛搭不理的,我也懶得多想,卸任的班長最好少介意故人態度。
兩個課代表都魔怔了,這是商量好了把主科拿下麼?知道為啥嗎?薛明賣關子。你說啊。你都想不到,全跟馬躍進有關。全跟馬躍進有關?這都分了班,也不在一個教室坐了,怎麼還有關係啊?神奇吧?嘿嘿。究竟咋回事兒?都說不清,都不知道詳情,就說跟馬躍進有關。不是吧,他一個人同時忙乎兩個,還都給忙乎魔怔了?誰說不是呢。
張玉有兩哥,李青青也有兩哥,馬躍進要是把人家妹妹整魔怔了,人家哥哥都吃稀飯的?不把馬躍進揍死也得揍扁吧?誰說不是呢。
語文課代表李青青,李青青不是回樂亭了?當然不是那個李青青。
李青青本來就是取樂亭女生的姓,取語文課代表的名,合二為一的。與馬躍進有關聯的女生讓人眼花繚亂,我懶得給她們一一化名,就借用李青青簡而化之了。
【21】
合影照片取出來後馬躍進和一個男生來到我家,他倆出現在我家門口時我吃一驚。
是馬躍進要來我家,拉個認路的同學陪同。來我家的理由很簡單,拿他的男生合影換我的女生合影。
這怎麼換,換給你我就沒有了。你再去洗一張。沒有底片了。底片呢?我給剪了。你找其他女生翻拍唄。我拿你們男生照片幹嘛,我不要,你自己留著吧。你拿著吧,這都是你的崇拜者,你給我們當好幾年班長,保不齊哪天想回憶回憶呢。回憶你們怎麼氣我?那不能,到時候保證回憶的都是美好。不用說了,換吧!
換照片是在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底,一九七五年八月我畢業插隊,一九七八年三月我上了大學,中學時代的一切從我生活中抹乾淨了。
一九八一年我大四的上學期,五月的一天午休過後,同寢室的人都出去了,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去教室,有人敲寢室門。
開啟門我使勁兒睜眼看,看清了,是馬躍進。我的天,他怎麼來了?他是怎麼找到我的?來了還說啥呢就進來吧,我把馬躍進讓進寢室。
你這是——我不知該怎麼開場,卡殼了。
我畢業實習在豐滿水庫,實習結束了,想起你在這裡上學,過來看看。
說起來快七年沒見了,馬躍進倒是比我談吐痛快了,很顯然,我做了普通學生他做了班級幹部,現在我倆是掉個兒了。
原來馬躍進考上了七八級的專科。原班級都誰考學了我並不清楚,縣長子弟跑來我家炫耀,算讓我知道了一個。班級分了、畢業了、上山下鄉了,幾次分叉就把聯絡扯斷了,我向馬躍進打聽其他人的情況,他也說不清。
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想知道總能知道。知道學校名字就在校園裡打聽我?對呀。
幾句對話後我找到了曾經的感覺,於是心裡飛速的一通罵:對什麼呀對,這不成心禍害我嘛!還有半年多我也要畢業了,我也到了找物件談戀愛的年紀,你跑我們校園四處打聽,肯定是打聽到了我們專業,還去了我們班級,這才摸到寢室。你這一路幹嘛呢,宣示主權?我是堵了你家煙囪還是填了你家井啊?
下午有自選課,其實上不上都行,這功夫我就特別想去上課。我看錶,想編個時間趕走馬躍進,可老天不照應,錶針不走了,我只好問馬躍進時間。
聽我問時間,馬躍進立刻把自己手錶摘下來:你拿著用,這表可好了,瑞士表。
幹嘛?我就問你時間,表拿去修修就好,要你表幹啥?
你修表也得好幾天,耽誤用。你收起來、收起來。我有點兒不耐煩了。
馬躍進情商提升了,智商還是那個老樣子。我實在找不出話題應付馬躍進,就倒了一杯水遞給他。
沒有涼開水,倒進杯子的水是剛打來的,愁死我,這啥時候能喝到嘴裡。算了,既然人家費盡心力來了,老天都不讓涼快,陪他聊吧。我拉過來一把凳子,坐他對面,問問他爸他媽,問問他姐姐妹妹,沒見過他七大姑八大姨,問不著,搜腸刮肚想起來他家蘇聯房,問問還在那住嗎。
提到蘇聯房,馬躍進突然像打了雞血:我爸說要在江北那裡批塊兒地,建個園子,蓋幾棟別墅,在那裡養老,種種地,養養花,江邊釣魚。
我五十米開外看啥都費勁的眼光,美好的遠景我望不見。於是我土老冒就說了:江北不是農村嗎,好不容易出來了,還回去?你錯了,未來城市擴張,以後江北是好地方。好吧,等你別墅建成了我去參觀參觀。豈止參觀啊,你是主人啊。誰是主人啊,別胡說八道行不?嘿嘿,當然得你願意才行。我得去上課,這課老煩人了,沒有教材,必須去聽課。哪門課?機率論。我回去幫你找找教材。不用,選修課,沒準兒上幾次就不上了。我幫你找找然後寄給你。也行,我去上課,你在寢室等我,晚上請你食堂吃飯。不用。
可盼到馬躍進說不用了,我一路押送馬躍進到學校大門口。
【22】
中學畢業後張玉的魔怔不治自愈,上山下鄉去了。
李青青的哥哥姐姐都下鄉的下鄉、兵團的兵團,她是老么兒,留城了,不知道具體在哪個工廠。大二那年暑假期間聽說了一件事,搞得我心情沉重好幾天不想說話。
李青青愛慕馬躍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仔細回想,馬躍進轉來不久就露出端倪。李青青是語文課代表,外來戶大批湧入之前她的學習成績位列班級前幾名。李青青成績下滑不是斷崖式的,沒有引起班主任和我的注意,否則都會了解情況去幫助她。她一次不如一次穩定下滑,終於有一天語文老師跟我說,根據李青青的成績和課堂表現,必須更換課代表。還沒等到更換語文課代表,班級分班了。
李青青家我常去,她家就在學校北邊小屯裡。李青青家非常乾淨,窗明几淨,我只見過她一個哥哥,其餘人沒見過,她家人都在忙著掙錢。班級小屯裡住的其餘同學家明顯不如李青青家,李青青家是小屯裡的另類。不管怎麼說,李青青畢竟是小屯人,家境再好也是矬子裡拔大個兒。
李青青畢業留城工作住在家裡,他哥哥一個一個結婚也都住在家裡,她家那個空間容不下了。我在腦子裡構想,李青青可以睡在家裡哪個位置,怎麼構圖都沒用,除非家裡打吊鋪。她家要是打吊鋪,人在屋裡就抬不起頭來。據說李青青去找過馬躍進,我琢磨她一是愛慕馬躍進至深,已經無法自拔;二來家裡無處容身,也想趕緊把自己嫁出去。
結果是,李青青瘋癲了,精神分裂,工廠出錢給她治病。治療一段時間出院後,李青青又去找馬躍進。李青青再次瘋癲,工廠把她開除了。
沒人知道細節,只有學校附近公園後門裡那棵歪脖樹知道,李青青是怎樣把自己掛上去的。
二零二零年八月,公園大變樣了,整個公園的後半部分開闢成一大片草坪,只一棵樹孤零零立在草坪中央,就是掛李青青的那棵歪脖樹。那樹上新訂了鐵牌,鐵牌上寫著古樹名木。不知馬躍進是否去看過那棵樹。
【23】
那本機率論,馬躍進從他學校圖書館借的,蓋著圖書館公章,很薄的一本舊書,是科普讀物。我拿到手裡很生氣,這種多此一舉的殷勤,大可休矣。書寄到我學校時他已經畢業,我沒法還給他。難不成我跟他一樣,去他學校打聽他工作單位還書?這太扯。暑假,我找到中學原班老體委,把書拿給他,讓他轉交馬躍進,他倆一直有聯絡。
離開老體委家,走出不遠就有人喊我,是劉秀娥。她待我熱情過度,好像我倆從來就是好朋友,她拉著我咯咯笑著說:哎呀媽呀,我鬧笑話了。
我等她樂夠,問她啥事這麼樂。要不是這會兒看見你了,我還像做夢似的,咯咯。我本來跟她沒交情,受不了她這一通渲染,我沒接話。
一個月前,對,一個月前,我回家,老遠就看見兩個人迎面過來,我一看那兩人馬上就喊別動、別動,給你倆捏個影,我就用手比劃相機。我萬萬沒想到,走近一看我老不好意思了,下不來臺了,咯咯。我真沒想到,天底下還有跟你一模一樣的人,近看有區別,遠看就是一個人!走路姿勢都一樣!我就把那個女的看成你了。那個男的你猜是誰?你猜不著吧?是馬躍進。我一看是你倆特別開心,你倆終於走到一起了,就想開玩笑給你倆捏個影。完了,搞差了,我老不好意思了。是嘛,呵呵。
我和馬躍進聊了一會兒,他物件是師大的,他挺厲害的,找個本科生。
有關馬躍進的訊息都是聽說,再沒見到他。大學畢業的那年夏天,也就是一九八二年夏季,我在市工行意外遇上老體委,他接班了,在負責信貸。老體委看見我特高興,要張羅老同學聚聚。我有些為難。班委會聚少不得馬躍進,不劃界,老體委也非要帶著馬躍進,他倆處的好啊。老體委是知道馬躍進去我學校找過我,他替我還過書。我看出來了,老體委還想撮合我和馬躍進。
你別找馬躍進了,人家有女朋友你不知道吧?誰像你沒事人一個啊,咱們光棍兒聚聚得了。哈哈,老班長你訊息太閉塞了,馬躍進離婚了。離婚了?離婚也大躍進啊,咱都沒結婚呢,人家就離婚了。
老體委大致說了說馬躍進情況。
馬躍進畢業就結婚了,目的是把女方留在省城,馬躍進他爸官復原職,安排兒媳婦工作不是問題。馬躍進物件家在外縣,父親是當地實權派,老丈人覺得馬躍進他爸給自己女兒安排的工作不如意,就動員女兒回老家。
一個靠山在省城,一個靠山在外縣,誰也拉不動誰只好離婚。離婚時女方已經懷孕五個月,打胎了。
既然這樣,你就更不能找馬躍進了,我不想見他,你們誰都別想把我和馬躍進往一起拉,沒戲,我看不上他!聽明白了?老班長你也別這麼較真兒,馬躍進有今天還不都是因為你?什麼邏輯啊,跟我有狗屁關係?馬躍進找的那個媳婦,就是因為太像你了,不然他也不能要。他有啥不能要,女方可是本科生。啥本科生啊,靠人走後門上的學。馬躍進沒走後門嗎?不是也靠他爸找人提的分嗎?半斤八兩誰看不起誰呀?這你也知道啊,咋知道的,嘿嘿。
我知道馬躍進上學的事兒,自然還是薛明告訴我的,開學都快一學期了馬躍進才報到。我開始是覺得奇怪,雖然馬躍進學習還不錯,但是絕不到七七、七八年高考能被錄取的程度,在原班級敢實打實、硬碰硬的,只有我和縣長子弟。
有靠山的人知道靠山的重要性,我這沒靠山的需要消化理解,而後我提高了認識:別忙著給人下結論,先看看他有沒有靠山。
【24】
分班這事,絕對是中學階段最重大事件,眾多周邊故事都是鋪墊,要是一棍子捅到痛處,說書的、聽書的都受不了。
薛明在二零一零年時告訴我:我媽說你們班長是好人,你就跟著她幹吧,她絕對不會把你帶到邪路上,所以你咋做、我就咋做。
一定還有其他同學睿智的父母也是這樣囑咐子弟的,所以我對馬躍進的態度,決定了他在班級無法俘獲優秀女生。
我初見馬躍進時就說他早熟,早熟就早衰。
馬躍進太早熟了,看上去根本不像實際年齡,分明就是一個青年人,而且二十多歲樣子。尤其是其他男生還在變聲階段,他已經有了男低音歌唱家一樣的聲音發出來。不過我是不看他體徵樣貌的,他比我小几個月,我沒把他當回事,只要他不惹我,我不理他。
戰放回京後的一天,班主任招呼我和馬躍進去她家,我問班主任有什麼事,班主任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班主任家除了她和丈夫、兩個小兒子,還有同住的班主任妹妹。班主任大我十二歲,她妹妹大我五六歲的樣子,二十歲總有了,班主任說她妹妹十七歲,我不信。我們到時她妹妹坐在客廳沙發上,見我們進來沒有起身也沒有招呼,班主任介紹我們給她妹妹,她妹妹哦了一聲。
班主任尖嘴猴腮三角眼,除了白,再無可圈可點之處。班主任妹妹比她姐姐好一些,普通的相貌沒有特色,化妝了,塗了紅嘴唇,穿著連衣裙,端起茶碗自顧自喝茶,一副沒教養的姿態。
剛入中學時,班主任家我常去,她丈夫是跑長途的,經常不在家,她剛生老二不久,那時她妹妹沒有住過來,她一個人顧了東顧不了西,經常披頭散髮就推著老大抱著老二奔跑在大馬路上,我遇見了就幫她推車。偶爾我會帶一棵大頭菜送到班主任家,否則她就帶著孩子天天吃鹹菜,她還在給老二餵奶,老大也才三歲,我實在看不下去。買菜是個相當慘烈的戰鬥,起大早、排大隊、擁擠打鬥;菜少人多,大半天白忙乎是常事。家裡沒人能買菜的,吃菜是打牙祭。那年夏天,班主任家吃菜全靠我送。其實我也沒送幾顆,我家好幾口人呢。
班主任家是一個獨立小院裡獨立的房子,小號的蘇聯房。班主任家很講究,紅地板、紗窗簾、吊燈,進房間換鞋。中學三年級伊始我就再沒去過班主任家,久未造訪,生疏感油然而生,尤其屋裡還冷漠地坐著陌生人。我納悶班主任喊我倆來做什麼。
【25】
班主任端出來一盤黃太平果:親戚送來的,我叫你倆來嚐嚐。老師,留給孩子吃吧。我推辭。有孩子的,這是專門給你倆留的。為啥專門給我倆留啊?以前總吃你送的菜,都沒啥表示感謝的,有好吃的老師就想起你嘛。老師,給你送那幾棵菜不值一提。老師心裡有數,你就吃吧。老師,我多句嘴,為啥叫他來?我指馬躍進問。哈哈,他就是借你光唄。借我光啊,是不是應該我決定誰可以借光?老師說了算,這回你說了不算。
我們聊天這工夫,班主任妹妹起身去了裡間,她和班主任身高差不多,一米六的樣子,略微有點兒胖。
吃了一顆沙果我就問了:老師,除了吃沙果還有其他事情嗎?沒有,就是讓你倆來吃沙果。老師,沒別的事我就告辭了,我家裡還有活兒,我牙不好不敢吃太多酸的。那我也走吧。馬躍進也站起來。要不讓馬躍進送送你?不用、不用。那行,馬躍進再坐會兒,我送送你。誰都不用送!我把老師按住,跑得一溜煙兒。
離開班主任家一路上我想通了,班主任其實要讓我陪著馬躍進一道來,我就是個帶路的,沙果不過是個藉口。可是,班主任自己帶馬躍進來有何不可,幹嘛拉上我呢?我想不明白就不想,愛誰誰吧。
春節之前,原班三個男同學找到我,要一起去給班主任拜年。看了看這三頭爛蒜,我拒絕:要去你們自己去,我不去。
班長,你不去不好吧,老師那麼栽培你,咋那麼沒良心?這是班級三大江之一的謝春江,曾經當過數學課代表,後來張玉接替了他。所謂三大江,是名字裡都帶江,都是班級的癌症。
我陪你們去可以,但是說好了,不許去老師家胡鬧。鬧啥,大過年的,拜年嘛。
我和薛明、秦榮,帶著三個起意給班主任拜年的男生,大年初一上午去班主任家。班主任很吃驚也很高興,她想不到分班了學生還會來拜年。
班主任小跑著端來瓜子、花生、糖塊兒,還有一盤精緻的點心。我們三個女生都只含了一塊糖,另外三個男生則毫不見外,把一盤精緻點心瞬間吃光,大把、大把抓糖果往口袋裡塞。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連吃帶拿啊?咱們是給老師拜年,不是來老師家掃蕩!班主任趕緊說:拿,隨便拿,老師家的隨便拿。謝春江笑嘻嘻說:老師,真的隨便拿啊?真的、真的。那我可不客氣了。謝春江順手就把角櫃上的一瓶酒裝進棉大衣口袋。
謝春江!我忍不住要呵斥他了。拿吧、拿吧。班主任臉紅了。
你放回去!我嚴肅地盯著謝春江。謝春江一臉賴皮:老師都不說啥,要你管。
咱們是不是說好了,有言在先?好,不拿就不拿。謝春江放回酒瓶,放得當啷一響。
老師,年也拜了,我們不打擾了,走了。我必須立刻帶走三個男生。
班長你是不是有病?就咱們老師那個德性,你班長都乾沒了,你還維護她,你傻吧?
你閉嘴!在老師家我給你留面子沒說你,你是來拜年嗎?你分明是去鬧事兒的!要鬧事兒你有本事自己去鬧,為什麼帶上我們?拉大旗作虎皮!就你們那個熊樣,諒你們也沒那個膽!老師縱然有問題,輪不到你來發落,犯錯誤有學校管,犯罪有公安局管,你算老幾?
【26】
委派臨時班主任、撤銷我們班級建制的一週之內,傳聞滿天飛。我第一時間問我爸我們班主任到底出啥事兒了。
不知道,不要亂打聽。我不出去說,你告訴我唄。告訴你啥嘞?
薛明,我爸我是攻不下了,我放棄了,就靠你了。好,包在我身上。
訊息來了:班主任被她丈夫打了,一隻眼睛烏眼青,沒法站講臺,等烏眼青消退才能上班。
班主任的丈夫我見過一次。那次我夾著一棵大頭菜,急匆匆去班主任家,一進院子就看到一個男人,我猜想是班主任的丈夫,就問了聲叔叔好。
班主任比我們大十來歲,按理說叫姐姐才對,可是班主任是成年人,我們是未成年人,感覺上是兩輩人,看上去更是兩輩人。
班主任的丈夫很精幹,中等身材白淨臉,不胖不瘦,長胳膊長腿長脖子小圓臉,相貌沒有特色也沒有缺欠,是適合做特工的相貌,比我們班主任看著年輕。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沒有任何反應,我有點兒尷尬,直接把大頭菜放在院子裡,轉身走了。
班主任丈夫給我感覺不是容易溝通的人,脾氣不好更談不上教養,聽說班主任被丈夫打了我馬上就說:把他送公安局!
把誰送公安局啊?薛明問我。當然是班主任那個混賬丈夫。你可拉到吧,人家丈夫跟學校要人,要送公安局呢。啥?你再說一遍!咱們班主任丈夫來學校了,強烈要求學校交人呢。別忙別忙,你慢點,來龍去脈慢點說。沒了,就這些,就知道這些。班主任丈夫讓交人?把咱班主任扭送公安局?班主任現在哪裡呢?只說交人,別的不知道。這不是惡人先告狀嗎?打了人還不依不饒?
我真糊塗了,帶著疑問盯住我爸讓他說仔細。
哪來的訊息?學生就管學習好了,大人們的事情打聽什麼?
我爸嘴太嚴了,被鋼絲縫上了,氣得我拍大腿。
爸,我們班主任被打了,作為她的學生就不能關心一下?我這就去班主任家看望老師。不許去!我爸忽然喝住我。
肯定有事,沒跑了,可是到底是啥事啊?
爸呀,你又不是黨員,又不是校長,你組織紀律性要這麼高嗎?也沒人給你發獎狀。嘿嘿,我啥都不是,就是不告訴你。我爸被我逼得樂了。
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始終沒找到,直到班級被分了。沒有任何人吐露半點訊息,一時間全校教職員工都成了鋼鐵戰士,都彷彿是經過嚴刑拷打不吐半個字的英雄好漢。
班級分了一段時間後,事情真相好像氤氳而出,有了模糊的圖形,牽扯到一個學生,一個妹妹。一時間,原班級同學不管平時學習成績如何,全都精通了邏輯推理,全都變得伶牙俐齒,把氤氳中的圖形填補齊全、描繪真切、敘述的栩栩如生。
【27】
班主任被丈夫打、班主任丈夫要求交人的事件,不會有無關學生乃至無關教職工能瞭解真相:當事人不會說,校方必定封鎖訊息。
當事人不用說了,事關名譽,打死也不說。校方更不用說了,訊息洩露學校的聲譽毀於一旦,各級領導誰能逃過懲處?於是乎,最強大腦應運而生,案情呈現堪比尼羅河上的慘案,分析案情個個媲美福爾摩斯。
在最初那個時間段,所有人指證的主犯都是馬躍進和班主任妹妹,這正好印證一個學生和一個妹妹的傳言。具體分析一般來說是這樣的:班主任丈夫出車了,一走好幾天,班主任上課去了,家裡就剩下百無聊賴的妹妹,馬躍進就去解救所謂少女了,雖然那少女咋看都像二十多歲。然而,少女懷孕了,姐夫發現了。姐夫問了:這是跟誰的?小姨子說姐姐學生。姐夫一想這禍根是姐姐呀,這不是害人嗎,立馬一個老拳打在老婆眼睛上,然後到學校要人,讓學校交出那個男生,給他小姨子負責任。姐夫不知道那個混蛋是誰,他老婆打死也不說。
這個分析一出,智商高的嗤之以鼻:姐夫護著小姨子,比姐姐更上心,這合乎情理嗎?首先應該是姐姐直接去找那個混蛋,給妹妹負責不是嗎?
需要說明一下,班主任妹妹是該插隊的,班主任說她妹妹畢業好幾年了就是賴著不去。我懶得揭穿她,畢業好幾年可能才十七嗎?我還問過,不插隊行嗎,居民委不管嗎,單位不攆嗎?班主任說找人送人情唄,還能咋辦,就這個老妹妹慣壞了。所以你看,班主任給妹妹拉皮條啊,賴上馬躍進,反正馬躍進他爸要恢復工作了,解決個把人工作還是事嗎?那班主任丈夫為啥要打老婆,這是解決小姨子出路的好事啊,沒準兒還能攀上高枝兒呢。所以這個分析也有漏洞。
於是第二種分析出來了。馬躍進一僕二主,同時忙乎兩個老女人,被班主任丈夫發現了,於是暴打一頓,還沒解氣,跑到學校壞老婆名譽。他明知道是誰,故意裝不知道,把事情搞複雜。
抓了現行送派出所唄,到學校鬧啥?看來是沒抓現行。沒抓現行怎麼知道的?哇,不會是班主任肚子大了吧?一個暑假在家坐小月子了。
到底是妹妹肚子大了,還是姐姐肚子大了?我的天,分析班主任被家暴的前因後果,簡直就是老天給原班級同學莫大的補償,分班的沮喪頓時化為烏有。
我見過班主任丈夫,我直覺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一定還有不可告人的隱情。
七五年春季,我爸隨口說了一句話:你那個班主任啊,被停職嘍!
爸,你說的是誰?我要確認我沒聽走耳。
就是你們原班班主任嘛。
為什麼?還不是去年那件事情麼。責任搞清楚了,到底怎麼回事?誰知道嘞。
被停職了,這事關重大了。那也就是說,這半年多來學校一直在調查取證,坐實了證據才做出處理的。班主任丈夫要求交人,被要求交出的人做出了無罪辯護,責任人被認定是我們班主任。
這個結論一點新意都沒有,我懶得通報給薛明,我更感興趣的是,班主任丈夫為什麼會提到妹妹,還把老婆打個烏眼青。
轉年,班主任被調走了,被強制調走的,去了一所普通學校。一個有著優良傳統的重點名校,無法容忍道德敗壞者立在講臺。
我上大三那年寒假,班主任來我家串門,我們全家人都很詫異,不知她來有何意。閒話說了一通班主任問我有沒有新拍的照片啊,讓我看看大學生風采。我媽就摟不住了,就把我剛拍的照片拿出來。班主任看了連連誇漂亮,然後跟我要一張。我說不好看沒拍好,等有了好看的再給老師。
我堅持不給照片,就說不好看有損我形象,沒給她。班主任失望地說:我都跟學生說了,我曾經有個非常有能力的學生,考上大學了,他們都想看看啥樣呢。
班主任重用了我,給了我鍛鍊成長的機會,我是感激在先的,可是我不能無視她那個道德上的汙點。
【26】
班主任有問題,為什麼一定要分班?我把這個疑問拋給我爸,我還想套出話來。
可惜,我爸就是我爸,我又白費勁兒了。
新班主任比我爸年輕,沒我爸那個城府,他就替我解惑了:你們原來那個班都爛桃了,男男女女亂成一團。
張叔,你埋汰我們班!我們班怎麼就爛桃了?我氣得喊起來。
沒說你,不包括你。那是說誰?搞不清楚名字,總之男生女生亂搞。
張叔,就一對兒搞物件的,人家也是認真的,都見過雙方父母了,畢業人家就結婚。
你知道多少?小孩子太天真!
張叔不慣我,也不把我當回事,我生氣得很,啥事跟他都沒辦法平等交流。在原班主任面前我是她主心骨,班級靈魂人物;到了張叔這裡,他要把我打回幼兒園。我好幾回氣惱得跟張叔喊:為啥把我分到你的班?
畢業後的幾年裡,陸續得知一些故事,證實了張叔的說法,我才清醒過來。我是太天真了,地皮上發生的事我竟然一無所知。不過也挺好,如果當年得知真相,我還怎麼在那個教室裡開心學習、幹勁十足地工作呢。
多了不說,就譬如我們班學委跟數學老師有一腿這事,如果當時我知道,數學課還怎麼上?我是數學老師最得意弟子,輔導課我都替他上了,我尊敬他、他欣賞我,得知他是衣冠禽獸,我心都流淚了。
學委轉學來的,學習好、長的好、成熟早,跟數學老師的師生戀叫人無語。後來聽說數學老師癱瘓了,他老婆不管他,孤獨死在床板上。我無法想象他垂老的樣子,我回憶起他教我們的時候,大背頭溜光、西服筆挺、皮鞋鋥亮,長的極像靳東。
班主任跟馬躍進,全班學生一致認定他倆不正經,後來學校的處罰似乎也佐證了學生的判斷。張叔說的爛桃了,起碼包括這兩人。
一九九七年夏天一個傍晚,我從孃家出來,天氣涼爽我就沒坐車,走了兩站地,在市政局附近看到一個男人推著嬰兒車。
我視力不好,但凡我看到了熟人,定是在十幾米距離之內,一般來說對方肯定是看到我了。我看清了,推車的是馬躍進,我在步道上他在馬路上,我倆橫向距離有五六米,我看到他時,他低著頭繼續緩慢推著嬰兒車,沒有抬頭。
我沒有招呼他,看著他默默走過。
馬躍進比我小几個月,那年我四十,他已經開始禿頂,竟像是五十歲的模樣。
——早熟就早衰,那是我當年的氣話,想不到竟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