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一箇中國讀者都相當熟悉的名字,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改編自他的小說,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由他編劇。他的風格里混雜著煙火氣、北京味兒和小人物的嬉笑悲涼。然而,2022年開始,王朔出版《起初》系列小說,寫起了古代的故事。《起初·絕地天通》是該系列的第三冊,寫的是上古時代的故事。
王朔自己說:我以往的作品多少都在寫自己,可算作“非虛構”;只有《起初》這部作品,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虛構小說。
在《起初·絕地天通》裡,王朔用生僻、奇怪的寫法,書寫了16種上古時的冬天。現實中的冬日已快過去,而上古的冬天,還相當的漫長。
下文節選自《起初·絕地天通》,經出版社授權推送。
01
冬天穿得像燒麥
公下達指示:此次冬季出動,不同既往,各部務必注意保暖,務特使每名戰鬥員腳上有毛窩,身上有毛氅,才不致在嚴寒條件下發生重大非戰鬥減員。所以男生備戰主要活動是摶毛窩。(李鼻注:毛窩,俗稱毛孩兒,獸皮小口袋也,反毛朝上,足陷於中,葛繫於踝,比託樺皮,以為橐底,可凌冰雪。相傳為女媧過大雪山所創,實為北方苦寒民族不傳自通之專技。)毛氅大家都有,好的是整張熊虎豹皮,次等獾狐拼倂,再次兔鼠連綴,翻毛連頭到腳捂上都跟燒麥似的。
02
(什剎海)女子花樣滑冰隊與男子燒麥隊的冰上大戰
街里人都出來觀戰,公孫部正在冰上佈陣,有曾經老兵認出他們布的是長蟲陣,即一個挨一個比肩而立,聽吼同進,聞哨同退,擊首則尾相救,擊尾則首相救,擊腹則首尾相救,又稱截道式,多用於開闊草原兜抄牧人畜群。時,岸上人來人往,有果兒有群眾,有挑糧的,有趕羊的,有抬鍋的,有端笸籮過羅的,還有忙著銜枝架劈柴的。公孫說她們幹嘛呢。大鴻說她們準備早飯呢。公孫說這都幾時了她們還沒吃。大鴻說這些飯都是街裡商戶贊助的,女累部傳統,每逢在家門口打仗,軍隊不開伙,飲食都由地方供應,以自助形式擺在陣地後面,戰士隨到隨吃,打仗打餓了,扭臉也全是飯,說是早飯,其實午飯晚飯都在了,永遠是熱的,有肉有湯有粥,白吃!別提多過癮了。公孫說聽上去有點懷念阿。
大鴻說不瞞您說,我部早年甘作支部,替果兒賣命,有時真就是衝著內頓飯去的,內會兒特盼著山賊來打她們。公說今日怎麼沒見其他支部人。大鴻說可能她們覺得不需要。公說好吧。大鴻說哥,不知您發現沒有,一打仗人餓得特別快。公說發現了。風后說我也發現了。大家不由提提絝。岸上起煙了,傳來彭彭鼓聲,果兒都跪下低頭叉著手,女姜綵衣煥爛,蹦蹦跳跳。
公說她們幹嘛呢。大鴻說祈神。公說靈麼。大鴻說挺靈的,有回早婚氏趁著潮大攻上岸,一陣龍捲風把她們全吹河北去了。
果兒忽然散開,紛紛脫下翻毛老皮襖,露出裡面緊身黑毛衣毛褲,曲線玲瓏下到冰上。公說她們幹嘛呢。大鴻說換冰鞋呢。
馬遷注:冰鞋者,木屐下縛海象牙繫於踝,可一日千里。
一健果兒頭戴雉尾簪纓彎腰背手開始在冰上跑圈兒。大鴻說你內情兒。公說她幹嘛呢。大鴻說開冰呢。
又有幾個果兒陸續上冰,跟嫘一起背手跑圈,圈越跑越大,雉尾毿毿幾拂公面,冰渣呲一毛窩。繼而嫘騰空,後外點冰三週跳,大鴻驚叫:冰舞!公說要打啦?大鴻說諂神。風后說奶奶滴,花樣還真多。眾果兒相率起舞,或單人,或雙人,螺旋步、聯合旋轉、蛇形託舉、後結環一週跳什麼的,往去如飛燕,倏爾大腿恥骨俱開,看得公等愕目驚心,腳下暗暗較勁,毛窩盡透溼矣。
少頃,眾果兒歸岸。公舉一人執丈八曲杆,左蹬右呲烏阿,飄飄然取公而來。公說:她要幹嘛?大鴻說:致軍。風后說啥意思。大鴻說單挑。風后說弟,你別來了,我來吧。才出列,臂尚未舒,人已坐空——腳踝捱了一杆,毛窩脫飛,人重重跌在冰上。
風后怒曰:姆不傷果兒,果兒卻傷姆!再看公舉,惟見臀扭,徑自掠陣而去,俄而復返,排頭打去,乓孃乓孃——專掃底踝。
公等山裡哄腳蹬毛窩身垂毛氅,狀似孕婦,在油光酥亮冰上舉步趄趔,掉腰尤難,振臂亦不過耳,幾經梃擊,蛇陣如遭寸磔,擊首首瘸,擊尾尾跛,滿地找牙,各種屁蹲,顛躓蹭蹬,毛窩稀爛,燒麥皆赤足,卓立若群雞,俄而驚駭,袋鼠一般跳躍四躥。
冰場中圈,止公孫力牧大鴻背膀相依,猥聚成簇,作螃蟹科八面招架。風后撲向公舉:你打死姆得了!失重觸冰,昏沉不醒。
時,一直左手舉蘭花指立於岸觀陣之姐大姜猝放手,有七壯果兒並立叉腰吹響悶屁般海螺,頓刻釋出無算虯角冰車(馬遷注:冰車者,冰屐加雙也,長寬七指,遠觀臀方,如跪冰上),眾果兒背插海狗皮皂旗,手握天匕——齒魚獠牙,奮身刨冰,臀下抹油,絕屑沫群往。公曰我去!大鴻曰我去!力牧曰我去!須臾眾人身騰手舞,未及打挺已磕頭,每人背上跨仨果兒,一果兒鎮手;一果兒壓腿,以魚牙抵睪;一果兒打散公等頭髮——揪起,俯仰再四,強向岸上姐大姜叩首。岸上觀者皆以雙手越頂擊掌,三擊合一聲嗚哈,斯謂西波爾戰吼。
03
冬景
罡風、白霜、凍月——像擦過一樣亮。月下露營華夏士卒,看到的更多,夜空有山脈一樣的雲,一列列南去,月卻一路北行,如鉛華洗盡寤寐獨思女人臉,最終為雲遮去。天空開始掉點兒。
平旦,凍雨夾雪,遍地黃葉,旌旄凍成墩布,支翹在杆上。火堆奄奄一息縷嫋生煙,火上鬲殘羹如塗,餘瀝如鱗。天大亮,遠山皆不見,雪如羊絨,漫天浮走,丘陵林木一夜白頭。
04
禦寒的小破房子
人在極寒中是沒脾氣的,穿多老厚都縮著,迎面碰見人眼皮子都不帶抬的,你最好別理我!
女烈傳記,荒雞風停雪駐,下弦月出來銳若短匕,狼在山中一聲聲鬼嗥。炎帝也搭了小房,比別家寬綽點,中間能生火塘,四面半頭磚落地,椽子是殳杆,頂子繃整張浸過桐油驢皮,上絮敗草,再拍實多層厚冰雪——帶坡的;講究!
火塘黯微,炎帝捧著黑陶海碗照見自己影子,問媿:這粥你加羊油了?媿說沒。炎帝說那—哪來這麼大羶味阿?
炎帝邁出小房,軍隊不見了,戰場不見了,雪地裡小房傍小房,窨子挨窨子,落滿積雪,被風吹出渾圓,若白蒸饃,又若大庭雪後度歲棚改區,戶戶有歡語,都在冒沼氣,在低空形成雲練,月夜晴如釉,仍在掉點兒,劈答劈答,兀突腳前啪!摔下一攤白花花——都是羊油。炎帝哇一口吐地上,噯氣哽噎,癟著嘴對媿說:通知簡,明天我跟顓頊見個面。
05
冷到把人凍成了琥珀
大雪連下七十天(鼻按:此處疑有誤,七十天開春了,關照下文,似應為七天或十七天)。百泉之野化作莽莽雪原,方圓百里無鳥跡,高大喬木只餘縷縷樹尖,形同亂髮。參加過內次戰役老兵回憶說,這輩子沒見過嫩麼大雪,跟老天爺在天上宰鵝薅鵝毛似的。丘和澗都平了,河跟玻璃搓板似的一稜一稜的。眼瞅著老虎攆鹿一前一後撲入雪窩再沒露頭。來年開春發山洪,老虎狼鹿排著隊往下衝,都還梆硬呢,舉著兩爪保持刨的姿態。還有錦雞山雉鳳鳥什麼的,生前抓著內根樹枝現還握在手裡,羽毛豔得嘞,頃刻變成白條雞。
百泉當年沒動物,林是死林子,連聲鳥叫都聽不見,只有蝴蝶和蚊子,鬧了蝗蟲。戰爭好像從來沒發生過,大家都成了老百姓,操心來年墒情和牧情。不用下命令,也不分老華老夏,白天所有人輪班上房剷雪,都說比翻地起圈累。老天爺還在不停宰鵝,落下來的比剷出去多,一天不到,姆們都在冰雪大峽谷裡。黑下躺下睡覺都不踏實,頭頂窟嚓窟嚓——咔咔的,早期搭內些小房成趟連片被壓塌,整伍整什兵捂下面,身子壓得死死的,只能哈氣、吹、舔、狂啃——吃塌嘴唇牙上雪,露出氣口喊人。睡不了覺,你這兒剛躺下,內邊又塌了,困得站著、走著就做夢。建制全打亂了,華師夏師前沿部隊內幾個師所有營隊髒鋪,你問吧,我都睡過。
雪下最猛內天,大庭方面派來的信使被阻在離炎帝小房原址咫尺之遙樺樹梢子上,徹夜喊人:炎帝臺上!山戩大帥!我是誰誰誰,從哪兒來,現在不行了。炎帝山戩在深達數米雪下聽得字字入耳。也搭人梯上去瞭望,看清找準誰誰誰方位,多次派出搶險隊,舉火把轉圈兒烤雪,燒開水潑,整出一能掄開身位,幾組棒小夥子排隊輪換用石鏟晝夜刨雪,想打通這百十步距離,都在將要接近就差不到十步處造成塌方,坑道被填平,轉而搶救被活埋戰士。
後半夜,誰誰誰叫聲越來越慘,越來越微弱,後尾兒已不成句,只是啼鳴,之後就寂然了。戰士們刨到樹下,人踩人把誰誰誰連杈一起掰下來,死沉死沉滑溜溜,抱不住,得推著走,全是冰,人在裡面琥珀似的,架火烤,半天才化開,人立刻就黑了,跟糖色炒老了似的,什麼資訊也沒得到。
06
冰屋烤肉店的內景
黃帝已經等在高間,沒落座,省得待會兒炎帝進來還得起來,立那兒背手望天。高間不像睡人房間,上面還架個梁,蒙幾張皮,黑不隆冬,要採光,有風景,就拿樺木板直接立冰層下,擋出隔斷,行裡所謂天景房,整個天花板就是一大塊純冰。因為底下老有炭火熱鍋噓著,冰上積雪早已融化,冰也顯得挺透,此刻冬陽正好,像海一樣藍。全總正跟黃帝介紹,就怕這冰塌下來,每天晚上打烊都派人上去潑水。
07
冬眠不花錢
出了“全家烤”,街上已是夕照,冰窗吊頂大庭只剩最後一點橘,全打在東壁上,西邊已然全灰。臨街店鋪陸續舉火,照亮一截截街筒子,街上都是沒事兒瞎逛小戰士,三個三個一排挽著手,說說笑笑,東西尋摸,站在北南分界線上扎堆聊天打鬧。兩邊牆根蹲的都是兵,也不知幹嘛呢,黑著臉,直毛瞪眼瞅人。
部隊轉入地下就按冬眠一天只開一頓飯,大致是日中天光最亮看得清碗的時候,之後天就黑了,畢竟是地下,晴天都跟陰天似的,一下雪幾天不見亮,戰士、食堂都管這頓飯叫晚飯。很多人也確實按在家種地放羊習慣,天擦黑就睡了。多數戰士是沒錢的,能去哪兒呢?睡吧,睡覺不要錢。睡性大的人能連軸睡,不叫吃飯不起來,睡得人都貓似的,醒了也眯著。大家都反映,大庭有瞌睡蟲,四師有個兵,怒睡六天七夜,一舉奪得全軍冬眠寶寶稱號。
08
冬天沒有太陽所以人瘋了
兩軍均出現較為普遍抑鬱傾向和幽閉恐懼症。華師一個步兵伍,趁夜拖木叉逃跑,天亮發現全伍一條線凍死在不足百步雪原上,看姿勢正在往回爬。
夏三師一個老兵瘋了,非要上外頭見太陽,伍長攔他,拿石斧把伍長砍了。剛處理完這事,四師一個老兵又瘋了,跳著腳拿杆子捅天窗,非說他媽在上頭扒著瞧他,要下來。
09
打雪仗與滑雪與熊
兩軍也採取了一些措施,緩解部隊憂鬱,天好時候,以什伍為單位組織輪流上去跑步、打雪仗。夏師還派出軍械專家冰雪教練去華師各部巡迴,教東方人把竹殳劈成板,製作雪橇和滑雪板,帶他們滑行去附近林子揀拾凍死鳥雀,追蹤狐狸。有一次還抬回一隻凍僵熊,說是在一棵被風颳倒老樹下發現的,可能是正在樹洞裡冬眠,樹倒了,沒來及醒,就凍硬了。弟兄們把熊從口子順下來,放在火堆旁化凍,想等熱氣噓軟了身子,剁熊掌。熱了會兒滴滴答答淌水,熊睜開眼,正在烤火的兵誰也沒瞧見,還在熱烈討論熊掌蒸幾個時辰,就什麼醬才香。熊站起來,對過的臉白了,背對的還聊呢,察覺不大對,一回頭,被熊一巴掌烀牆上,人全散了。
熊出門沿街溜達,造成很大混亂,後來闖進赤溷軍部,被衛士刀棍齊下,還是大鬧一場才躺下。赤溷給炎帝送去一隻蒸熊掌,炎帝吃了一口就給膩著了,說跟嚥了口涼油似的。
10
在冬天的街上罰站
街上挺冷的,站一會兒倆人就跟地凍在一塊了,夔唱得跟哭似的。媿求顓頊說你讓他們進來吧,再唱下去要死人。
山戩也說沒必要沒必要,凍壞了,都是人才。顓頊說我又沒攔著你們。媿和全總忙跑出去往回拉人,倆人都跟樹似的,只彎腰不挪窩。全總忙叫人燒熱水,一盆一盆往腳底下潑。夔立刻拔走了。簡耍擰,就不走:今兒兩條腿不要了,截肢算我活該!誰勸跟誰撕巴。媿罵嚳:你就幹看著?嚳捂著臉往回走,說:倆——誰我也惹不起。也不能看著再凍上,全總就讓夥計端一盆熱水出來,央個簡站裡邊。媿說:姐,腳是自個的。過路人不知怎麼回事,說怎麼泡腳泡街上來了,什麼新療法?全總跟夥計說你就盯著,水涼了就給續開水。
11
長途滑冰
上來了,空氣如飲,雪景旖旎,也不想馬上下去,瞎打聽:你們幹嘛去呀,我們跟著你們活動活動。一個兵多嘴,說我們拉吃的去。幾位更來勁了,說我們加入你們。老雲說道兒可遠,當天回不來。內幾位說不怕遠。老雲說那你們可得跟上,掉隊不管。帶著隊伍下了封凍媯水,鞋底滑冰一路奔東。
老雲這個營多是玄猿氏女累氏早婚氏上三部子弟,從小在寒水淖邊上長大,好多人媽、姥姥就是冰舞果兒來的,剛睜開眼就被媽抱著在冰上跑大圈順帶餵奶,走路都是在冰上學的,可說是先學會出溜才邁開的腿。少年時代都在寒水冰場耍過,玩飄兒打架,參軍入伍媽、姥姥給打的鋪蓋卷裡除了柿餅核桃必有一雙家傳海象牙冰鞋,所以上了冰都蹭蹭的。
當日無風,天上亮亮堂堂,遠遠近近的雪像藏了鏡子,朝哪兒看都晃你。冰面老雪酥如藕粉,百十雙冰鞋橐橐滑過,颳得跟菜刀似的,能照見人影。華師內五位大哥穿著絮草老氈鞋跟在後面一步一拉胯,喊:等一等!夏師緊後尾兒斷後副伍長說你們不著急,先幫我背點東西,把自己老皮襖脫下來披華兵身上,手斧哨棍繫了繩挎人脖子上,自己穿著羊毛線衣背手撅臀撇著腿蹬冰而去,遠遠喊:在前邊等你們。
過了觀汀峽,隊伍上了灅水。灅水來自太行、陰山、蒙古黃土高原,夾帶大量泥沙,素稱渾河,出觀汀峽地勢陡降,急轉迂迴於丘壑巉巖之間,所謂三里不同流,五里不同聲,短短二百里河道形成數百米落差,水流如激,故曰灅。冬天河水上凍猶如一層層潑出來的高臺和大下坡,是高臺滑雪和花式滑冰愛好者理想運動場所。好的滑者能一個俯躍接一個空中轉體,再接一個俯躍,一腳不蹬,繃直身體,靠慣性,直下二百里,一把落入京津平原。當夜月升,老雲獨自速滑在石景山到海淀冰壩上。因泥沙淤積,灅水入京河床高於地表,且常改道,這一年夏季沒走豐臺,走了海淀,繞著寒水淖形成高架路。後邊冰刀誇誇響,有人切著彎道單甩臂斜麼岔趕上來,老雲頭也沒回問後邊跟上幾個人?這位切至同身位,說就我一個。老雲平撩一眼,見這位套一毛線衣,頭髮眉毛全是戧茬兒,張嘴跟煙囪似的,問:最近第二集團離這噶多遠?這位說沒有集團,都拉了線兒屎了,我跳下最後一高臺就沒有人了,好多腳崴的,還有冰鞋墩碎的,我們隊長——我看到他時岔著腿咧巴在冰上。老雲說一幫廢物!不管他們了。說著一貓腰衝下高壩,翔入有照有鱗魚背似的大淖。
12
雪地大營救
一人挎輛冰車直接上冰,順著老雲冰刀蹬出一拉溜白道向西猛擓,一路擓到海淀,雪堆裡扒出十來個倒臥,拉了回來,都是紫的。
鄉親們哭著跑出來認人,也甭管誰家孩子了,爭著把殭屍揹回自家地窨子拿火煨著,拿雪搓嘚兒。下半夜,老雲吐出第二句話:不不不是全部,就我們一個營。
其中一老姐姐,過去寒水一枝花說:前邊一道兒都有倒臥,我們冰車滿了,裝不下。嫘母說這可不行,過了今晚就全廢了,還得再去,就地展開搶救。
於茲寒水婦女全體動員,家家出冰車,打上火把,連夜出動,從寒水淖到灅水大壩,百步一火堆,支上陶鬲,燉狗肉湯,火線綿延百多里,直到石景山,又救下十多位。最後一位殭屍嚥下熱湯說你們甭往前去了,他們都沒出門頭溝。
話剛落地,婚夫人親自扛著柴火上來了,說往前延伸,不能拉下一個戰士。這天下午,老姐姐志願隊又陸續在灅水坡道幾處高臺下發現多名骨折戰士,幾乎都處於嚴重失溫狀態,意識模糊。婦女們對戰士進行了快速復暖,用樹棍在小腿腳踝打了夾板,全身裹上熊皮抬上冰車後送。進入山區,氣溫較平原有明顯下降,入夜後風力增強,兩側峭壁上林木斷梢帶著枝頭積雪簌簌而下,婦女們臉都凍裂了,一個個看著笑哈哈或惡狠狠。她們將護臉羊油抹在潮溼樹杈上點起一座座火堆,自己上岸背纖拉著冰車,頂著怒風繼續砥礪上行。
13
魚的噴泉
徹夜燃燒的火堆漸漸融化了深厚冰層。破曉,氐宿出現在南天,冰上沒了火堆,只見一個個黑點兒在冒煙。第一道陽光穿透山林打在冰面,一堆行將熄滅冒著青煙的餘燼庫插整坨沉入河中,一條草魚蹦出洞口,在冰上扭扭身子,拍拍尾,凍成一根棍子。接著,更多大魚從冰窟窿裡高高躍出,銀白色魚肚和鱗脊在晨曦中霍霍發亮,像一道魚的噴泉。
這天白天,太陽在女宿。黃昏,婁宿出現在南天。婦女們在觀汀峽遇到華師內個伍,五位大哥全須全尾兒,守著一個冰窟窿,正在烤火,喝魚湯,旁邊一地魚刺。冰窟窿一會兒跳出一條魚,直接蹦到鍋裡。領頭大哥從舌頭上拔出一根魚刺說我們是最後一撥,再往前沒人了。
14
雪下的鹿
這一天,離朱帶領拉網隊傳來好訊息。他們人挨人成散兵線蹚過康西草原,又蹚過觀汀峽,沿灅水兩岸往西蹚,蹚到桑乾、修水交匯處河灘離朱差點被絆一跟頭,扒開雪一瞧是鹿茸尖兒,再緊著扒拉——所有人趴下一齊下手,發現無數埋在雪下麋鹿。這些鹿都是臥姿,面目安詳,很多小鹿依傍著母鹿,可能是初冬時節鹿群來此飲水,忽遇大風雪侵襲,就地臥倒避風,雪一直沒停,就整群葬身於雪下了。
報信的兵說他們已經清理出上千頭,其中包括七匹狼三隻虎,能吸引來這麼些掠食動物,種群應該不小,沿桑乾河往西走,腳下麻麻扎扎的,都是鹿角硬茬兒。離朱請求部隊增援人手,多帶撬槓、繩索和麻油,他們虎口都震裂了。
15
玩雪橇
雪原上都是人,一派喜大普奔景象,所有板子都拿出來了,有人踩著滑,有人拖著走,還有一些帶著軸套冰車。顓頊認出內都是兵車元件,全拆了。黃帝雲車也抬上來了,卸了軲轆,倒扣在冰上,炎黃二帝坐在軸上,一幫戰士在前邊拉,簡和媿在後邊摁著倆老爺子肩膀,推著,跑得倍兒歡。
16
冬捕
一堆人圍著炎黃二帝站在一個冰窟窿前,嫘母、婚夫人也在,聽共工在那兒噴:我考查了灅水下游幾個河段,觀汀峽這裡水面開闊,出魚量最大,日產可達千斤,我建議我們應該把力量集中在這裡,可以開展水下拖網作業,一是運輸距離大大縮短……黃帝說你是老漁民,聽你的。
嚯!又一道魚柱噴出來,無數活潑錫亮小身子滾攪在一起,像一根緊湊晶體驟然崛起,遽然崩壞,只見漫天魚眼魚尾,在空中刷刷降落,砸在冰上梆梆響,埋了跟前內圈人腳踝。一條大魚滑到顓頊腳前,翻白眼瞪他。
《舌尖上的中國》冬捕
本文節選自
《起初·絕地天通》
作者: 王朔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出品方:新經典文化
出版年:2023-11-13
編輯 | 洛金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