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女性主義旗手波伏瓦的哲學思想喚醒了無數女性的自我意識。但二十歲左右的她和所有人一樣,都經歷著這個年齡的迷茫和焦慮,那時的波伏瓦 醉心於巴黎的街景、花香, 真摯地對待愛情 和 朋友, 細心 觀察自己的成長 ,熱情地專注於自己的興趣,那時的她已經在踐行著“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於他人的意志”。
在她的青春手記裡,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波伏瓦是如何面對“找尋自我”這一命題。讀她的日記又何嘗不是一次與年輕的波伏瓦對話的珍貴機會?儘管她在扉頁上開玩笑式地說,她永遠不會原諒讀這些手記和窺探她秘密的人。
本文摘選自《青春手記》,經出版社授權推送。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七日星期四
我回到巴黎。這不僅意味著新的一年開始,而且是一個新的迴圈的開始,在我看來就是迴圈。抽屜裡放著這三年來的筆記、回憶和信件。於是我投入真正的生命歷程中,青澀的筆記中總結的整個學習生涯,結束了。
每天,我想要簡短地記錄下時間的流逝,為了我自己,也為了雅克。或許記下來的再也不會是一些令人傷心的爭辯、情感上的糾結,而只是每天發生的一些簡單的故事,以及時間帶來的或歡愉或沉重的饋贈。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
我,已經成長了三歲,清晰地知道我對世界、對自己的期待是什麼,無比渴望好好活著,我成為全新的我,就彷彿沒有經受過那些痛苦,彷彿對一切一無所知。我,平靜又熱情,面對這一年的任務,面對期待和承諾過要完成的事,那麼不遺餘力,那麼美好!充實而又充滿期待的這一年,孤單的上一年,自信又生機勃勃的第一年,同樣是那麼珍貴。
從形而上的角度說,我和幾個月前是一樣的,相信思想,相信思想帶來的道德價值,相信它的創造力。世界依託於我愛的意志,這種意志需要我的智慧作為引領。而且我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懂,但或許根本不需要懂得什麼,活著就好。
從智識的角度說,我充滿激情,更多的是愛,而不是好奇。我意識到自我的全部力量,相信一種“天才”的存在,能在一部作品中大放異彩,但今年的計劃是聽憑自己,繼續自我充實,因為我還沒有時間創作。
我的興趣在於我自己,在於我的生活,如同初生一般。
從情感的角度說……啊!我愛了你這麼長時間,愛你恍如昨日,你來到我面前,對我說:“你願意把我當作你的朋友嗎?”初回巴黎的日子對我而言,是一場漫長的朝聖,去我能強烈感受到你的存在的地方——夜夜美妙的沉淪,和兩年前我要去見你的前夜如出一轍。這不是分分秒秒的熱切,甚至連抬手捂住噴薄而出的淚水都不能,也不是平靜的遺忘,不能說背叛,而是打造了一種短暫的孤獨,而是你友善的存在,不會讓人感到壓抑,與你親近的、長時間的交談,記憶猶新的往日,讓現下變得充滿香氣、味道,不會消散、遺失在時間的長河裡。就是我們兩個人,在巴黎過著屬於我們的生活,因此巴黎變得如此溫柔,曾經的日子圍繞著我,那麼生動,如同就在眼前。
秋日的盧森堡公園依然鬱鬱蔥蔥,繁花盛開,滿園的慄樹為公園披上了一層泛著金光的紅棕色;聖米歇爾大道籠罩在灰白、寒冷的夜色中,白天漸漸隱去,沒有悲傷,你們帶領我走向他……現在,屋子裡拉起的窗簾也沒有將我與他阻隔開,那間屋子有你的書房,我熟悉其中的味道,它和裡面的書正在等待你的歸來,我也一樣,等著你。多好啊,被生活的種種環繞,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內心強烈的愛、跳動著的心、嗓子口奇怪的小振顫,甚至還有因為這份愛而出現的、略與平常不太一樣的呼吸方式。
我想念莎莎,內心無比柔軟,我也在心裡感受到她的存在。我把這一年送給你,雅克,它一定會是美好的一年,這是我的願望,而且我不會悲傷……
我習慣性地走上了雷恩街,走上了波拿巴街,那裡波提切利風格的小人正在古老的商店櫥窗裡對著我微笑,正對著“窄門”——塞納河散發著一股泥沼的味道。
金黃的樹叢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拂過我的歡樂,我走過河上的橋,穿過旋轉木馬,伴隨我的是無比的得意,因為相信自己的生活、相信你的生活,相信我們必定會勝利,相信我們內心的充盈,相信我們會在這個既定的世界裡構建自己的王國。生命之花絢爛綻放。
莫里斯·舍瓦利耶在阿波羅號上與巴黎告別。當我走進亮著紅燈的紅色房間,經過冷清的吧檯前無人問津的高腳凳時,我明白……明白了自己很晚才弄清楚的這部分世界與我自己的聯結是多麼的緊密,當大幕落下,管絃樂隊的頭幾個音符響起,有多少讚美、淚水和疲勞永遠深情地停留在前排半空的座位上,而這個染著頭髮、化過妝的女人,我不知道會不會激起其他人淫穢的念頭,某些東西總是不能兌現,而這些東西的消失又會讓人重新許下一些承諾。舞者穿著粉色的羽毛裙,身姿柔軟靈活,她經過時,戴著草帽,嘴唇很奇怪地突出,我彷彿覺得眼前的形象是一個短暫的、無法觸碰的夢,你的靈魂在向我的靈魂致敬,最外在的一個輪廓,卻蘊藏著深層的含義,帶著一點點悲傷,出於瞬間感到的無用。
我想訴說一切:幾乎不動的雙腿有規律的顫抖,似乎要付出一切同時又要保留一切的姿態,這種完美的懶散……“我要是小姐……”關於小象的故事是這麼說的:“我的小湯姆……”還有戲仿,英語歌曲,她微笑中帶著的戲謔。完美。還是你向我展示了這一切,我並不是特別看重,巴黎的靈魂已經被這些歌曲改變了,由此,我也重新發現了你,似乎你身上彌足珍貴的一部分被我識破了,而任何其他都遠遠未加以表達。
我走在蒙馬特街區的大道上,對著莫里斯柱微笑。我在莉莉姨媽窄小的公寓裡,盡情地釋放著自己的快樂,不停地親吻孩子們的臉頰,這和我在聖奧古斯丁廣場上,在車燈的光彩裡,沿著富瓦將軍街時,內心升騰起一種怯怯的、孤零零的幸福如出一轍。馬勒澤布大道沉浸在一片光芒四射、載歌載舞的氣氛中,巴黎的情侶們從我身邊經過,我溫柔地看著他們,並不羨慕,這是這一瞬間最生動的體現,一個小矮人在皇家街的角落裡賣紫羅蘭——“這對您來說太貴了……”他看著我的書包,怯生生地說著,後來又叫住我。我花了五法郎,滿懷都是象徵我放肆快樂的紫色香氣。韋伯餐廳和馬克西姆餐廳裡有一群有錢人,我從他們面前經過,唱著歌,心中被生活的財富填滿,這是他們這些人不會知道的。
在杜伊勒裡花園上空看不見的夜色中,月亮戴著米色的面紗,饒有興致地看著協和廣場,汽車交錯著飛馳而過。黑漆漆的塞納河上波光粼粼,無與倫比的美麗。一排排的樹木在夜色中,像輕紗一樣使得路燈和汽車車燈的藍光若隱若現。
巴黎,總有著相似又全新的吸引力,被愛包圍的巴黎,在這裡別人的生活充滿著神秘和力量,你的領域那麼遼闊,以至於走在其中便是活在你的內心。讀了史蒂文森的《在南海上》,沒什麼興趣。馬拉美翻譯的愛倫·坡的詩簡直太美了。
九月二十八日
今天這樣的日子,好像未來還會有,無窮無盡。天矇矇亮,我坐公交車去了國家圖書館。我讀了愛德華·凱爾德的書和雷努維葉關於康德的論述,凱爾德的書很有意思。櫃檯上有各種形狀的小麵包,圓的、彎的、扁的、長的,還有咖啡。
回來的時候,有點沉悶,有點潮溼,有點因與自己如此相似而變得溫柔。我抄了愛倫·坡的幾首詩。我借了托馬斯·曼的《特里斯坦》,說不清楚是不是有趣,其實我之前讀過了。準確地說,已經有好幾個星期,它們無法讓我露出一個微笑、一種眼神,讓我伸出手去。夜晚與兩年前冬日裡的夜晚一樣,那時我多麼愛他。晚上學習。我看著你們,必須要重新拾起的學習,沒有歡樂。這份半憂傷中幾乎帶著一絲甜甜的味道。
九月二十九日
和昨天一樣。清早,出發的時候很開心,讀康德、雷努維葉(阿默蘭的《雷努維葉的體系》、米約的《雷努維葉》),中間休息了兩次,一次吃了些點心,一次從國家圖書館走到聖熱娜薇耶芙圖書館。
不間歇地學習九個小時之後,腦袋有點糊塗。傍晚,我的身邊走過一些情侶,這一刻的神秘讓他們變得格外讓人感動。街角的咖啡館,小酒吧,突然讓我萌生了一個短暫的、強烈的念頭,去一個吵吵嚷嚷的地方過一個熱烈的夜晚,這樣才能掩蓋我們內心的孤單。
昨晚臨睡前讀了季洛杜的《可悲的西蒙》,他的文字還縈繞在我的腦中,讓我浮想聯翩。我想象著在那一個個明亮寬敞的房間裡,有著多麼美妙的友情……史蒂文森的《退潮》在等我,可我興致寥寥。
默西爾小姐邀請我周一見面,照片令我想起了假期。我重讀了《戴鎖鏈的孩子》,從文學層面上看,不行,讓人受不了。我重讀,只是為了其中的一兩個句子,這倒確實是一種撫慰:“她與所有的年輕女孩一樣,一心想做個可憐的家庭主婦”“你什麼都沒讀過——你,你讀得太多了。”
哦!我們兩個人。沒什麼比這樣以“你”相稱更加令人感到寬慰的了——“雅克,你……”我喜歡以“你”相稱。我不願成為一心只想做家庭主婦的女孩,我想成為你的女性朋友,你的朋友。這些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那樣地愛你,日復一日,我不再痛苦。我記得你。我沒有勇氣徑直朝你走去。我停在空無裡,我內心的空無。為了填補這個空無,但又不想直視它,我與生活中的夥伴說話,我知道我的生活是存在的。我不太相信我知道的東西,因為若沒有經歷過,是無法真正認識生活的。
亨麗埃特在我們的房間裡掛滿了裸體的男人和女人像。
你曾坐在這把椅子上。你對我說——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微笑——“好,你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我看著這把椅子,我處在遺憾的入口:這場夢成真過嗎?
晚上,我躺在床上,又開始讀《多米尼克》。
九月三十日
我起得很晚,因為一直陷在夢境裡,無法醒來。我讀完了德爾博斯的《康德的哲學》。
今天正好是星期日,將近十一點時,我下樓去買《文學訊息》,街上空空的,我在盧森堡公園裡閒逛,腳下是片片枯葉。我在那裡碰到了寶貝蛋,我們一起去了蒙帕納斯大道,親愛的家讓我們感到厭倦。我想念我愛的這整個家庭,想念它的自由……
下午我去了於爾敘利納。興致勃勃的年輕人組成了樂團,他們戴著眼鏡,頭髮光滑發亮,站在用外語談笑風生的優雅年輕女人身邊,營造出一種我喜愛的氛圍。
一部關於“市郊貧民區”的電影描繪了拾破爛者的生活。一部無趣的探險電影結束了演出。在放映兩部電影的間隙,曼·雷展示幾張根據羅貝爾·德斯諾斯的一首詩《海星》串聯起來的照片——某些照片非常漂亮,比如這幅光腳踩在一本開啟的書上的作品,旁邊有一顆類似玻璃花的星星。打磨玻璃的過程也很快樂,透過打磨,線條逐漸變淺,最後破碎。但我喜歡用智慧來引導印象的並置,而這些印象在這裡並沒有延伸出任何思想的輪廓。眼睛得到了享受,心靈卻沒有品嚐到任何喜悅(我誇張了)。
回來的路上,穿過盧森堡公園,一扇窗戶開啟,映入眼簾的是深灰色的天空,紅色的倒影在房屋上消逝。六小時就在這清澈的景象中流逝,這一刻虛假的清澈是騙人的,這一刻只對飽滿的靈魂而言才是豐富的。靈魂可以恰如其分地在寧靜、簡單中成長,就像一個堅定的微笑一樣熱情。對於一無所有的人來說,無法拿任何東西來冒充,在這張綠色的桌子上,在發黑的梨木傢俱中,希臘語書構成了一個悲傷的形象。這裡有一條長廊,長廊裡有一張沙發、一張書桌,那一刻,光線漸暗,顯得很精緻。這裡有一個人,可以向他講述曼·雷的照片。有一個工作之後可用的休息室,一個等待室,房間有幾個靠墊,可以用來安放疲憊和無聊。哦!
我收到一張莎莎的字條,很簡短,她告訴我她不來打網球了,還說讀了我的信,她心潮澎湃。她不知道我是多麼愛她!……但誰又會相信我愛她竟流了那麼多眼淚,懷著這麼充滿激情的幻想和令人心碎的情感,一段話根本不足以表達,誰又會相信我想給予她的太多。你呢,你知道嗎?
十月一日星期一
今天上午還是去國家圖書館。
我穿過王宮花園。一具倒立的身體在水池中行走,隨著水波的盪漾而彎曲,這當然是一件足夠動人的事情。但像超現實主義者那樣,把這些虛假的神秘景象都收集起來,是否就夠了呢?真正神秘的是香榭麗舍大街上的這群女人、一個侏儒、一個手持紫羅蘭並在繩索上跳躍的孩子——沒有什麼比人更有價值……
在天主教學院,我在樓梯上便聞到了書香味,那是我三年前拿走的書。樹木、光線都沒有改變,院長也還是那位院長,他很高興地跟我打招呼。在這裡,我感受到了工作的樂趣(瑪格麗特伯母、讓娜和利利在這裡吃了午飯)。在訥伊,熟悉的小路盡頭,我在走廊裡等待,那裡依然空空蕩蕩,悲傷的夜晚,悲傷的年輕女孩去那裡散步。記憶中依然是若澤親切的面龐。
默西爾小姐一臉平靜而嚴肅地開啟了辦公室藍色的門,她的連衣裙也是藍色的。一如往昔,夜幕降臨時,她的臉就像一塊寧靜的光斑。她覺得我成長了,而且像是“內心被塑造過”一樣。她讚賞我的安穩,說我一定可以得到幸福和安寧。她與我告別時,帶著一種真正的溫柔擁抱了我。
的確如此,我成長了,昨晚臨睡前,我重讀了兩年前寫的日記。曾經我如此關注自己,甚至懷著一種焦慮,如今我再也不會這樣了。但我又無法懷念那段忙於追逐、承受痛苦的日子,儘管我熱愛那段日子勝於一切。剛才,在瀰漫的霧氣中,香榭麗舍大街上滿是流光溢彩的廣告,看著那些圍繞在我身邊、我喜歡卻並不非要擁有的東西時,我找回了過去走在回家路上的熱情。而在協和廣場上,當我玩著行人與死亡的遊戲時,內心油然而生一種深深的渴望,那就是不要滾到車輪底下。這是一種非常真實的生命的滋味。充滿力量。
我想到了兩年前我自己的樣子,一個膽小、專心、樸素的孩子,一個不想得到幸福的孩子。但現在那個享受生活、熱切地追求快樂的孩子回來了,因為承受過無盡的痛苦而變得更加深刻、更加通人情。我喜歡今晚的我自己。有一天,我也會同樣對你說一些事,一些能讓你微笑的事,還有一些讓你笑不出來的事。是你讓我學會了做一個不眉頭緊鎖、充滿懷疑的知識分子,我原本就會是那個樣子,你教我認識到了美好事物也是嚴肅的,不孤單是很溫暖的,你讓我明白生命的恩典。你的形象,當我想要抓住它的時候,卻不見了,但我知道,我知道……
晚飯後,我又翻看了《鑲紅邊的白袍》。書中有一位年輕女孩做白色網眼花卉繡飾,一位細膩的年輕男子用沉默來裝深沉,在愛情上犯了錯。還好我們和他們不一樣。
十月二日星期二
下樓的時候我收到了莎莎的來信,莎莎愛我,我的柔情也能為她帶去溫暖。信中,她引用了《吉檀迦利》中的段落,我讀的時候心潮澎湃,淚流滿面。“要是我沒那麼走運,此生遇見你……”人生又一次變得令人心碎又美好。繼續工作,還是讀康德和雷努維葉的書,我馬上就要讀完了,他那些晦澀的思想我已經瞭解得差不多了。
我感冒了。但在陽光下,坐在盛開著最後一朵玫瑰的王宮花園裡啃著三明治的感覺很是不錯,那裡的人似乎把三餐當成了必要,而不是一種社會習俗:坐在長椅上喝紅酒、吃麵包……我想到了吃著甜瓜和香腸的拉福格,憂鬱又孤獨。
我無法專心工作,雅克不斷地出現,不是一種沉重的負擔,而是一種焦慮。我還是能保持得體的情緒,但猶如一種縈繞心頭的思想,滔滔不絕的對話,一直準備寫的一封信,現在怎樣,將來也怎樣。我們沉重的愛情……
我去了斯蒂法·阿夫迪科維奇家,她住在聖敘爾皮斯街一家名為裡維埃拉的旅館裡,六樓的一個藍色小房間,她坐在床上,疲憊但快樂,她把我迎進屋。我們一起做計劃。她跟我說起了盧爾德,以及神甫跟她說的話。她還談起拉庫萬一家——可憐的莎莎!“我所愛之物並不相互有愛”——我的心頭冒出了一股怒火,因為親切有愛的外表下潛藏著這樣的專制。拉庫萬太太“憎恨知識分子”,不準莎莎“讀這些愚蠢的書籍”,等等。莎莎屈從了,作為一個基督徒。可她臉色蒼白,難過,傷心。她應該結婚,嫁給一個和你相似的人,然後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想念她,我很悲傷。拉庫萬太太討厭我,我不在意;她讓莎莎煩心,我就不能坐視不管。年輕女孩們命運悲慘,她們孤獨,無法施展才能。我彷彿見到了莎莎,她在加爾默羅會小教堂裡祈禱著自己無比敬愛的母親允許她喜歡我們親愛的朋友。
十月四日星期四
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每天都是如此。讀了一本貝奈戴託·克羅齊寫的關於黑格爾的書,邏輯清晰,觀點很有見地。
瑪德萊娜·布洛瑪的來信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的朋友,您坐在盛開著合歡花的露臺上,我的朋友,您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想象著馬上要降臨的孩子,您難道不覺得幸福嗎?“內心縮小了”……
我想,婚姻是一場多麼艱難的考驗,為了婚姻帶來的所謂的穩定,甚至連您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折損了。然而,我並不害怕。我曾坐在這張書桌前給你寫信,我偉大的朋友,我不曾害怕,我也不曾悲傷。當我想到我的生活是被接受的,是確定的,我的內心就感到很平靜,這是積極的、充滿生命力的,而不是渾渾噩噩,總讓人抱著遺憾和悔恨。她說在受了那麼多折磨後還能保持平靜從容,太不可思議。而我知道我想得到幸福,便不會否定為孕育幸福而曾經經歷過的絕望。正如默西爾小姐所說,或許這樣的經歷著實不同一般。我曾如此小心翼翼。一開始為愛衝動時,我與其他人完全不同,他們感受到快樂,而我卻那麼疑惑、傷心、不安,而如今,當其他人開始失望時,我終於有權利不再為之哭泣。
晚上我讀了克萊門斯·戴恩的《傳說》,不怎麼好,藝術價值不高,不過我明白你為什麼會喜歡,瑪德萊娜。對我來說,馬達拉是個很親切的女孩。就是如此……其他人只會因為她的價值而愛她,而他卻是因為“她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屬於她的小細節”,其實她的價值並不是她本身,而你就是這樣,雅克,謝謝你。我會對你說一聲謝謝——無論如何她只是一個簡單的年輕女人,她愛上了這個簡單的男人。在所有的註釋中,最感動我的是:“她說‘不要傷害我’,手邊放著一把劍……”我讀了托馬斯·曼的幾篇短篇小說,很精彩。我給你寫了信。我跟你說起了坐在書桌前的平靜,你的房間正在等著我們回來。而我一直在你身旁。我並不傷心。
十月六日星期六
我讀完了巴施關於康德的書,還有尼科德寫的有關幾何的書。我們在小比亞爾吃完了午飯,都沒有戴帽子,“一副輕佻少女的樣子”。
陽光很好,我們在廣場小花園吃完了葡萄。我試圖解釋我是如何相信眾生的,以及相信眾生就足夠了。我們談起了莎莎,她“在家庭與我們之間搖擺”,這也正是我在給雅克的信中寫的話,莎莎的身上有一種脆弱,一直牽制著她。
今天傍晚的時候,一種對學習、對知識分子生活的熱忱攫住了我,很強烈,很有衝擊力;哦!這份無言的、平和的熱情給了我思考的力量。我們在法蘭西劇院廣場一邊吃巧克力和奶油圓球蛋糕,一邊聊著文學。我去阿德麗安娜·莫尼埃的“書之友”先翻看了《交流》的夏季刊,法爾格和拉爾博的文章都不錯,之後借了幾本德文書,我還沒看完。晚上我讀了凱勒曼的《隧道》,太像長篇連載小說。我試著欣賞災難的發生,可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大都會》。施尼茨勒的《埃爾瑟小姐》更得我的歡心。
金黃的梧桐在夜晚的濃霧中顯得多麼迷人!
本文摘編自
《青春手記》
作者: [法] 西蒙娜·德·波伏瓦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原作名: Cahiers de jeunesse 1926-1930
譯者: 沈珂
出版年: 2024-12-31
編輯 | 自由意志
配圖 | 《午夜巴黎》《花神咖啡館的情人們》
主編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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