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農曆正月初七,這是中國傳統節日中頗為特別的一天。傳說女媧創世,先造出雞狗豬羊牛馬後,於第七天造出了人,所以,初七就被稱為人日。
《古今歲時雜詠》,北宋蒲積中編,選錄漢魏至宋的佳詩名篇。
在這個節日裡,闔家團圓的氣氛尚未散去,而即將啟程的遊子也暫時停下腳步,等待這一日過後再遠走他鄉。人日的文化中藏著對生命的敬意,也蘊含著對家的深深眷戀。
隋代詩人薛道衡有一首短短二十字的《人日思歸》,平白如話,甚至孩子都能輕鬆讀懂,但它卻歷經千年不衰,成為傳世經典。
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
簡單的文字背後,藏著人日的節俗、人情的深沉與對故鄉的綿長思念,在《人生得意在長安》一書中,曾經的奇幻武俠作家“步非煙”,深刻解說了這首詩究竟好在哪裡。
看似平淡無奇,實則飽含深情
人日思歸,就是在人日的時候,思念自己的家鄉。入春之後,今天才第七天,但距離詩人離開家已經是兩年了。
在這個春天到來之前,他就盤算著回鄉了,念頭比花開得還要早;可是現在新的一個春天已到來,眼看著春草已綠,春花已開,成隊的鴻雁從頭頂掠過、飛回北方,詩人卻無法歸去。
這只是字面上的,其實這首詩包含了很大的資訊量。
先看看薛道衡是什麼人?他歷經了三個朝代,先是在北齊當官,後來又到北周,最後才入了隋。南北朝是一個亂世,薛道衡不僅能全性命於亂世,還一直頗受重用,任憑朝代更替一直屹立不倒。
薛道衡(540—609),隋朝著名的文學家和政治家,被譽為初唐文學的重要奠基者。
那麼薛道衡到底有什麼本事呢?他不僅文采好,會寫文章,還很擅長搞外交。在南北朝亂世中,薛道衡能長盛不衰,主要就靠這兩把刷子:一把是給皇帝當秘書,一把是替朝廷搞外交。
薛道衡感慨“離家已二年”,離開家去幹什麼呢?當然是重操舊業,發揮特長,去當外交使者去了。開皇四年,薛道衡奉隋文帝楊堅之命,出使南方的陳朝。
當時,華夏大地的版圖,只剩下隋和陳兩個政權,隔江對峙,距離隋文帝統一南北只有一步之遙,這時候派遣薛道衡去陳朝,可不是兩國日常互使那麼簡單,目的是全面瞭解陳朝的情況,為日後滅掉陳朝打下基礎。
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薛道衡的主要任務,就是儘可能詳細地蒐集情報,所以也沒有那麼快回去,就在陳朝的首都建康住了下來,一直到第二年的立春。
建康就是今天的南京,到了立春時,已經是鮮花盛開了,而來南方過冬的大雁,也開始動身返回北方。薛道衡看到這樣的景象,不禁觸景生情,寫下了這首《人日思歸》。
按照《隋唐嘉話》的記載,很多南方文人剛聽到頭兩句的時候,面露鄙夷之色。剛議論得熱烈,就聽人說,後邊還有兩句“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這一下不得了了,全場再佩服的譁然,大家紛紛說,哎呀,這北方佬有兩把刷子,盛名之下,故無虛士。
那麼,這首詩好在哪裡?能讓目高於頂的南方士人改換看法?這首詩好在特別符合絕句的藝術特點。寫絕句有這樣一個訣竅:前兩句搭臺,後兩句唱戲。一般而言,前兩句要寫得平一點,積蓄力量,後兩句則如奇峰突起,羽箭離弦,把這個力量釋放出去。
《人日思歸》這首詩,就是把握了這個訣竅。詩開頭有意給人造成一種平淡無奇甚至是大失所望的感覺,下兩句卻以出人意料的飛來之筆,一掃之前的平庸。這就是巧補法。
讓江南才子折服,這首詩憑什麼?
《人日思歸》能得到南方士人的認可,除了藝術上精彩以外,有沒有別的意義呢?當然有,而且還是重要的政治意義。
這時候,長達近三百年的南北對峙已接近尾聲,所謂分久必合,重新歸於統一已經是大勢所趨,但畢竟有數百年隔閡,雙方之間有許多差異,都是統一的障礙,需要克服。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文化上的差異。
南方王朝直接繼承了東晉“衣冠南渡”以來計程車族精英。而北朝文化主體,則是主動漢化的鮮卑人政權和留在北方的漢族士族混合而成。他們深受胡風影響,崇尚軍功,頗有重武輕文的思想。
南朝:竹林七賢磚印模畫,南京博物院藏
南方重文,北方崇武,經過三百年的發展,造成了南北文化不平衡。南方對北方有碾壓式的優勢。其中差距最大的,就是文學。我們說起南朝文學,那是洋洋灑灑,寫上一本書也寫不完;而說起北朝文學,似乎就短短幾句話,一首《敕勒歌》一篇《木蘭辭》。
這個說法是不是太誇張了?請出一個同時期的大文學家庾信來做評價。庾信是詩聖杜甫的文化偶像。和薛道衡類似,庾信也是出使他國,只是路線相反,是從南朝出使北朝。這一去,就不幸被愛才心切的北方人給扣留下了,在北朝生活了整整二十八年。
等好不容易回到南方時,旁邊的人就請他評價一下北朝文壇。庾信就說,這北邊啊,唯有溫子升配得上和我說上幾句,薛道衡、盧思道稍微懂點寫文章,其他的都是驢鳴犬吠,聒耳而已。
庾信生前被譽為文學大家,後世更是評價他為唐前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現存的大部分作品是入北以後創作的。上圖為庚信像,下圖為明正德刻《庾開府詩集》,國家圖書館藏。
這個故事至少說明了兩點。第一,南方文人對北方文人,那是相當不屑。第二,薛道衡的文學水平還是可以的。
庾信這個說法到底客觀不客觀呢?只能說部分客觀。北方文學長時間不如南方,這是事實。然而庾信這番話,也稍稍說早了一點,沒看到後來的趨勢。隨著政治經濟優勢的擴大,北朝文學正在飛速地進步。而南朝文學,卻隨著人才凋零,逐漸走向衰落。
薛道衡出使的時候,雙方文化力量對比,已經悄然改變了。南方文學的中流砥柱庾信已經在開皇元年去世了,陳朝陳後主以及一些宮廷文人,仍然是愛好文學的,但這時的作品,大多是《玉樹後庭花》一類靡靡之音。北朝文學正處於極大發展之中,除了一些從南方招攬過來的人才外,還孕育出薛道衡這樣的本土人才,形成了自己的文學風格。
再看一遍《人日思歸》這首小詩,又直抒胸臆,又留有餘韻,引人回味。可見以薛道衡為代表的北朝作家,早不是庾信鄙視的那個樣子了。一方面,他們虛心向南方文學學習,講究詩歌意境。另一方面,又避免了過分雕琢的毛病,最終形成了清新大氣的風格。
文質彬彬盡善盡美,初顯大唐的風度
“人歸落雁後”,薛道衡完成出使任務後,終於和大雁一起回去了,回到了心心念唸的北方。幾年後,他隨著當時還是晉王的楊廣一起,出兵伐陳。隨著陳國滅亡,隋也結束了長達數百年的亂世,完成了大一統的歷史使命。
《歷代帝王圖》(區域性)中的隋煬帝。作者/(唐)閻立本,現藏於美國波士頓美術館。
回顧薛道衡的一生,歷經三朝,可以說溝通南北、領袖文壇。外交上,他數次往返隋、陳,為統一立下大功。文學上,他著有文集七十卷,算得上隋代一大家。他的詩歌風格,典型地體現出了南北融合的特點。
就“空梁落燕泥”這類句子來看,是南方文學的清麗委婉;而他寫過的一些邊塞詩,又悲愴宏闊,體現了北朝文風的特點。《人日思歸》也是兼南北之美,文質皆備。可以說,薛道衡的一生,見證了南北歸一的過程,而他的詩歌成就,正是南北文學乃至文化融合的結品。
南方重文,而北方重質,只有兩者合一,才能達到文質彬彬的境界。為了達到這種境界,南北文人一起走過了近三百年的浸長時光。
一千多年前,古人在瓷器上寫詩作詞。圖為青釉褐彩“春水春池滿”詩文壺,來源:長沙博物館。
南北文學、文化的不斷交流,為唐大一統王朝做好了準備,也為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的唐代詩歌奠定基礎。一個相容南北、涵蓋四方的文學盛世,已呼之欲出。
人生得意在長安:詩說大唐
辛曉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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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點資料來源:
《人生得意在長安:詩說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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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重引江湖興,直道無憂行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