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博物館新近舉辦的“滿庭芳——金銀器裡的宋代生活”特展上,除了琳琅滿目的宋代金銀器皿和珠寶首飾之外,還展出了一種形制特別的白銀貨幣:銀鋌。 古代習慣將長且端直的東西稱“挺”(視材質定偏旁,如木用“梃”),金銀之名曰“鋌”亦是因其整體形狀長而挺直,具體形態則有直板、平頭束腰和圓頭束腰等。 成都博物館展出的三枚銀鋌,形態各不相同 目前考古發現的銀鋌實物,最早為唐代中期,主要作為大額支付和儲藏財富的手段使用,還不具備流通職能。到了宋代,白銀的使用範圍雖有所擴大,但仍非官方的法定貨幣。 中國最早的白銀貨幣是什麼模樣?白銀在中國作為貨幣的歷史又有多長?我們對白銀的瞭解還遠遠不夠,但它卻無比深刻地影響了這個古老國家的數百年國運。
從漢武帝的“白金三品”到王莽的“銀貨二品”
關於“中國古代最早的白銀貨幣起源”問題,學界至今都未能達成相對一致的共識。但1974年是一個重要的年份——那一年,河南扶溝縣古城村出土了18件戰國時期的“大銀板”;河北平山縣中山國遺址出土了12枚精巧的小銀貝。
銀空首布(河南博物院藏)
不少學者認為,這18件帶手柄的大銀板,就是銀質的空首布——空首布是我國最早使用的金屬貨幣之一,流行於春秋戰國時期,外形像是青銅鑄成的鏟子。也有學者認為這些銀質的空首布是澆鑄後未經修整的銀板,和當時一同出土的大批金幣一樣,作為主人的一筆財富而儲藏,不具備貨幣功能。
河北中山王墓出土的戰國時期小銀貝,在發現時與金匕、金貝、金飾片、銀帶鉤等一起放在墓主身上和棺槨上,因此其性質更可能是一種貴金屬陪葬品。
中山王墓出土的銀貝和金貝
總之可以確定的是:先秦時期,白銀還沒有成為貨幣。而同時期的黃金則已經開始發揮貨幣的部分職能,尤其是在盛產黃金的楚國,不但大量使用黃金,還鑄造一種被稱為“郢爯”(yǐng chēng)的金版。“郢爯”也被普遍視為我國最早的黃金鑄幣。
楚國“郢爯”金版
到了西漢時期,黃金更是大行其道,其應用範圍之廣、數額之大,都是後世歷朝各代所無法相比的。翻看當時的文獻記載,似乎到處都是金光閃閃:漢武帝的“金屋藏嬌”,漢武帝用與真馬等大的金馬,去大宛國求取汗血寶馬……
恰恰也正是這位揮金如土的漢武帝,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推行中央政府鑄造銀幣的皇帝。
他設計的這套銀幣,就是傳說中的“白金三品”——用銀錫合金鑄成3種不同面額的銀幣,設計理念是“以為天用莫如龍,地用莫如馬,人用莫如龜”——第一種是最貴的圓形龍幣,值銅錢3000枚;第二種是方形馬幣,值銅錢500枚;第三種為橢圓形龜幣,值銅錢300枚。
“白金三品”(上為龍幣,下左為馬幣右為龜幣)
漢武帝發行“白金三品”的目的很明確:收割權貴,補充軍費。除了白金三品外,漢武帝還發行了一種面額更為巨大的錢幣:白鹿皮幣。據《史記·平準書》記載,漢武帝在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乃以白鹿皮方尺,緣以藻繢,為皮幣,直四十萬。
這一貨幣理念可謂相當超前,但產生的效果卻是“吏民之盜鑄白金者不可勝數”,因此,漢武帝殺了許多人。在這之後,這一歷時五年的貨幣舉措就廢止了。
西漢特有的“麟趾金”
後來,王莽在進行幣制改革時,也發行過兩種銀幣:“朱提銀”和“它銀”,後人稱“銀貨二品”。它們並非單獨發行,而是作為一套極度複雜的“寶貨制”二十八品的一部分,失敗得更加徹底。
與之相比,王莽實行的黃金國有政策,倒是成果斐然:據《漢書·王莽傳》記載,到王莽死的時候,宮中尚存六、七十萬斤黃金(約為現在的三十多萬斤),與當時羅馬帝國的黃金儲量大體相當。
成也白銀 敗也白銀
唐代的貨幣制度是錢帛兼行,絲織品也是重要的支付手段,金銀雖然頻繁被使用,但仍是稱量貨幣,主流貨幣仍是銅錢。
稱量貨幣就是重量貨幣,沒有標準的形態和成色,流通時必須透過鑑定和稱重,以定價額,與限定面額及成色的標準鑄幣和計數貨幣不同。
楊國忠進奉的銀鋌,鑄造於天寶十年(公元751年)
到了宋代,雖然常用銀兩,但因為不做流通使用,法律上不被視作貨幣,所以國家並不壟斷其鑄造權。比如這次在成都博物館展出的銀鋌,透過其上的刻字便可知是私人銷鑄,經專人驗收後賣給官府,官府再拿去向朝廷上貢。
雖然銀錠是從元代開始得名“元寶”,但元朝的統治者忽必烈及其後人卻更加不願讓白銀成為貨幣——他們大力推行的是紙鈔,為此甚至禁止民眾使用銅錢。
元代發行的中統元寶交鈔(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這種由桑樹皮做成的柔韌紙鈔,給馬可·波羅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蓋大汗國中商人所至之處,用此紙幣以給費用,以購商物,以取其售物之售價,竟與純金無別。”
元代開創的純紙幣流通制度,在當時的世界遙遙領先——要知道,作為英鎊前身的英格蘭銀行券,直到17世紀才登場——然而好景不長,隨著元代中後期時局混亂,鈔票的濫發和貶值很快就導致了紙幣的崩潰。
到了明代,朱元璋也試圖強力推行“大明寶鈔”,不僅嚴禁民間使用白銀,也努力防止民間偽造——為此,每張鈔票上都標註了告發偽造者有賞。但你猜怎麼著?告發的賞賜是白銀。
大明通行寶鈔(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而歷史發展往往不以帝王意志為轉移,在錢的問題上更是如此。再出一百條嚴酷的禁令,也不能解決大明寶鈔的信用問題,老百姓要生活,還是得用銀錢。
到了明英宗的時候,對白銀的禁令便已大大放鬆。1567年,隆慶帝即位後,終於宣佈“凡買賣貨物,值銀一錢以上者,銀錢兼使;一錢以下止許用錢”。至此,白銀正式獲得應有地位,實現了完全的貨幣化。
與此同時,海禁也放開了。來自歐洲、美洲和日本的商人們,帶來了整船整船的白銀,換取中國的絲綢、瓷器和茶葉。據統計,從1567年至1644年這段時間裡從海外流入明朝的白銀總數,大約是3億3千萬兩。
印有“元寶”字樣的元代銀錠
鉅額的白銀流入,潤滑著、滋養著明代中國的社會經濟,不僅催生出《金瓶梅》裡富得流油的西門大官人,也讓風塵女子杜十孃的百寶箱裡也能裝滿瑤簪寶珥、玉簫金管、夜明珠、貓兒眼……
然而,成也白銀,敗也白銀。中國的白銀礦藏並不豐厚,甚至遠不及鄰國日本,因此高度依賴外來白銀。而隨著明代晚期白銀流入量的銳減,銀錢比價不斷攀升,賦稅負擔變得愈加沉重,再疊加“明清小冰期”造成的糧食減產,構成了明朝歷史的大轉折。
經濟學者徐瑾在她的著作《白銀帝國》裡提到:明末李自成的部隊從西北起兵,也被一些歷史學家認為並非偶然,“因為那是一塊遠離白銀浸潤而又飽受饑荒的土地。”
洋洋白銀流淌,不過大夢一場
進入清代,白銀的地位已不可撼動,並且朝廷對白銀的使用採取自由放任的態度,國家僅統一鑄造銅錢。五花八門的銀錢制式在全國各省內部流通著,種類繁多,流通方式也十分複雜。
主要的幾種,除了50兩的銀元寶之外,還有重約10兩的小元寶,以及饅頭形的小銀錁和散碎銀兩等。到康熙年間重開海禁後,外國的各式銀元也進來了,清代中國的白銀貨幣形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豐富多彩”。
鑄造於乾隆年間的八寶小銀錠
清政府也嘗試過發行自鑄銀元,但始終都沒能擠掉外來的白銀貨幣。這些銀元裡有來自西班牙的“雙柱”、來自法國的“埃居”、來自威尼斯和佛羅倫薩等地的“杜卡通”、來自北歐的“塔勒”、來自荷蘭(尼德蘭)的“馬劍”、來自日本的“龍洋”等。其中,墨西哥鑄造的“鷹洋”因成色好、品質穩定而最受歡迎。
墨西哥鑄造的“鷹洋”
資料和名類總是枯燥,不如小說裡的故事令人難忘。我們之所以對“銀兩”的印象如此深刻,大約也和明清小說裡俯仰皆是銀錢的描寫脫不了干係。
在《紅樓夢》的世界裡,更是處處都輝映著銀錢的影子。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則成為小說中那個世界巨大貧富差距的“參照物”——太太小姐們吃著螃蟹喝著酒,賞花吟詩。劉姥姥聽到螃蟹的大小斤兩,便立刻開始算賬:“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
劉姥姥第一次到榮國府時,鳳姐施捨過她二十兩銀子,令她千恩萬謝。在《紅樓夢》的結尾,當鳳姐去世,家道中落,巧姐兒也險些被賣掉的時候,也是劉姥姥挺身而出,悄悄救走了巧姐。作為榮國府裡最能搞錢的女人,在邁入太虛幻境的那一刻,鳳姐或許也如夢方醒:白銀流淌,不過是大夢一場。
紅星新聞記者 喬雪陽 編輯 曾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