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服飾色彩圖典》,郭浩、李文儒 編著,中信出版集團,2023年10月。
關於中國傳統色彩美學的研究和普及,迄今我做了四年多,前面被問到最多的一個問題是:中國傳統色好聽的名字背後,顏色名字對應的色譜色標是根據什麼確定的?後面被問到較多的一個問題是:中國傳統色源自傳統,在今天和明天的生活中,它們還有時尚的美感嗎?
這次跟著故宮博物院的李文儒先生梳理故宮服飾的色彩,我藉此機會回應一下這兩個問題。前面的第一個問題,我是一路摸索找到答案的:確定傳統色的色譜色標,離不開文物、文獻、工藝三大支柱,文物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視覺留存,文獻是探究源頭、知悉根本的文字考據,工藝(特別是活著的非遺工藝)是復原和驗證傳統色彩的實踐。
之所以說它們是確定色譜色標的三大支柱,是因為它們都是物質層面的,都是真實的存在。同時存在文物、文獻、工藝的證據,兼顧三者,相互印證,肯定最有助於校正傳統色的色譜色標,這真沒有比故宮服飾更合適的了。我在這個序言的第二部分會講這件事情。後面的第二個問題,我還在尋找答案的路上:在色彩領域,時尚的美感離不開流行色、影視劇、暢銷書等色彩話題,這些話題的背後是話語權,誰的色彩話題影響了大批人,誰就成為時尚色彩的代言人。
《後宮·甄嬛傳》(2011)劇照。
中國傳統色源自傳統,“傳統”兩個字擔負著“文化傳承”,這本身是夠大、有分量的話語權。如何將宏大的“文化傳承”賦能給“時尚美感”的色彩話題?這次我從色譜色標研究到配色圖典,希望這種貼近日常實用的努力能夠讓中國傳統色自然而然地走入大家的日常生活中。只有建立和鞏固話語權,中國傳統色才能“活下去”,正如《中國傳統色:故宮裡的色彩美學》序言裡強調的:“千百年來,我們不但傳承建築、器物、服飾、繪畫等這些物質的顏色載體,我們也傳承語言和意識的顏色載體。無論物質,還是語言和意識,都是中國文化的沉澱和精髓,讓它們活下去是文化傳承的要義。”
宮廷服飾配色的歷史脈絡
我是從經史子集開始研究中國傳統色的。經書中有先賢對於色彩的哲學思辨和禮教認識,史書中有國家對於色彩的制度安排和事件記錄,百家著述中有諸子對於色彩的價值提煉和認知再造,詩詞曲賦中有文學家關於色彩的意象和想象。這些是我們這個民族對於色彩的獨特認識。
《輿服志》是服飾和車輿的國家禮儀文獻,其中有宮廷服飾色彩的記載,最早出現在史書《後漢書》中。
《後漢書·輿服志》裡講到了宮廷服飾色彩的源頭:“上古穴居而野處,衣毛而冒皮,未有制度。後世聖人易之以絲麻,觀翬翟之文,榮華之色,乃染帛以效之。始作五采,成以為服。”黃帝、堯、舜等聖人“垂衣裳而天下”,他們觀察雉的五彩羽毛,視之為“榮華之色”,染絲帛來效仿山雞五色。這是宮廷服飾色彩的源起。
皇后禮服,《故宮服飾色彩圖典》插圖。
這種效仿山雞羽毛的宮廷服飾色彩,我們可以找到工藝的書面記錄,讓我們回溯到記述周代禮制的經書《周禮》。《周禮·天官冢宰下》裡說:“染人,掌染絲帛。凡染,春暴練,夏玄,秋染夏,冬獻功。”秋染夏,夏是夏狄,狄和翬一樣,都是雉的不同品種。周代宮廷的染人,掌管絲帛的染色,以山雞羽毛的色彩作為色譜來染宮廷服飾的五色。
在文獻、工藝之外,我們甚至還可以找到文物的影象記錄。《周禮·天官冢宰》裡還說:“內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褘衣、揄狄、闕狄、鞠衣、展衣、緣衣、素沙。”內司服,掌管王后的六種禮服,其中褘衣、揄狄、闕狄是王后出席不同場合的高級別禮服,都有雉的圖案。周代的王后禮服早已湮沒在歷史的灰燼裡,後來的很多皇后禮服也沒有確切的文物,但皇后們穿著褘衣的畫像卻保留了下來。從影象上,我們可以清楚地辨識褘衣的山雞五色。
藕荷色,《故宮服飾色彩圖典》內頁。
《後漢書·輿服志》記載的宮廷服飾色彩有兩大特徵。其一是明確地出現“禁色”這個概念。“公主、貴人、妃以上,嫁娶得服錦綺羅縠繒,採十二色,重緣袍。特進、列侯以上錦繒,採十二色。六百石以上重練,採九色,禁丹紫紺。三百石以上五采,青絳黃紅綠。二百石以上四採,青黃紅綠。賈人,緗縹而已。”這段話資訊量很大,我先把“禁丹紫紺”畫個重點,這就是禁色,禁止侯爵以下、六百石以上的貴族使用丹、紫、紺三種顏色。接著我把“採十二色”畫個重點,這是東漢宮廷服飾的十二種核心顏色:丹(赤)、青、黃、皂(黑)、白、紫、紺(深青揚赤)、絳(大赤)、紅(淺赤)、綠、緗(淺黃)、縹(淺青)。這段話揭示了東漢宮廷的服飾色彩等級和禁色。下面這張表格列舉得比較清楚,越是等級高,越是佔有更多的色彩。而到了掌管政府物資採購的賈人這一級,禁止使用的顏色已經多達十種。
東漢宮廷的服飾色彩等級和禁色,《故宮服飾色彩圖典》插圖。
其二是明確地應用“配色”這個概念。東漢宮廷服飾色彩的等級還有一大體現,那就是印綬的色彩。漢代的官印要隨身攜帶,腰側有專門放置官印的囊,官印上面系的長綬帶要垂於腹前。別人一看綬帶色彩,便知其身份地位。
關於綬帶的色彩等級,《後漢書·輿服志》講了一段長長的話:“乘輿黃赤綬,四採,黃赤縹紺,淳黃圭,長二丈九尺九寸,五百首。諸侯王赤綬,四採,赤黃縹紺,淳赤圭,長二丈一尺,三百首。太皇太后、皇太后,其綬皆與乘輿同,皇后亦如之。長公主、天子貴人與諸侯王同綬者,加特也。諸國貴人、相國皆綠綬,三採,綠紫紺,淳綠圭,長二丈一尺,二百四十首。公、侯、將軍紫綬,二採,紫白,淳紫圭,長丈七尺,百八十首。公主封君服紫綬。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青綬,三採,青白紅,淳青圭,長丈七尺,百二十首。……千石、六百石黑綬,三採,青赤紺,淳青圭,長丈六尺,八十首。四百石、三百石長同。四百石、三百石、二百石黃綬,一採,淳黃圭,長丈五尺,六十首。自黑綬以下,縌綬皆長三尺,與綬同採而首半之。百石青紺綬,一採,宛轉繆織圭,長丈二尺。”
這段話資訊量也很大,先剔除裡面與色彩無關的等級規定——絲線粗細、緒頭數量、綬帶長度,這些不是我談論的重點。重點是色彩,綬帶的色彩分了八個等級,大多數等級的綬帶不是單一顏色,而是講究配色的顏色組合。人們可以根據這八個等級的綬帶配色識別身份。比起文字的瑣細,還是下頁這張表格看得比較清楚。
人們可以根據八個等級的綬帶配色識別身份,《故宮服飾色彩圖典》插圖。
《輿服志》的文字資訊量大,如果來個《輿服志》歷代服飾色彩全講,恐怕得出一本專著。在這個序言裡,我們抓幾個節點,看清楚歷史脈絡就好了。皇后的褘衣,除了山雞五色,《舊唐書·輿服志》還講到了其他配色細節:“褘衣,首飾花十二樹,並兩博鬢,其衣以深青織成為之,文為翬翟之形。素質,五色,十二等。素紗中單,黼領,羅縠褾、襈,褾、襈皆用硃色也。蔽膝,隨裳色,以緅為領,用翟為章,三等。大帶,隨衣色,朱裡,紕其外,上以朱錦,下以綠錦,紐約用青組。以青衣,革帶,青襪、舄,舄加金飾。”
唐代皇后的褘衣,固然還是山雞的五色,這裡特別說明是白腹錦雞;禮服的織物底子是深青色;禮服裡面內衣是白色,領口是黑白間紋,袖口和邊緣是硃色;禮服外面的蔽膝是深青色,蔽膝的飾邊是紅棕色;衣帶是深青色的表面,硃色的裡子,上端以硃色的錦為飾邊,朱在上,因正色為貴,下端以綠色的錦為飾邊,綠在下,因間色為賤,青色絲繩系衣帶掛的玉佩;襪子和鞋子是青色,鞋子加金飾。唐代皇后的禮服配色,繁文縟禮也好,丰姿縟彩也罷,無非是對上古禮制和傳統審美的守護。
不但禮服的配色如此,常服的配色也是有歷史脈絡的。《明史·輿服志》裡講到閣臣張璁向嘉靖皇帝提出天子常服制式的復古:“璁言:‘古者冕服之外,玄端深衣,其用最廣。玄端自天子達於士,國家之命服也。深衣自天子達於庶人,聖賢之法服也。今以玄端加文飾,不易舊制,深衣易黃色,不離中衣,誠得帝王損益時中之道。’帝因諭禮部曰:‘古玄端上下通用,今非古人比,雖燕居,宜辨等威。’因酌古制,更名曰‘燕弁’,寓深宮獨處、以燕安為戒之意。”明代嘉靖皇帝的燕弁,雖是帝王的休閒常服,卻有君子慎獨而不溺逸樂的禮制寓意。相比而言,更正式的一種是玄端,上衣下裳是分開裁剪的,在腰間縫合成上衣和下裳的連體式,通體玄色,鑲青色邊緣。另一種是深衣,深衣不如玄端正式,本來也可以單獨穿著,這裡用作玄端裡面的內衣,通體黃色;衣帶飾邊,上端青色、下端綠色,還是遵循正色為貴、間色為賤的禮制規矩。
明代嘉靖皇帝還頒佈過皇室王族的常服制式,同樣是《明史·輿服志》的記載:“保和冠制,以燕弁為準,用九,去簪與五玉,後山一扇,分畫為四。服,青質青緣,前後方龍補,身用素地,邊用雲。襯用深衣,玉色。帶青表綠裡綠緣。履用皂,綠結,白襪。”明代皇室的這種常服可以稱作保和冠服,通體青色,邊緣也是青色,並無二色;保和冠服裡面的內衣是玉色,玉色在明代的定義是淡青色;衣帶是青色的表面,綠色的裡子,飾邊也是綠色的;襪子是白色,鞋子是皂色,皂色近乎黑色,而鞋所繫的繩結是綠色。
隋、唐、宋、明所復興的上古禮制,實際上是周禮和漢制。我跳著講了周代的山雞五色、漢代的色彩等級、唐代的褘衣、明代的燕弁和保和冠服,希望大家對於宮廷服飾配色的歷史脈絡有個大致的瞭解。
清代宮廷延續了宮廷服飾配色的歷史脈絡
從文獻的角度來看清代的宮廷服飾配色,資訊出處較多,除了《清史稿·輿服志》,《滿文老檔》《清實錄》《大清會典》《欽定服色肩輿永例》《皇朝禮器圖式》等官方檔案均有宮廷服飾配色的記載。
鍍金點翠鑲珠石鳳鈿子,《故宮服飾色彩圖典》插圖。
順治九年(1652年)頒佈的《欽定服色肩輿永例》記載:“公、侯、伯、一品、二品、三品、四品等官,凡五爪、三爪蟒蘇緞,圓補子,黃色、秋香色、玄色狐皮俱不許穿,如上賜許穿。”乾隆十三年(1748年),皇帝親諭:“服色品章,昭一代之典則,朝祭所御,禮法攸關,所繫尤重,既已定為成憲,遵守百有餘年。”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刊印的《皇朝禮器圖式》將上至皇帝后妃下至王公大臣的服飾樣式繪製成圖,按照吉服、禮服、行服、常服、戎服等分類,圖文並茂,文字部分包括服飾的配色說明。
桃紅色八團彩雲金龍紋妝花紗女夾龍袍,《故宮服飾色彩圖典》插圖。
《皇朝禮器圖式》延續了宮廷服飾配色的歷史脈絡,配色的設定是“禮法攸關”的大事,例如:“皇帝龍袍,色用明黃,領、袖俱石青,片金緣。繡文金龍九。列十二章,間以五色雲。”明黃色是清代皇帝的專有標識色,石青色是清代宮廷的專有顯貴色,金色是通行的顯貴色,再輔之以五色祥雲。
又如:“皇帝朝帶,色用明黃,龍文金方版四,其飾祀天,其飾祀天用青金石,祀地用黃玉,朝日用珊瑚,夕月用白玉,每具銜東珠五。佩帉及絛,惟祀天用純青,餘如圓版朝帶之制。中約圓結如版飾,銜東珠各四。佩囊純石青,左觿,右削,並從版色。”朝帶用明黃色;龍紋樣的金方框玉版,分別以青金石色、黃玉色、珊瑚色、白玉色來對應天之青、地之黃、日之赤、月之白,四種祭祀場合,四種玉版的配色;絛巾,在祭天的場合是兩條純青色,在其他場合是一條淺藍色和一條白色;佩囊是石青色;觿和削的顏色要跟玉版的配色保持一致。
從工藝的角度來看清代的宮廷服飾配色,康熙年間的《蘇州織造局志》、乾隆年間的內務府織染局《銷算染作檔案》分別記錄了宮廷服飾配色的染色工價、染色工藝,它們都是很寶貴的資料。《蘇州織造局志》的卷五“工價”部分,記錄了“上用”,也就是宮廷服飾配色的二十二種染色工價。從工價的高低可以直觀地看清楚配色的深淺,請參見下面這張表格。
從工價的高低可以直觀地看清楚配色的深淺,《故宮服飾色彩圖典》插圖。
乾隆十四年(1749年)到乾隆四十年(1775年)的織染局《銷算染作檔案》,記錄了四十種顏色和三十四種染色工藝,部分記錄請參見下面這張表格。
《銷算染作檔案》中記錄的顏色和染色工藝,《故宮服飾色彩圖典》插圖。
從文物的角度來看清代的宮廷服飾配色,就有了這本以故宮服飾為範本的配色圖典。感謝故宮博物院提供這批官方圖片,我們得以如此清楚、如此直觀地看到有代表性的宮廷服飾配色體系。
需要說明兩點。其一,顏色的色值——迴避不了兩個小遺憾,部分文物的褪色和變色會導致我們目前看到的色彩與織物本來的配色不盡一致,部分圖片的拍攝光源不佳會導致我們目前看到的色彩與文物本來的配色不盡一致,但宮廷服飾配色體系的基本樣貌是呈現出來了。“紺碧縹黃看不盡,一重天間一重雲。”這本書足以證實中國傳統色有時尚美感的配色體系,足以持續不斷推動中國傳統色的挖掘和整理。其二,顏色的名稱——同樣的顏色名稱會出現比較寬泛的色相範圍,為了客觀呈現,任何色名都保留了原樣。其中某個顏色名稱的最具代表性色相範圍,我在書末的“故宮服飾色譜”中的相關色名上標註了提示性序號,以幫助讀者識本正源。
綠色暗花紗平金繡孔雀羽博古紋男帔,《故宮服飾色彩圖典》插圖。
本書是物質層面的忠實呈現,這有助於中國傳統色更簡單地進入日常生活中。我一直強調,中國傳統色既有物質和真實的一面,也有觀念和虛構的一面,這恰恰是我們這個民族對於色彩的獨特認識。文學的意象和想象,今天更多地被以影視劇、短影片等為代表的影像代替。在這本書的成形過程中,我和尼躍紅老師有過溝通,他曾擔任北京電影學院副院長,現在是北京電影學院中國電影衍生產業研究院院長。他認為《中國傳統色:故宮服飾色彩圖典》從物質層面出發,將會觸及觀念層面,影響藝術虛構的清宮戲的服飾設定,也會迴歸物質層面,影響文化創意衍生品的產品設定,這樣一個研究課題應該被影視行業和衍生品行業重視。為此,他所在的研究院專家組給了我一席之地,我為中國傳統色能在物質與觀念兩個層面找到知音而欣喜。
無論是物質,還是觀念,都離不開中國人怎麼去看待世界、改造生活。中國傳統色的再現,始於色譜的挖掘,今天走到配色的梳理,未來的路還很長。色譜和圖典背後,與色彩相關的是生生不息的中國人物和中國故事,這才是中國傳統色的精髓,這才是復興中國傳統色的努力方向。
注:本文選自《故宮服飾色彩圖典》,為書中郭浩所作的《紺碧縹黃看不盡——中國傳統色之宮廷服飾配色》一文。部分小標題為摘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原文作者/郭浩
摘編/何也
編輯/羅東
導語部分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