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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強大腦》第八季中,“行雲流水”這一關卡中所展示的五十幅“破鋒”書法作品,中空有致,變化萬千,頗有新意,在難倒眾多選手的同時,也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些“破鋒行草書”,出自河南書法家張海之手。雖然張海這個名字,於許多對書法不甚瞭解的人來說稍顯陌生。然而,當我們試圖瞭解這位年高83歲的書法家,仍舊可以從他身上窺得當下難得的魅力與品質。
從年幼時對書法展示出極大的興趣與天賦,上小學時就代替老師書寫板書標語,在探索與書寫的道路上結識恩師,引領河南書法走向中國、走出國外……在將近70年的書寫之路上,張海先生充滿厚度的熱愛與堅持不懈的創新,“為當代書壇樹起一個新標杆”,於是在2018年,張海先生被授予了中國書法藝術最高獎“蘭亭獎終身成就獎”。
張海最早以隸書名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的隸書就曾在河南省書法展中獲得一等獎。然而不為盛名所累,繼此之後,張海先生開始新的探索,在隸書中融入漢簡的行草筆意,極富書寫意味的“草隸”,一時好評如潮。
1992年,張海先生的一幅小字行草書獲全國展最高獎。此後三十多年,不斷的探索、深化,破鋒行草和小字行草成為他最具代表性的藝術符號。耄耋之年,張海先生仍然能長篇書寫蠅頭小行草。而破鋒行草書,更是被評論家譽為“與鄭板橋的六分半書、金農的漆書有著同等的藝術價值”。
這一路走來,張海回顧自己鑽研“破鋒”書法的心路歷程,感慨道:“在逐漸探索的過程中,邊想邊做,不斷修正,豐富、深化,最後才找到了能夠代表自己書法藝術的符號。”年八十有餘,張海依舊筆耕不輟,時代的使命感同樣揹負其身:“你在這個時代,應該不辜負這個時代。”
以下為此次訪談的文字實錄。
△ 訪談現場
什麼是“破鋒行草書”?
鳳凰網讀書:大家都知道,您的一個大創新,就是“破鋒行草書”,什麼叫破鋒行草書?
張海:所謂破鋒行草書,你看現在你去買毛筆的時候,毛筆廠家都會說“我的毛筆你用了以後肯定不會分叉”,破鋒恰恰跟它相反,只有分叉才能寫出來破鋒。
最早是偶然我有一次給別人寫冊頁,開始寫的時候,筆還是好好的,寫到最後的時候,突然筆有一段分開叉了,我堅持給他寫好以後,我覺得這與不分叉的時候效果居然不一樣——歷史上王獻之的最大貢獻是一筆草,所謂一筆草就是蘸一次墨,可以寫到四五個字——那我蘸一次墨,我看看能寫多少字,比如我寫一首五言絕句如何?開始時我能寫20個字、後來能寫28個字,到最後蘸一次墨,我可以寫到56個字,我一看這也有點意思。
後來,2004年的時候, 第一次到中國美術館舉辦個展,第一幅作品就是所謂的破鋒,是蘇轍的《快哉亭記》,大家認為這一幅作品很有特點,你看的時候就是鋒是破的,但是能放能收,中間還是聚合的,從那以後才開始正式創作。
過去寫字的時候,是到最後才出現破鋒,現在隨便拿一隻筆,寫出來的時候都能夠相對成熟,不管大字,也不管小字, 我覺得都能出現這樣的效果。
我以這幅作品為例(下圖),你看在“九月”它的鋒是聚攏的,到“十”字,是不是分開了?最後你看“也”字,全部都是空著的了。
△張海書法 陸游《學書》
實際上那個字就算一個典型的破鋒的字。破鋒的最大特點是千變萬化,自己寫出來後,現在再給我寫一個百字,我也不可能再寫成這樣,自己寫不出來,別人模仿也模仿不了。
鳳凰網讀書:這都是您所作的創新,我知道其實從古到今,任何一點創新都是很難的,我也在您的文中一直看到這樣的句子,你說“如果不是衣物的增減,可能都不知道四季的變化”。
張海:這恐怕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什麼叫創新呢?比如說我在原來寫隸書的時候,寫了多少年總是覺得沒有與別人的隸書拉開距離,在寫的過程中偶然會發現某一個字與古代的隸書不同,與其他人的隸書也不同。
發現這麼一個字後,再繼續寫,可能會發現兩個字、三個字,這樣慢慢地積累,隸書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這實際上,就跟袁隆平一樣,他可能也是在大量的試驗田過程中,偶然發現一兩株與眾不同的稻子,然後把這一株移過去,逐漸這一株那一株,幾十株以後再進行培養,逐漸再大面積推廣,最後成為一個新的品種。
為啥我現在找到了破鋒行草書呢?可以說30年前,我根本沒有想到會走到這條路上,在逐漸探索的過程中,邊想邊做,不斷修正,豐富、深化,最後才找到能夠代表自己書法藝術的符號,這個過程應該說是非常漫長的。
△江蘇衛視《最強大腦》第八季中,“行雲流水”關卡中的破鋒書法,即出自張海作品
熱愛也是有“厚度”的
鳳凰網讀書:您最早開始書法寫作,大概是在什麼時候?
張海:應該是小學二年級就開始寫字,但那時候根本不瞭解什麼是書法,就是上小學時,一個語文教師叫郭樹泰,當時他的板書寫得相當好,他在上面寫著板書,我在下面用手畫著,希望能夠寫成像郭老師那樣的板書。
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遇到了機會,我們縣有一個叫劉秋鳳的人,到學校做報告,報告的時候需要寫標語。那時郭老師不在學校,說他推薦標語由我來寫。
我家住在村東頭,村東頭有一口井,正好是在學校門口,因此鄉親們去打水的時候,就看見校門外面寫的花花綠綠的標語,“歡迎下鄉知識青年劉秋鳳”,鄉親們問這是哪個老師寫的,結果一問說是我寫的。
鳳凰網讀書:是個小學生寫的。
張海:是個小學生寫的,周圍的鄉親都有點不相信,說那是東街那個又黑又瘦的小孩子誰誰誰寫的,這才逐漸傳開了。
鳳凰網讀書:我知道您後來開始大量的寫這些字,其實是已經到了安陽文化宮的時候,因為當時要寫大量的大字報、標語。
張海:前前後後10年,在這中間可以說是有大量的書寫任務,一個是毛主席發表什麼語錄要寫,第二個要複製各種各樣的展覽。
那時候標語都是鐵皮做的,豎到大街上,就跟現在高速公路兩旁的廣告牌一樣。當時的工作服就是一身黑大褂,然後要提著油漆桶,有梯子或者搭的架子,搭好架子以後,一年四季不管颳風下雨,天冷天熱,必須在短時間內把這塊標語寫好。這個任務確實很重,但是也鍛鍊了我。
據說美國有一個比較著名的設計師,有兩個年輕人去請教他,你怎麼能夠設計出來這麼多樣式,能夠領先時代人的服裝呢?他說我主要是熱愛,他說你也熱愛,我也熱愛,但是咱兩個熱愛的厚度不一樣。
兩個青年人說,熱愛還有厚度?設計師就把他引進他的一個閣樓,到這閣樓一看,光設計草稿5米高。這時候青年人算吃驚了,他才知道熱愛的厚度不一樣。
“對我幫助最大的三位老師”
張海:“三老”是我一生中,對我幫助最大的三位老師,就是費新我先生、王學仲先生和沙曼甕先生。
我們請來費老到安陽市群眾藝術館的時候,是在1978年,他要走的時候,我想請他寫一幅作品,他說要寫哪一幅作品呢,我說寫你在《人民中國》上的那一幅陝西民歌,“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
我當時認為,他寫這個作品,應該是駕輕就熟了,但是想不到的是,他準備寫六尺對開,他就按照六尺對開的比例裁了一張小條,第一次用鉛筆字寫了一遍,我想這鉛筆字寫了一遍以後,該硬筆正式揮毫了,但是他沒有,仍然用毛筆按照軌跡又寫了一遍,跟第一次寫鉛筆稿的時候略有不同。寫完了以後,他才正式把六尺對開的紙鋪開,一揮而就。
這個對我觸動很大,以前我創作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這樣起過草稿,老先生這種認真態度對我後來的創作,還是影響比較大的。
鳳凰網讀書:然後又遇到王學仲先生。
張海:王學仲先生是天津大學教授,他是應日本國立筑波大學的今井凌雪先生邀請,到日本講學一年。在日本東京地鐵站,有他的一幅很大的山水畫。
他從日本回來後,就把安陽作為第一站,他說“我也沒有太多的行李,你也不要接,你在藝術館裡等著我就行”,我說可以。
我就委託了一個藝術館文藝組的女同志,我說“你在辦公室等著,請了一個王教授來”,她說好,結果等到點了,我說王教授來了沒有,她說沒有來,不過有一個賣毛筆的來了,我叫他在辦公室等你。我到那一看,就是王教授。她說我想教授從日本講學回來,應該是西裝革履,然後提個皮箱,結果他揹著個包袱一樣,然後穿得也很一般。她說平常來給你推銷毛筆的人……
鳳凰網讀書:都是這個打扮?
張海:都是這個打扮。所以說就當成賣筆的,叫他坐在那兒了。所以從他身上,我覺得教授應該是什麼樣子呢?教授應該是注重內涵的而不在乎外表的。
鳳凰網讀書:是的。
△王學仲的《上野四季繁榮圖》 (景德鎮首幅出口的陶瓷壁畫)現場實拍
“河南書法,走向國外”
張海:1986年,河南省和日本三重縣結為友好省縣。結友好省縣的時候要派兩個代表團去,一個是政府代表團,一個是文化代表團,政府代表團那肯定是省長來擔任,結果文化代表團的團長讓我擔任。
去見日本三重縣的知事、議長等等要送一些禮品,送什麼禮品你呢?因為我在那裡嘛,我寫兩個字就行,日本回贈的是什麼呢?回贈了臺電視機、電冰箱或者洗衣機之類的。省長後來一直想不通,他說送給人家兩個字,人家咋回贈這麼重的禮品呢?後來在飯後聊天的時候,我說何省長你不知道中國的書法在日本的影響,也不瞭解書法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地位。
我知道中國的書法在日本影響很大,從1986年以後,我就提出到日本舉辦展覽,但不是我個人的展覽,是河南省的書畫展。當時外辦有點擔心,說那是連展代銷,你如果去了幾個人,作品萬一賣不出去怎麼辦?我說你放心,肯定能賣出去。
後來外辦主任還是考慮得周全,買了雙保險,把路費和住宿費都給提供了,連展代銷,如果能夠賣出去,那你回來把這份錢交還給公家;如果賣不出去,還起碼有路費、有食宿費。
結果去了回來以後,我把外辦給的錢都退回去了,我說給你彙報彙報,不但沒有用你的錢,而且除去我們一切開銷,最後還賺了400萬日元。
鳳凰網讀書:我知道在這之後,1986年的時候,您還幹了一件大事,就是帶著河南15名書法家進京,辦了一個“墨海弄潮展”。
△當年報紙刊登出來的“河南中青年書法家15人墨海弄潮展”
張海:當時我還有點猶豫,我說如果叫“墨海弄潮展”是不是有點太刺人神經了?你這15個人就是弄潮兒了?但是後來我也想你這15個人不算弄潮兒,那誰算弄潮兒?
這個展覽在北京展出以後,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因為當時還沒有一個省份能夠集體推出來15個書家,在全國來說,河南書法走向國外市場和培育國內市場是最早的。
“如果整天想著賺錢,那不是藝術家”
鳳凰網讀書:您平常寫作是早上起來還是在晚上,有固定時間嗎?
張海:沒有固定時間,但是一般晚上不寫。
鳳凰網讀書:是不是因為寫字其實挺需要耗力耗神的,所以要找一個比較有勁的時候寫?
張海:不是說有勁的時候寫,寫字它也好像有一個週期一樣,你天天寫也不行,但是經常不寫也不行。
書法家寫字的時候一般願意讓別人看著,有時候不願意被人看,其實不讓人看不一定是有啥秘訣。
鳳凰網讀書:怕被別人學了?
張海:這個沒有啥秘訣了,不過有人的時候他容易分心。
80年代的時候,南京陳大羽先生畫了一幅公雞,在畫廊裡賣,日本朋友去了,一看這個公雞很好,標價3000元,他願意買下來。他說,不過有一個要求,他希望陳大羽先生當面再畫一幅。
△ 陳大羽 1989年作 公雞 立軸 設色紙本
陳大羽就拿出毛筆在那畫,一會就畫了個大公雞,然後落名陳大羽。日本朋友一看,說我不要了。一問說咋回事?日本朋友說,畫個公雞應該畫很長時間,結果他一揮而就,用了這麼短時間,我要掏3000人民幣來買這個,不划算,就走了。
他不知道陳大羽先生雖然用10分鐘或20分鐘畫成一幅畫,在背後究竟下了多少功夫,他也不管。所以說後來這些人再去畫店裡賣畫,就不再讓畫家在現場做畫了。
鳳凰網讀書:我同事還特意問我,張海老先生的畫到底是怎麼賣的?我們就查了一下,說是大概一尺大概平均價格是5萬?
張海:也對也不對,過去是這個價格,現在肯定漲了。如果你10年都不漲價,收藏者都有點覺得鬱悶了、糾結了,對不對?所以說作品隨著年齡、隨著自己書法藝術的提高,也是不斷地每一年提高。
現在我輕易就不寫了,我現在主要是想給自己、給國家、給藝術館留一點作品,我也不參加拍賣會什麼,力爭創作點好作品,如果整天想著賺錢,我覺得那不是藝術家的。
“應該不斷問自己,耐得住寂寞嗎?”
鳳凰網讀書:您這一路走來,從一個草根變成現在的書法大家,在這個過程中,有沒有受到過一些質疑的聲音?
張海:你要說誰一路走來都是好話,不可能,完全一個聲音並不是好事,是隻有不同的聲音,才能促進你自己或者促進事業的發展。因此,我覺得多種聲音比一種聲音好。
鳳凰網讀書:我看不出來您的年齡有影響到您寫作。
張海:是不是看這字,還沒有多少老態的感覺?可能是只有拿起筆來,才不顯得老態,如果離開這案子,不拿筆了,老態就出來了。
鳳凰網讀書:您說文徵明80歲寫小楷,你現在80多,也要寫小行草,你知道我們年輕人這一代,動不動就說要躺平,想著早點退休,但是您80多歲了,依然還有一種我在我自己的範圍內,再往前走一步的勁頭。
張海:一個是自己有追求,另外一個是時代使然,你在這個時代,應該不辜負這個時代,就是說現在的文藝創作有高原、缺高峰,我覺得總書記這一句話切中了文藝界的要害。
力爭用餘年來日不多的時間向高峰繼續攀登,這也是自己一個前進的動力。走到哪兒?直至生命的結束,應該是這樣。這個不是說大話,是自己一個發自內心的心聲。
△ 拍攝現場張海展示小行草作品
鳳凰網讀書:是,我能感受到。我看您有一個學書三問,你每天其實要問自己說,“我耐得住寂寞嗎?”
張海:倒不是說天天問自己,應該是不斷問自己,耐得住寂寞嗎?如果自己耐不得住寂寞,那肯定出不了好作品。
第二個就是要問自己“超越自己了嗎?”所謂超越可能在別人看不出來,自己應該看出來,如果過去的作品,一看就看到毛病,就覺得不如現在的作品,那就說明有點進步。
編輯 | xuyan
主編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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