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的熱映再次掀起了一陣關於上海的熱潮。一直以來,描寫上海的小說不勝列舉。有人說,張廣天的新作《來日可追》就是一部獻給上海的“八十萬字大部頭情書”。書中既有舊上海也有新上海,亨利路上會說上海話的白俄薇拉阿姨,梧桐樹下的艾倫·金絲堡,周邊小鎮上的身懷絕技的郎中……不同時空的外來者和本地人都憑藉舊時光指向未來之日。
先鋒派戲劇家、音樂家、詩人、小說家,張廣天作為創作者身份眾多。張廣天1966年出生於上海,學過醫,組過搖滾樂隊、民謠樂隊,四處吟唱詩歌。許多耳熟能詳的電影音樂都是他所作(《離開雷鋒的日子》《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敵後武工隊》等)。
他作為先鋒戲劇家的身份在圈內也廣為人知,從2000年的《切·格瓦拉》,到後來的《魯迅先生》《聖人孔子》等,曾引發戲劇藝術界的一陣陣“地震”。他還是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擔任導師的方向是“方法論敘述與表演”。近幾年,他的文學作品開始湧現,最新作品便是《來日可追》。這篇訪談從張廣天的創作感受聊起,展開他獨特的藝術探索之路。
《來日可追》,張廣天 著,四川文藝出版社,2023年11月。
張廣天藝術創作的領域非常廣泛,他是作家、詩人,也是音樂家。他導演的《切·格瓦拉》《聖人孔子》曾成為知識界風標,一時引發熱議。他的戲劇《克爾凱廓爾藥丸》與《野草尖叫藍靛廠》在歐洲和東亞多國上演,影響了中國以外地區的戲劇觀念。他的文學作品和多門類藝術創作獨樹一幟,以多學科方法論敘述和抒情,成為他最重要的藝術實踐。
他主張中文寫作以文統語的語文運動,對五四以來白話寫作進行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強調文學家的任務首要應該注重語文建設。
他是近四十年來先鋒文學歷程中旁出的斜枝。有評論說:“張廣天的創作,從《妹方》到《既生魄》,如今又到《南榮家的越》,其價值正在於推進了方法論的敘述嘗試,即以文學以外的學科思維來改造文學,用我們習慣而審美疲勞的因果關係以外的思路來觀賞、品味故事。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先鋒文學似乎停滯了,但張廣天的小說開闢了蹊徑,正以新生一代趣味廣泛為主導的新維度引人入勝。”
從音樂家、戲劇家、詩人的張廣天,到小說家的張廣天,他以其銳利的思想和創作,對個人創作及文學現場的審視和反思,他鋒芒畢露的語言和思想,沿著創作物流動出來,給作為聽眾、觀眾、讀者和藝術同行的人沉重的“精神負擔”,也帶來了種種洗禮和交鋒。
觀看張廣天,閱讀張廣天,也許是一次次冒險,或深入一場場思想遊戲。就像關於自己的戲劇創作。作者和讀者的心,有時是那樣難以窺探。而最後,也許所有人都會回到對美好和各自美好之物的追求。
張廣天在最新長篇小說《來日可追》的序言中寫道:“我向往美好,我卻不是美好。”
張廣天,男,1966年生於上海。作家、音樂家、戲劇家。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實驗藝術和科技藝術學院“方法論敘述與表演”導師。曾出版長篇小說《妹方》《既生魄》《南榮家的越》《甘伯記》《來日可追》,出版敘事長詩《玉孤志》和學術著作《手珠記》。
所謂接地氣,
就是唯恐不夠低矮化
新京報:2006年,圓明園湖底被鋪塑膠布成為新聞,一時引發熱議,您當時正在排話劇《圓明園》。一晃這麼多年,您已經很久沒有戲劇作品,近年連續創作出版了多部長篇小說。請談談這個創作上的變化。
張廣天:這個不算什麼變化,只是家裡父母年邁需要照顧,不宜在臺上蹦蹦跳跳了,就轉而坐下來寫。另外,其實我年輕的時候就決定從事寫作,後來所經歷的許多事情都是學習文學必須的課程以及寫作的準備。
新京報:回望你的戲劇創作,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參與《愛情螞蟻》,到“理想主義三部曲”(《左岸》《切·格瓦拉》《聖人孔子》),《紅樓夢》等等。作為作者,如何看作為戲劇家的張廣天?
張廣天:或者我的戲劇給戲劇界帶去過沖擊,也令觀眾耳目一新,更多的是讓知識界頭疼,一句話,不著調,討人厭,逆潮流而動。如今,事過境遷,說點坦白的話,我不過是惡作劇,想看看那些嚴肅的叔叔阿姨們大跌眼鏡而已。對我自己來說,這是成長,是我藝術課的小學課程。人需要成長嘛!我得罪大家了,在此道歉,當然,我也給你們帶去了快樂,你正襟危坐時上衣被我從背後剪開……你當時那副樣子怎麼也不能讓我忍俊不禁至今吧,該是你自己反嘲的時候了,否則你就虧了。
新京報:你早期的創作似乎是以音樂作品為主,《張廣天現代歌曲專輯》《工業化時代的詩與歌》《楊柳枝》,尤其是為孟京輝《戀愛中的犀牛》創作的那些歌,包括後來在戲劇中的音樂,婉轉悠揚,詞曲都充滿浪漫主義情懷。請談一談音樂創作。
張廣天:不是以音樂作品為主,而是那個時期以出版音樂作品為主。我的歌曲沒有那麼浪漫,或者說有過浪漫的旋律,卻也常令人聽出血雨腥風。至於戲劇音樂,當然,我理解音樂的本來樣子,我的音樂語彙與我周圍做音樂的人格格不入,主要是他們成長中聽的東西我聽不進。而我在舞臺劇中的音樂創作是不可替代的,其真正的原因大家認為是才華,我認為是目的。
《張廣天現代歌曲專輯》封面。
我的目的是灌注詩意到劇情中,而不僅是氣氛、抒情或者煽情。這一點,他們是不懂的,所以,不可能有我這樣的音樂創作。詩意在戲劇中是至關重要的,可以由音樂帶來,也可以由表演帶來。如果一首充滿激情的抒情歌曲出現在戲劇中,卻毫無詩意,那麼,不如什麼音樂都不要吧!為什麼我說他們是不懂的,因為四十多年以來,文藝是在一條恨不得非虛構的路上狂奔,所謂接地氣,其實唯恐不夠低矮化。
歸根結底,不是不懂,而是心之所向。我只不過揀選了人之所棄,我未必有他們能耐,但我不喜歡他們崇尚的那一套,就是掙扎,猙獰,扭曲,焦慮,迷戀痛苦,錯把惡習當性情,也錯將亂來當自由。幸好,這些熱鬧如今都進養老院了。
人工智慧會掃除混飯吃的人
新京報:你在2012年,以詩集《板歌》開始了作家的道路。四年後第一個長篇小說《妹方》出版,接著又是幾個長篇:《既生魄》《南榮家的越》《甘伯記》,以及今年的兩卷本《來日可追》。這種驚人的創作力、思想儲備和寫作經驗,從何而來?
張廣天:我的文學創作,應該是從我少年時期就開始了,而且我始終沒有停過,哪怕在做電影音樂和創作戲劇作品的時期,也從未停過。之前也有發表,都是不起眼的刊物或者油印雜誌之類的。以出版社推出的方式,是從2012年開始的。所以,首先不能說我的“驚人創作力”,一個人寫了四十年,還沒有點貨,那也太交待不過去了。
當然,近些年,我集中起來寫幾部長篇也是有的。這個首先要歸功於網際網路的資訊開放。做點案頭準備,以前沒有三五年是不可想象的,現在世界上哪個圖書館我不能去呢?至少書齋式的準備工作省時了。
所以,將來AI化了很好,效率更高了。我是喜歡AI的,AI將掃除許多混飯吃的人,AI明確指出了不可取代的價值。將來,只要不是不可取代的寫作,AI都會比人做得好。另外,我的自我經驗是不棄,就是每日寫,風雨無阻,哪怕一日只寫兩行,別停,這個至關重要。
寫作是熱情?是才華橫溢得滿出來摟不住?還是寫作是日常?是空氣陽光不可或缺?這個很不一樣,差著天地的距離。所以,“開始了作家的道路”,沒有這件事,我一直是為作家預備的,從生下來開始。
新京報:你的文學作品,書名傳達了一種古老中國的詩意,既形象又含義晦澀。而作品寫的又大多是男人女人、形形色色的慾望社會和生活。請談談這些書名的取得及內涵。
張廣天:書名不過是大家不熟悉的,取名的思維也與一般情況不同而已。陌生化?還是挑戰閱讀經驗?其實哪是什麼中國詩意,我一點也看不出來,《南榮家的越》就是姓南榮那家的叫越的人,《甘伯記》就是一個叫甘伯的地方一個關於甘伯的人的傳記。
《南榮家的越》,張廣天 著,四川文藝出版社,2018年11月。
如果與推理小說、科幻小說或武俠小說的書名比起來,的確不大型別化。至於男人女人,自古以來哪些書少寫了男人女人?《安娜·卡列尼娜》是男人女人,《紅樓夢》也是男人女人。不是男人女人就必然是慾望生活,再說了,所有生命都是慾望的,只不過有正常的慾望和不能達成的扭曲的慾望。
或者說,除了男人女人,難道還有更深刻的別的敘事嗎?至於內涵,其實是笑話,一本書寫出來了,不論題目還是正文就都顯露出來了,文章文章,就是以文彰顯嘛。所謂內涵說,一是讀者強加作者,要不就是以文學以外的語言想解釋文學的語言。
文學,是不存在看不懂的,只存在你進不去,不想進去,就像談不成戀愛一樣。大凡談不成戀愛的人說起談戀愛的人總是前言不搭後語的,總是詞不達意的,總是用與戀愛完全無關的幾近全能的知識來解釋戀愛。結果呢?還是惡趣味!對於談不成戀愛的人來說,你能說戀愛有某種深不可測的內涵嗎?
我常常遇見各個門類藝術領域中玩既成套路的想轉型進入現代派,怎麼也弄不成,只將他看不懂的當作搞怪,以為一味搞怪就現代了。這個,很慘的。叫做不上路,不入門,不開竅。
嚮往美好已經很牛了
新京報:你的最新長篇小說《來日可追》,寫的是上海及其人與事。作為上海人,你在作品中也寫道,上海人在哪裡都是上海人。這種強烈的城市個性和上海人突出的身份認同從何而來?上海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它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麼?
張廣天:其實這書不寫上海,而是發生在上海以及與上海相關的遠方的事。當然,正像你說的,不少人認為“上海可能是中國最迷人的城市”,這就逼得我不得不說這是關於上海的書。我倒也不是招攬顧客,我其實無所謂他們看不看我的書,倒是總有那不死心又好奇的想打探我,我怎麼說呢?說白了他不信,也聽不懂,結果傳話還傳歪了,所以索性就說點無關痛癢的話,就是上海啊上海。
至於上海,真的,它根本不是民俗和方言能概括的,你寫河池這麼寫或者還有點意思,這麼寫上海門都沒摸到。上海也不是
中西合璧那麼概念化。那麼你問我,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它究竟是什麼?我上面說了,一說白就會被誤讀,被玩壞,所以,我還是不說為好,弄不好還遭人恨。
於我而言,上海就是中國。因為我在上海長大,是由著上海而知道中國。可是中國又是什麼呢?如果不寫男人女人,中國就存在於史冊或地圖上;如果有了男人女人,其實人是按照心的位置走的。以前我寫過的歌中唱道:“人,如果按照心的位置走,不論千里萬里總是居中不移。”
新京報:《來日可追》是以一首三千多行的長詩《你》作為結局。它像是一首祈靈之歌,對一個逝者的輓歌和對一個家庭的召喚。它和整部小說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讀者可以如何理解它?
張廣天:以詩作為結局的篇章,更多的是敘述媒介的考慮。這書有許多敘述的媒介,有錄音性質的記錄,有小傳,有演義,有介紹性質的追溯,當然,也有詩歌。說到“祈靈”和“對一個家庭的召喚”,實際上是形式。我們的生命都是形式。
本質上說,這首寫子與父,是我與我的父親,也是追溯人與人之父。這首詩裡,我坦露了我與我父親的卑微,不曾想這一路尋來,原來人之父降到更低,比我們低得多,以這樣的身姿成為救贖的代價。
新京報:你談到自己的作品時的高頻詞有:經典、神聖、貴族等等。這些是現在很多創作者已經不大用甚至也不信任的詞語和觀念。這是一種文學表達,還是你的創作理想、生命追求?
張廣天:你這個問題讓我想起關於章太炎的一則傳聞。他在日本的時候,衙役查戶口要他填表,職業他填聖人,出身他填私生子,年齡他填萬壽無疆。我之所以想起這事,是因為什麼神聖,什麼貴族精英,這都是20世紀80年代許多考學謀晉升的讀書人的妄想,越是地位不高越是在乎這些,常常掛在他們嘴邊噁心人的說法是“精神貴族”,所謂兩袖清風,但精神很高貴。我很受不了這種荒誕不經又幼稚可笑的說法。只是,既他信得緊,你不妨用這些詞嚇唬嚇唬他,他可以老實半天。
我不相信他們那套,但我相信命定,命定的位置不是你想要平等就平等得來的。這個世界有改頭換面的革新,但這是代價贖出來的,卻不是巴望有勢力的人垂憐分給你的。“從您的作品中和您對自己創作的談論來看”,他們從來就不是“不大用甚至也不大信任”,而是匍匐在地,醉心於此,涕泗滂沱。
新京報:關於《來日可追》,你引用了普希金的“過去的都是美好的”。關於“美好”,這個許多人嚮往而又涵義不同的詞,你在作品的序言中反覆重申的“仁愛”似乎又是對它的詮釋。你如何看待“美好”?“仁愛”在小說中和您的觀念中處在什麼樣的位置?
張廣天:我在書的序言裡寫道:“仁愛果然在你心裡,你卻做不成仁愛本身。天地為不仁者而設,豈有不仁者自成天地?”關於美好,我說:“我向往美好,我卻不是美好。”我們都是有缺陷的,都是不完全的,正如在《既生魄》中我不斷強調的奧古斯丁的話“我錯故我在”,在認錯的前提下人嚮往美好,認錯很重要。我以為認比改還重要,因為不認,那麼任何行為都只是掩蓋。
不要以為這次行義可以抵消或掩蓋上次作惡。那麼,浪子回頭呢?對啊,哪有不認錯的浪子回頭呢?之所以“仁愛”和“美好”有時會令人聯絡到男盜女娼,正是因為“無罪錯”的人拿來當面具。你不可能是美好的,你嚮往美好已經很牛了!
能夠聽天由命
是最大的智慧
新京報:請談一個大問題:一部理想的小說大約是一部什麼樣的小說?理想的小說,甚至偉大的小說,它們有沒有“一根金線”?
張廣天:這個問題不算太大。一部理想的小說嗎?那像我的小說就是理想的小說,你沒有發現嗎?如果你僅僅是採訪,那也無所謂,但如果嚴肅地談文學,我的作品是不容錯過的。因為,我的小說不僅解決了語言的問題,還解決了中國文學特有的語文的問題。中國當代寫作不是從文言改到白話就了事了,白話作為文體文該如何建設呢?
《妹方》,張廣天 著,四川文藝出版社,2016年8月。
當然,我還在我的創作中致力於敘述方法的研究,我在大學裡開設了“方法論敘述”的課程,所謂方法論敘述就是跨學科敘述研究,是去文學本體的文學實驗。我以我不可替代的方式講述了貧困的心靈;我打通了人們思想的隔絕;我發現了歷史敘述的主線;我從西方現當代的實驗文學一路走來,終於遇見了三代的美玉和漢唐的江湖;我的文學本身就是真實世界,我沒有虛幻,沒有夢,沒有粉飾和欺騙,我讓文學成為生活本身。
最後再說一點,我的小說脫離了時代的普遍的低階趣味。說到有沒有什麼“金線”?作為有性情的人,我們最有價值的就是性情,而不是發乎我們的真理,真理於人而言是絕對的,卻不發乎人,如果有金線,這就是金線,而不同性情的我們以豐富的不同見證了真理的相同。或從秘技的方面說,語文和敘述學中的確埋藏著由金線引導的金礦,但誰適合哪種技法來找到金線,是直接與性情呼應的。
我們常常過度迷醉於不屬於自己的方法。比方我教戲劇,我就發現所有女孩子都想演大青衣,這是不切實際的,也許演媒婆才能發揮她的才能。可是她不願意。我們就是常常這麼不願意著,直到對命運怒吼,要扼住命運的咽喉,以至於丟掉命裡早給你預備好的福氣。
新京報:你如何看待當代社會和當代生活?它們在你的創作中留下了什麼?
張廣天:任何時代於當時而言都是當代,所以,當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話題。我哪一句話不在當代裡呢?只是常有人錯把熱搜與流量以及熱鬧當作當代而已。當代,不論現如今有多麼眼花繚亂的手段,其實也難以一手遮天。這個世界的秘密比人想到的要複雜得多。
人,太驕傲又太昏昧了。而文學,如果你仍然相信它的活力,那麼拓展它的邊界正是幫助人擺脫時間的有效方式。我們被時間捆綁,被時間定義,漸漸在時間的刻度上精密成一道線。說穿了,我對文學的流行,熱賣,重要地位都沒有興趣。這不是陽春白雪下里巴人的二元對立,不是清高與庸俗的勢不兩立,這是夏蟲不可語冰。文學於我而言,是生活方式,是生命節奏。我就是文學,文學就是我。
新京報:很好奇你下一部作品會是什麼樣的?以及在文學創作之外是否還會出現新的創作形態與生活?
張廣天:聽天由命吧!能夠聽天由命是最大的智慧,我一直在讀書、學習、研究、實踐,以去除人的執念和自大,以獲得聽天由命的福祉。
特約採訪/Faust
編輯/荷花
校對/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