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3197
在一間資源教室的課堂上,特教老師盧潔瑩正扮演“壞人”。
她拿著用卡紙製作的一對大眼睛,湊近“盯”著男孩下體的隱私部位看,用誇張的語氣說道:“小朋友,我給你糖,讓我摸摸你吧!”
對面的自閉症男孩東東拿著紙製的手掌卡片,二話不說“啪”地拍在了“眼睛”上,飛速跑開了。
這是廣州市番禺區東怡小學為特殊需要孩子開設的融合教育課上的一幕,老師正和特殊孩子們玩角色扮演,模擬性侵犯發生後該如何應對。
聯合國《殘疾人權利公約》第24條確立了殘疾人平等享有包容性教育制度,不因殘疾而被排拒於普通教育系統之外。
融合教育正是實現包容性教育的路徑,強調讓特殊孩子和普通孩子在一起接受學習生活,同時為他們開設適應其能力發展的特色課程。這樣,普通孩子可以更好地接納特殊孩子,特殊孩子也能在正常的學習和生活環境中更好成長,進而促進核心障礙改善。
中國教育主管部門檔案從1987年首提“隨班就讀”,到如今教育部陸續推出三期《特殊教育提升計劃》,對於特殊孩子的教育支援越來越豐富細化。
在此背景下,融合教育具體的開展情況如何?一位老師和一所融合小學的實踐給出了答案。
每週四下午,結束了上午在普通班的課程,7名1~2年級的特殊孩子就會來到資源教室,由融合教育專家、悉尼大學教育學博士金京及其團隊老師為他們上融合課。
這天這堂課的主題是預防性侵犯。一開始,盧潔瑩播放了一則10歲男童遭老翁誘拐性侵的新聞片段,請孩子們輪流說出新聞裡男孩的感受。
“不舒服”“難過”“痛”“害怕”,在她的引導下,孩子們順利表達出了自己的看法。
隨後她帶領孩子們一起讀繪本《不要隨便摸我》,透過觀察繪本中侵犯者的行為、被侵犯女孩的表情,告訴孩子們如何分辨性侵犯。
近年來,特殊兒童遭性侵事件屢見不鮮,他們往往囿於自身障礙,更難表達感受與求助。因此,開展性教育尤為重要。
金京還提示了我課堂上的更多細節:黑板左邊列了每個孩子的名字,助教隨時觀察孩子們的表現,為他們增減小星星貼紙,小星星越多,課後獲得的糖果獎勵就越多,這能有效改善課堂上孩子們的行為問題。患有ADHD的跳跳坐不住,在盧潔瑩沒有提問時還高高舉手想發言,助教就走到他身邊提醒他把手放下,並獎勵一顆小星星,此後他安靜了很多。
右邊黑板上盧潔瑩用表格的形式列下孩子們發言的關鍵詞,右下角還貼了一個小女孩的卡通肖像。“由於大部分特殊孩子都是執行功能受損,組織能力較弱,運用框架性的思維導圖和視覺提示能幫助他們處理資訊”,金京說。
兩名老師在演示遇到性侵犯該怎麼辦
“遇到性侵犯要說‘不’,快跑,向信任的人尋求幫助”,透過角色扮演加深認識後,盧潔瑩在地上擺上紅色和藍色兩排圓圈,所有孩子先站在中間,看課件上的圖片,判斷圖中小朋友遭遇性侵犯後的做法是否正確,正確就跳進藍色的圈,錯誤就跳進紅色的圈。
雖然有的孩子反應慢、有的孩子一開始跳錯了圈,但親身的多感官參與讓每個人都理解了什麼是性侵犯,以及遇到性侵犯該怎麼做。
早在2017年,東怡小學就與金博士團隊合作為特殊孩子開設了這門融合特色課程。
除了性教育主題,在這門課上,特殊孩子透過做手工、讀故事、玩音樂、做遊戲,還學習了很多生活常識和品德知識。
作為“廣東省隨班就讀示範學校”和“廣州市融合教育先鋒學校”,東怡小學一直在為特殊孩子提供“普通班+特色課”的融合教育模式。
負責學校融合教育工作的副校長馮柳芳介紹,目前學校有11名辦理了隨班就讀的特殊需要學生,平時他們在普通班上課;同時按照1:5的師生配比,有2名資源老師分別為他們提供個別化的體適能、感統訓練和學科補救課程。學科補救以語文、數學知識鞏固,及語言表達能力提升為主。
東怡小學其中一名資源老師負責的融合課程
“單靠金博士一週過來一次還是比較有限”,這學期,馮柳芳把學校其他學科的老師也召集起來,為特殊孩子新開2門特色課程。
一個是由音樂科負責的融合音樂課,每週三上課,單週教孩子們學習打擊樂器;雙週學習唱遊舞蹈。另一個是由美術科承擔的融合美術課,每週二上課,單週做手工,雙週學畫畫。
開課的初衷是為特殊孩子提供更多元更豐富的學習環境和發展路徑。“這些課程能夠進一步激發特殊孩子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他們的色彩運用更大膽,做手工還能鍛鍊小肌肉”,馮柳芳說。
不過一開始,並不是所有老師都支援馮柳芳的做法。特別是開學排課的時候,看到課時跟上學期相比增加了很多,老師們一時都難以接受,紛紛來找馮柳芳反饋:教學任務太重,光上普通班的課每週就有16、7節;從沒接觸過特殊學生,不知道該怎麼教。
總有人要第一個吃螃蟹。馮柳芳頂住兩個科組的壓力,把4名美術老師和4名音樂老師兩兩分組,安排每節課由2名專職老師一起上,並有1名資源老師跟課,隨時為他們提供輔助,此外還有區裡的特殊教育指導中心為他們提供專業提升講座。
老師們的焦慮得到了紓解,隨著課程進入正軌,大家的顧慮逐漸打消,也在和特殊孩子們的相處中感受到了樂趣。
一學期下來,校園裡融合教育的影子越來越多。一樓教室外的櫥窗裡,整齊擺放著特殊孩子們在手工課上捏的粘土玩偶。由特殊孩子和普通孩子組成的融合美術社團成立,孩子們在指導老師的帶領下創作了3幅抽象畫,如今這三幅畫被掛在東怡小學最大最明亮的階梯教室後面,全校師生都知道這是特殊孩子們畫的。
現在東怡小學的融合教育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孩子們在融合音樂課上演奏得有模有樣,馮柳芳計劃未來組建一個融合樂隊,讓他們登臺表演。
融合教育帶來了什麼?回望學校過去多年培養過的特殊孩子,馮柳芳用五個字總結:“潤物細無聲”。
同齡人之間互動、學習和模仿的環境,父母給不了,特殊學校給不了,只有在融合中才能實現。在這樣的環境裡,特殊孩子的改變正悄然發生。
馮柳芳記得,自閉症女孩佳佳一年級剛來學校時曾當眾脫褲子,把老師們都嚇壞了,她還需要奶奶隨時跟在身邊,應對不知何時會爆發的情緒。但在融合教育的班級裡,老師逐漸能捕捉到佳佳的狀態,在她情緒發作前主動安撫她,讓她休息、喝水、上廁所,以緩解焦慮。現在佳佳四年級,已經能在課堂上安靜聽課、考試,還能獨自上下學。
包容並不是一味的縱容,還要根據特殊孩子能力的發展適時調整教育方式。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羅順平的班上有一名叫小衡的自閉症男孩,進入三年級,她知道小衡已經具備了一定的學習能力,但因為過去對他都寬容有加,在一次課堂聽寫小測上,小衡以為還能矇混過關,結果聽寫沒達標。
羅順平不想就這樣算了,把小衡留下來單獨輔導。小衡不願意,哭鬧了半個多小時,羅順平等他發洩完情緒,幫他完成了聽寫。自那次之後,小衡的行為問題少了很多,羅順平再發出什麼指令,他基本能聽懂並會去執行。
融合支援從無到有
融合教育正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是所有教育行業從業者共同的感受。金京及其團隊目前為廣州十幾所小學、幼兒園及廣州市少年宮提供融合課程,也見證了廣州融合教育的發展。
與如今成體系的課程和友善包容的融合校園氛圍相比,在金京剛開始做融合教育時,情形完全不同。
2011年底,她即將取得悉尼大學教育學博士學位,已經跟北京師範大學珠海分校簽訂協議,回國就能去任教。但那時,正好朋友的女兒患有自閉症,由影子老師陪同在幼兒園融合,同班另一個男孩也是自閉症,但由於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陪讀老師,即將被學校勸退。她本想只陪那個男孩一學期,沒想到從此走上了融合教育的道路。
放棄安穩的工作機會踏入荒野,同學說她:“你太crazy”,但她覺得和孩子待在一起才最開心。
“剛開始都是靠情懷做事”,她回憶八九年前被學校邀請去上課,得到的報酬很少。一方面是很多學校的經費有限,就算有專門撥付給特殊學生的生均教育經費,但此前沒人使用過,不知道該怎麼用。
另一方面,是師資的匱乏。沒有專門針對特殊孩子的教具教材,普通老師也缺乏特教知識,不知道怎麼開展教學。按規定,招收殘疾學生5人以上的普通學校就要建立資源教室,但資源老師大都由心理老師兼任。為彌補資源老師的空缺,金京從2015年開始送課進校。
金京在給特殊孩子上課
東怡小學的融合教育實踐從2004年招收第一名自閉症學生開始起步,一路摸索前行,逐漸開放影子老師進校園、創辦特色課程。如今那名自閉症孩子已經順利完成高中學業,還參加了高考。
2017年,“融合教育”首次寫進《殘疾人教育條例》,在各方推動下,廣州市一直走在探索融合教育模式的前沿。2023年1月31日,《廣州市“十四五”特殊教育發展提升行動計劃》釋出,目標之一就是“融合教育質量全面提升”。與此同時,“關愛特殊少年兒童,提供免費融合教育課程和公開課活動”入選2023年廣州市十件民生實事,這也是“融合教育”首次入選。
東怡小學所在的番禺區也構建了“1+(1+8)+X”三層級特殊教育管理架構:1個特殊教育指導中心,下劃8個片區,每個片區都有特教專幹指導,讓課程體系趨於專業精細,X即特色課程,每個學校根據自身條件開展。
區裡有隨班就讀學生的班級,班主任和科任老師都有資金補助,班主任每月200元,科任老師每月100元。東怡小學還有用於購買第三方專業課程以及教具資料的專項資金支援,每學期十分之一的經費都投入到了融合教育中。
有了政策和資金的支援,如何讓融合的理念深入人心更關鍵。
早年間,特殊孩子進入普通班、被普通孩子家長投訴影響班級紀律和成績的情況時有發生。為此,東怡小學校長麥耀圖特別注重與家長和老師溝通。
每學期期初和期末的融合教育宣導培訓上,不僅資源老師和有特殊孩子班級的科任老師要參加,全校老師都要參與;他也多次在全校家長會和家長進校觀摩等活動中宣傳學校在做的融合教育,表揚校園裡的特殊孩子及其所在的班級。
除了老師和家長的理解和包容,與他們朝夕相伴的同齡人也要懂得如何與他們相處。
金京給東怡小學的普通孩子上過一堂名為《醜小鴨》的融合宣導課。她以一個童話故事引入:醜小鴨因為行為異於常人,被其他鴨子排斥,即將被趕出村子。然後帶著孩子們玩障礙體驗遊戲,讓他們含著棉花糖讀字卡、透過特殊眼鏡片走路、戴著手套抓綠豆,透過這樣的方式,體會特殊孩子因為口腔肌肉不敏感、觸覺不靈敏、手部動作不精細等所導致的說話含糊、走路歪歪扭扭、扔垃圾扔不進垃圾桶。
親身體驗了“醜小鴨”遇到的困難,同學們才發現,特殊孩子的不良行為並不是有意為之。最後大家一致決定:要愛護“醜小鴨”,讓它留下來。課程結束後,她啟發孩子們進一步思考:“今後你想怎麼樣把這份愛帶回你的班級裡?”
《醜小鴨》課堂
以前,金京被邀請到學校開辦面向家長的融合宣導講座,結束後向她請教養育方法的幾乎都是特殊孩子的家長,但前不久的一次講座,一名普通孩子家長特意留下來,向她諮詢特殊孩子的特點,這讓她特別感動,“現在越來越多的非障礙人士也開始關注到了融合教育”。
“融合教育也讓普通孩子受益,他們在和特殊孩子的相處裡理解生命的多樣性,更懂得愛、理解和包容”,馮柳芳看到,融合的種子正在孩子間悄然發芽,特殊孩子成為了全班的寵兒,有普通孩子會主動拉著他們玩遊戲。或許在未來,對障礙群體更友好的社會就會到來。
融合教育要做到什麼程度才算成功?
“最理想的狀態,就是在人堆中看不出哪個孩子是特殊的”,金京說,如果充分尊重和理解他們的特點,每個特殊孩子都能在普通環境裡學習和生活。
在她為廣州一所幼兒園設計的融合課上,特教老師袁紫瑩戴上帽子扮演魔法師,用魔杖把小朋友“變”成小貓、小狗等動物,引導他們說出動物叫聲和一句固定結構的句子,這也是本堂課的教學目標。
在遊戲中,小朋友們的興趣被激發出來,紛紛舉手想要得到魔法變身。如果不是金京提醒,我看不出班級裡還有2名孩子是自閉症。
後來,當袁紫瑩點到一名普通男孩時,他擺擺手說不想變。袁紫瑩當即說:“哎呀,我的魔法怎麼失效了”。她沒有指責男孩為什麼不聽指令,也沒有強求他必須參與,而是尊重他的選擇,讓快樂的氛圍延續下去。
在備課時,這樣的突發情況都做了預案,教案有時會細化到老師要說的話和孩子可能的反應。男孩的舉動在袁紫瑩的預料範圍內,但金京說:“即便如此,如果不是發自內心地接納孩子,又怎麼能做到在那個當下快速反應?”
融合不僅是讓特殊孩子融入普通孩子,普通孩子也需要被包容。與其說特殊孩子“他們”需要融入主流社會“我們”,不如說特殊孩子是“我們”中的一員,個體差異普遍存在,每個孩子都很特別。
實現普特孩子的相互融合仍是一個漫長且有待探索的過程,但這也是未來教育的發展趨勢,無論是金京還是東怡小學都在行動中。
世界本就多元,讓每個孩子的差異和不同都得到尊重,讓每個學生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教育模式,這或許就是教育最本質最美好的所在。
*文中兒童姓名皆為化名
參考資料:
《廣州市“十四五”特殊教育發展提升行動計劃》政策解讀https://mp.weixin.qq.com/s/Hk2eA1p7g9gdYjwOsWyHIg
文丨雷穎
編輯丨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