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對中國人而言,春節是一場盛大的迴歸,朝著“家”的方向。從家人到家族,從家鄉到家味、家俗,這些傳統的風物、習俗,情感關係,形塑了我們。澎湃新聞推出“何以為家”春節策劃,追尋我們的精神譜系,發現何以為“家”,何為“鄉愁”,又何為“我們”。
“掏錢難買正陽坡,一半米飯一半饃”。這句諺語,我打小耳熟能詳,說的是河南正陽縣,尤其我的老家,正陽縣最南邊的大林鎮,被淮河一分為二,壓著旱地農業與水田農業的分界線,雨量充沛,植被瘋長,土地肥沃,米多面多。
大林鎮最傳統的飲食結構,一天三頓分別是:饅頭、稀飯(大米粥)、炒菜;大米飯,炒菜;煮麵條、饅頭。吃大米飯得就菜,蒸饅頭也得就菜。
當地有個傳統說法——也許是偏見:淮河以北的侉子,有錢花在房子上,看重裡子;淮河以南的蠻子,有錢花在穿著,著重面子;淮河沿岸的呢?愛吃,注重口腹。
正陽縣,往北三百里駐馬店,是古代驛站,往南三百里武漢,是九省通衢。南北混雜,商貿往來,千百年承襲下來,當地頗懂得待客之道,口腹之慾,臘酒雞豚,除了滿足自己,也不吝分享給親友與遠客。趕上年關前後,大林鎮人來了客,在堂屋擺上一張紅漆大方桌,七個盤子,八個碗,是常事。至於酒,中午喝,晚上喝,讓外地人不解的是——怎麼早上也喝?從宿醉中醒過來,洗漱完畢,臘月裡雪天,霧凇冰掛,銀裝素裹,白狗身上腫,小酥肉、燉鯽魚、涼拌豬肝、幹炸小河蝦,再炒個苦油菜——剛扒拉開雪層,從地裡拔的。再溫上一壺散酒,或者開一瓶鹿邑大麴。
先吃菜,墊巴幾口,再斟酒,客隨主便,有興致還能劃上兩拳,“五魁首,六六順”,或者“老虎槓子雞”,“大壓小”。
主食呢,來碗餃子,原湯化原食,或是一碗醪糟湯圓,醒酒解膩。要說最受歡迎的,還得是酒過三巡之後,老奶奶端上剛回鍋蒸過,哈著熱氣的大饃。
大饃是一個半圓球狀,球頂用八角點上紅色花朵,饃裡包著蜜棗。端上桌,一分為四,每個人從饃撮箕裡拿出的是花瓣。切分的大饃橫斷面,層次分明,咬上一口,筋道暄軟,剛柔並濟,難易相成——體內似乎糾纏著一對完美的矛盾體,在濃濃的面香流溢於味蕾之前,唇、齒、舌、腔,甚至腮幫子,任何咬、嚼、吞、咽的用力,都被大饃馬上彈回恰到好處的反作用力。大饃的彈力與筋道,給人充足的安全感;暄松與軟白,又散發出脈脈溫情。
大饃是尋常饃饃的三五倍,但它不止是大,大饃還有個名號,叫年饃。全世界,每個節慶都有特定的代表性食物,比如感恩節的火雞,端午節的粽子,但美國人平時也能吃火雞,中國的大街上一年到底都能買到粽子。
大饃可不是這樣, 大饃除了是食品,更是祭品,是一種古老的儀式。相傳,三國時期,諸葛亮帶兵征討蜀地西南的孟獲,橫渡瀘水時,沿岸瘴氣漫肆,士兵多病,諸葛亮祭河神,有部下提議以先前俘虜的南蠻為人祭,諸葛否決,宰豬殺羊,包成麵糰,謂之“蠻頭”,以代人祭,後世訛為饅頭。饅頭,是大饃的雛形,也是一種人道主義食品。
宋朝人,將帶餡的饅頭分出為包子,不帶餡的稱為饅頭。在北方,饅頭多稱為饃,有學者認為,饃來自饅在早先晉語中的讀音。
大饃歷時千年,依舊直追饅頭最初的功用——饗食鬼神。大饃從來不是可隨意享用的凡品,在尋常的日子裡,非但不能做大饃,連念及“大饃”都是禁忌,在豫地,做大饃有著古今不易的時辰規定:過完小年(臘月二十三),才能著手。其他任何時間節點,是不能做大饃的——也從未聽說有誰如此逆過。
吃大饃,更是嚴苛。大饃只有除夕夜敬天祭祖後,大年初一中午,才輪到凡人享用。從喝完臘八粥,時間似乎滿了下來,漸步踏入年關,人們的內心早被一項又一項的儀式,塗抹得敬畏而神秘,與天地更近,與親友更親,與自己更緊密,空氣中瀰漫著肅穆,哪怕到處亂甩鼻涕的鄉下野孩子,在這樣的空氣裡,動作也慢了半拍。而大饃姍姍來遲,當它從供桌上屈尊降下餐桌,似乎帶著一道開啟幸福密碼的神諭。
一戶人家蒸的大饃
臨近小年,各家的女人,早就嚴陣以待。萬物競爭的氣性,與我村大年初一相互串門的習俗,無意間將女人們,推向了不設獎項的競技臺。大饃的優劣,非但有著年終廚藝總決賽的意味,還關涉著一年的好運。家家把蒸出的白潤光滑的大饃視為好彩頭,而或酸或黑,或皺或裂,多少令人氣短神銷。
我的奶奶,從十九歲嫁給爺爺,從零基礎開始學習,當年即加入這場不設期限的擂臺賽,已經連續參賽近六十年,一個甲子的時光。說起做大饃,她是一位老將了,也是村裡公認的名將。
農曆九月天,秋高氣爽,正是做酒麴的好時候,所剩不多的紫色酒麴花,零星點綴在鄉間小路兩旁,或者田埂上,我在家時會幫著奶奶採摘,等到如今四處漂泊,在城市間輾轉,那種鄉野之樂也零落了。年輕人離鄉背井,奶奶腿腳不好後,白鬍子的爺爺會被安排挎個小籃子,在草叢中尋覓酒麴花,一朵一朵捏下來,輕拿輕放,像捉著一個個小蟲子。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荒野逐漸消失,犄角旮旯都被機器開墾,酒麴花越發稀有。眼花的爺爺,為了摘夠一捧紫色小花,不知道要費時多久。奶奶把生米、生米麵、酒麴花,兌井水,按照配比,揉捏在一起,搓成鴿子蛋大小的圓球,再團上酒麴渣,在麥草堆裡發酵,隔兩天,等到酒麴團生出白毛,就成功了。配比、冷熱、雜菌,處處是風險,稍有偏差,曲子生出黑毛,將前功盡棄。做成的酒麴,遇上秋老虎,天氣悶熱,又面臨生酒麴蟲的風險,奶奶用棉線將這些小傢伙穿成一串一串,滴溜在房簷下,讓它們在風中搖晃。酒糟曲子是大饃的靈魂,工序繁瑣,微妙處難以把握,村莊裡只有奶奶從一位老人那學到了這個手藝。在沒有專成的酵母粉甚至大饃售賣的年月,奶奶做的酒麴,關涉到一個莊的大饃成敗,間接關涉到一莊人的福祉。臨近年關,鄰居來找酒麴,奶奶臉上笑出幸福的褶子,連忙起身,舉著火鉗挑下一串,捋下幾個送上手,用多少拿多少。
麥草堆中的酒麴(網圖)
麵粉是早就備下了,低筋粉,鬆軟但沒有嚼勁;中筋粉適合但平常;高筋粉,有口感、有韌勁,但它如野馬難馴,對於發酵的時間和環境,醒發與揉麵,都有嚴苛的要求。奶奶在平時已經摸清了幾批麵粉的脾氣,把它們混合搭配起來,用面之所長,避面之所短。
老面已經預備好,從簷下捋個酒麴,和麵用溫開水,在釉面光滑的赭紅陶盆裡,面與水與曲,在奶奶的手裡,攪拌成面絮,不斷加水,不斷加面,面絮滿半盆,再揉搓成麵糰,經年的劬勞,奶奶腰背早已彎曲,她俯身在案子上,更繃成了一張老鐵弓。那麵糰,在奶奶的鐵手下,千變萬化,又千錘百煉,時不時還揚起,啪又落下,粉末白麵終至不分彼此,緊緊團成一個鼓囊狀,窩在陶盆裡,腆著肚子,憨態可掬,彷彿天造就是這麼一個懶物。我曾問奶奶,為什麼大饃咬開,像洋蔥一樣,有那麼多層,吃在嘴裡那麼有彈勁,奶奶說,不惜力,揉得時候長,自然筋道。
奶奶端起盆,將和好的麵糰,囤在灶上的大鐵鍋裡,蓋上高粱杆鍋拍,土爐中的鍋灰尚有一縷餘溫,不斷拱動麵糰的發酵、膨脹。奶奶一晚上起來好幾回,在恰到滿盆的時候,將麵糰取出揉捏,分成劑子,團成窩窩,包上泡好的紅棗,再變幻成一個鍋蓋頭的圓柱。接著醒發,醒發到手摁下去,反彈回原狀。
冷水上鍋,讓大饃在逐漸升溫的水汽中二次發酵。屋子裡水汽瀰漫,屋外大雪紛飛,我往鍋肚裡添著柴,問奶奶,大饃那麼好吃,為什麼不能每天蒸大饃吃呢?奶奶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下的不是雪,一到過年,老天爺放糧,落下來的都是白生生的麵粉。有一天,玉皇大帝下凡,扮成一個乞丐老頭兒,到一個村子討吃的,那個村子,每家每戶的麵粉都裝滿了十個麵缸,但是他們連一個饅頭都不願施捨給乞丐,就在玉皇大帝很失望,轉身要走的時候,有一戶接了最多面粉的富人家,僕人提著一籃子麵餅,倒在門口的臭水溝裡,原來這家的麵粉太多,反正一到過年天上就下面,他們乾脆烙了很多薄餅,用來給家裡的孩子擦屁股。玉皇大帝見了很生氣,一怒之下,再也不放糧,原來的麵粉也變成了雪花。奶奶看我發癔症,問我,聽懂了嗎?
大饃蒸好,用八角蘸顏料點上紅花。第一鍋,先端進院子裡祭天。
“小孩盼過年,大人望蒔田。”奶奶一年到頭,沒有閒著的時候。堂屋裡,人聲鼎沸,誇讚著奶奶的手藝時,她又躲在灶下,為眾人預備著下一餐的吃喝。
一家人聚在院子裡烤火
我曾在搬家時,從一個老木箱子底部的舊相框裡,翻出過奶奶年輕時的相片,人物胸前彆著褪色的紅花,她剛和爺爺結婚。透過黑白相片底部漫漶的字跡,辨認出年月,“三年自然災害”正在逼近,相片中爺爺清瘦而嚴肅,奶奶呢,豐腴高挑,扎著兩條很粗的麻花辮子,面目已經模糊,但我看到了她的清秀與俏皮,似乎還在嘟嘴,生著什麼氣。那時的奶奶,多像一個新出鍋的完美無瑕的大饃啊。
奶奶告訴我,初到爺爺家的那幾年,我們這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窮莊子,大片的荒地,瘋長的白茅草一人多高,田地裡爬滿了刺藤,在草縫裡時不時漏出一棵莊稼,那年月,一家人一年的口糧,挑在肩上,都能跑二里地。草根、樹皮,各式各樣的野菜,吃得人不是瘦成柴,就是又虛又腫。我想,那很像沒發好的死麵疙瘩,或者沒揉好充斥著氣泡的麵糰。
那時候的奶奶,過大年吃什麼呢?我想,大概沒有白麵的大饃要做,神仙也只能陪著吃野菜糰子。
在豫皖部分地區,把未出閣的姑娘,稱為大饃。意思是初二回孃家,挎去節禮裡,會有大饃。在重男輕女的時代,生了女兒,只好自嘲,以後有大饃吃了。奶奶雖然做得最好的大饃,卻自幼是個孤兒,沒有大饃要送孃家。她把所有的敬,奉給了天,把所有的愛,無償給予了兒女。
今天是臘月二十七,我在雲南大理過年,不回老家了。剛才打電話,跟奶奶聊天,她說自己秋天做了很多酒麴,還剩下很多,鄰居們都買配好的酵母了,有些還直接買大饃,不動手自己做了。爺爺擔心她身體吃不消,讓她不要做了,花不了多少錢。但機器做的大饃,奶奶不放心。她說,孩子們喜歡吃她做的大饃,堅持要做。結果累病了,大饃沒做成,奶奶有些沮喪。
奶奶生病後,爺爺買的大饃
奶奶和爺爺
我哄了她一陣,奶奶開心起來。電話裡聽到她的笑聲,彷彿看到她露出嘴裡的豁牙,一臉慈愛,看著我。奶奶問,大孫子,明年過年回來不?給你蒸大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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