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東吳重臣張昭的家族墓,近日在南京被確證。
張昭家族墓由8座墓葬東西向並排構成,其中一座墓中出土的兩方金印“輔吳將軍章”和“婁侯之印”,與《三國志·張昭傳》的記載一致,成為確定墓主身份的最關鍵證據。而該墓為普通豎穴土坑磚室墓,也與史載張昭遺命要求薄葬一致。
《張昭傳》:“更拜輔吳將軍,班亞三司,改封婁侯,食邑萬戶。”(圖源:南京市考古研究院)
張昭在東吳的地位,如荀彧之於曹操、孔明之於劉備。
但跟孔明不同的是,張昭不僅終身未獲封相,更在羅貫中《三國演義》裡被塑造為投降派。但若是深究歷史,真實的張昭卻遠不是《演義》裡的那副“江東鼠輩”的軟骨頭模樣。
壹
“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是小說家言。長史張昭被孫策臨終託孤的時候,其實是內事外事都交他決斷。
張昭字子布,生於公元156年,徐州彭城人。張昭年輕時隨白侯子安學習《左氏春秋》,很快就以博學聞名,尤其對鑽研《漢書》別有心得,深受士林敬重。張昭與琅琊人趙昱、東海人王朗齊名當時、互為友好,同出身於徐州的陳琳——為袁紹起草討曹檄文的名士——對張昭頗為仰慕。徐州刺史陶謙慕張昭名,察舉他為茂才卻被張昭拒絕,陶謙認為張昭輕視他,因此將張昭監禁起來,因為趙昱求情才被釋放。因此張昭其實跟諸葛亮一樣,還未出仕即已聞名當世。
194年曹操出征徐州,不願投曹的張昭南渡至揚州,孫策聞訊立刻主動登門拜訪結交。既為孫策誠意所動,又因亂世必須有所安身,張昭從此為孫氏效力。求賢若渴的孫策,封他為長史和撫軍中郎將,“文武之事,一以委昭。”
94版《三國演義》劇照
當時,孫策攻佔江東六郡時的殺伐令江東豪族大為不滿,而張昭的加入令孫氏最大限度地改善了初至江東的負面形象。因此孫氏初奠基業,“彭城張昭”是後世公認的第一功臣,排在張紘、秦松、陳端一干名士之前。
200年孫策遇刺,臨終前將繼承者孫權託付給張昭,對他說:“如果孫權不堪大任,你可以自己定奪。如果不能取勝,那麼從江東退回到原來的江西,也沒有什麼關係(若仲謀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復不克捷,緩步西歸,亦無所慮)。”
張昭像
此時孫氏在江東根基未穩,內有異心、外有覬覦,處處危機四伏。
孫策死去孫權只知哭泣,張昭對他說:“孝廉(孫權已舉孝廉),現在是哭的時候?”把他扶上馬,出外巡視軍隊以安定人心。
雖然周瑜也很快率軍前來力挺孫權,但作為當時顧命集團的第一核心,張昭的態度是決定孫氏政權向何處去的關鍵,程普、董襲、朱治、呂範等一干武將都受張昭調控。
此外,張昭全力延請嚴畯、孫邵、是儀、滕胤等名士尤其是江東本地文士入孫權幕下,這是孫權最終能在江東立足的重要原因。
94版《三國演義》劇照
張昭一邊部署諸將,平息孫策死後各地勢力如山越的叛亂;一邊制定典章禮制,為孫氏在此地的長期統治擘畫長遠。毫不誇張地說,沒有張昭的運籌帷幄,東吳未必能在孫權手裡延續。
此時東吳政權主要由三派力量構成:一是孫堅、孫策留下的江西舊部,如程普黃蓋、蔣欽周泰,代表是周瑜;二是江東本地大族,虞、魏、顧、陸為最重要的四大家;三是避亂南下的北方士人,如孔明的兄長諸葛瑾,而代表正是張昭。士人代表文韜、舊部代表武略、世族代表財源,三方在張昭的協調下相安無事,以至於202年孫權母親吳夫人死時,仍然託孤張昭。
雖然已為東吳的第一實權人物,但張昭跟周瑜、魯肅不同,他是以安天下為己任計程車大夫,不是見亂世就興奮要建功立業的豪傑——正是這一點根本的不同,令張昭在東吳集團中的地位發生改變。
貳
從200年到208年,曹操透過官渡之戰和遠征烏桓一統北方、進位丞相,隨即率軍南下,兵不血刃地拿下荊州,將劉備逼到絕境。此時曹操給孫權的信,簡單有力到無以復加:
“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是戰是降,東吳必須擇一而從。
《三國志·張昭傳》裡並沒有關於張昭勸降的記載,但那是作者陳壽的有意迴護。根據《周瑜傳》《魯肅傳》,東吳一力主戰的只有周魯兩人,以張昭為首的其它人都持降曹之議。司馬光《資治通鑑》裡,借孫權之口明確指出降曹派的代表是“子布(張昭)、文表(秦松)”,而孫權因此大為失望。
《周瑜傳》裡還記載了張昭不主戰的理由:曹操是名正言順的大漢丞相,輿論上師出有名,東吳不佔優勢;曹操拿下荊州後除了步兵還有水軍,就算遠沒有八十萬,東吳在軍事硬實力上也相差太遠。
湖北赤壁市三國赤壁古戰場,古石刻“赤壁” 圖源:視覺中國
作為儒家士大夫,張昭等人深受名節觀念的薰染:許昌的皇帝是一以貫之如假包換的大漢天子,曹操就算飛揚跋扈,高階不過霍光,低端也是王莽——還是篡位前的王莽。王莽遠未成形,天子也還在位,因此劉備馬騰劉璋包括孫權一干豪強在內,誰也沒可能成為光武帝劉秀。
況且,歸降並不是把孫權往火坑裡推,當初孫策早就說過一旦發展不順可以“緩步西歸”。孫權歸降最終是降漢不是降曹,依然可以保有尊崇的地位,比如劉琮就爵封列侯;更重要的是,國家也能就此結束天下四分五裂的局面,所以又何必為了微不足道的獲勝可能,像已無立錐之地的喪家犬劉備一樣賭上東吳六郡?
94版《三國演義》劇照
從大漢之臣變為東吳的開國功臣,絕不是張昭的人生理想,但卻是周瑜和魯肅的。雖然最終赤壁之戰成王敗寇的結果,證明了聯劉抗曹戰略的可行性,但以弱勝強,實在是中國數千年戰爭史上屈指可數的極小機率事件。作為東吳六郡的主理人,張昭就算知道有擊敗曹操的可能性,他也不敢像賭徒一樣,把東吳百姓的身家性命一把梭哈。
但孫權不是劉琮更不是劉禪,孫權是野心家,他對張昭心中的大漢其實不屑一顧,心心念念“彼可取而代之”。所以周瑜魯肅斷言可以一戰,說到了孫權的心坎上。最終赤壁一戰天下三分,孫權賭贏了。贏才是硬道理,張昭從此在孫權心目中沒有了地位。
94版《三國演義》劇照
出身士大夫的張昭,施政的重點其實一直是“保境安民”,而不像出身地方豪強的周瑜魯肅那樣熱衷於開疆拓土。孫權心裡清楚:張昭雖然在我這裡做事,但心裡最重視的根本不是我。
正是這一點令孫權耿耿於懷,雖然張昭的作用在東吳仍然不可或缺。赤壁之戰後的212年,阮瑀為曹操捉刀寫信給孫權,明確提出只要他“內取子布、外擊劉備”,就可以讓他長期把持江東。張昭如果對東吳而言不重要,根本等不到曹操主動提要求殺,孫權早就把張昭打入塵埃了。
但孫權心裡的不爽始終要發洩。赤壁之戰二十年後的229年,孫權自稱吳王時,把最重要的功勞歸給已死的周瑜。張昭甚至還沒有開口稱頌功德,孫權就按捺不住主動發難:“當初要是聽你的,現在怕是已經在要飯了(如張公之計,今已乞食矣)。”張昭無法回答,只能“伏地流汗”。孫權稱王后,要封丞相,朝野上下都以為非張昭莫屬,但孫權偏偏封了孫邵為相,而孫邵其人其事甚至連《三國志》都進不去。
孫權的羞辱之意,也算昭然若揭。
94版《三國演義》劇照
叄
關於孫權,許多歷史記載其實是要打問號的。
比如南朝的裴松之給《三國志》作注引用的《吳歷》裡,就借曹操之口稱讚他:“生兒子就應該像孫仲謀!劉表的兒子跟豬狗一樣(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
就算曹操真有此言,可能也只是隨口一說罷了。
畢竟他口中英明神武的孫權,一生親自帶兵出征的勝率基本為零。最為後世訕笑的就是215年孫權帶十萬大軍進攻合肥逍遙津,結果被張遼的8000人按在地上摩擦,不是坐騎給力孫權更差點被活捉。
94版《三國演義》劇照
外戰一生無勝績,內政也不乏昏招。229年孫權稱帝,丞相仍然不選張昭,換成了江東士族的代表顧雍。
三年後,曹魏的遼東太守公孫淵起兵反魏,主動向孫權稱臣。大喜過望的孫權要遣使前往遼東,張昭出言阻止,說公孫淵向吳並非本意,一旦其翻臉東吳就將成為天下笑柄。孫權哪裡聽得進去,仍然一意孤行遣使遼東,張昭於是稱病不朝。憤怒的孫權用土封住張昭的家門,“不出門就不必出門了”;張昭也用土從裡面將門堵住,“正是不打算出門了。”
後來,公孫淵把孫權的使者統統砍了腦袋,顏面無光的孫權後悔不迭,終於又請出張昭重新上朝。這些看似兒戲的舉動,其實是君主和臣下關係的生動呈現:三國時代的皇帝,普遍還不及後世皇帝一樣順我則可稱奴才、不順我則一刀砍掉的專橫。
鄂州市濱江公園中的孫權像。鄂州古稱武昌,孫權一度遷都於此。(圖源:視覺中國)
張昭時代的儒家士大夫,以匡正君主之過為一己之責,也遠不像後世經過八股洗腦如明清士子一樣卑躬屈膝。孫權從當孝廉到當皇帝,張昭的態度其實並沒有多大變化:我看不慣的一定會說,聽不聽由你。孫權喜歡打獵,老虎都一度撲到了車跟前來,張昭勸諫,孫權道歉但不改;孫權酩酊大醉,張昭憤而離席,說這樣的舉止跟紂王無異,孫權慚愧但也不改。
孫權就算終於當上了皇帝,還是時刻覺得有掣肘而不能為所欲為,這最大的掣肘就是張昭。
94版《三國演義》劇照
孫權稱帝后,張昭告老退位,孫權拜他為輔吳將軍,地位僅次於三公——但就是不給最頂級的三公頭銜,即便論資歷論德望都無人能出張昭之右。張昭也安之若素,天天在家為《論語》《左傳》作注。
公元236年,張昭去世,享年八十一歲。在人均壽命不過幾十的三國時代,張昭若是常年憤憤不平、鬱悶不已,怕是也難享如此高壽。南朝裴松之在為《三國志·張昭傳》作注時,對張昭讚頌有加,說上扶漢室、下保黎民才是張昭的本心,搞分裂不是他的本意,所以他勸孫權降曹雖然無功於孫氏,對避免天下四分五裂、兵連禍結卻是有大擔當的。
張昭墓 圖源 新華社
歷代史家沒有幾個不佩服張昭的,只是自從揚劉抑曹的《三國演義》行世,張昭才以投降派代表的反面形象出現,似乎降曹只是為了保全一己的榮華富貴。
可以說張昭在赤壁之戰時識見不足判斷有誤,但如果張昭真是跪舔強權的軟骨頭,他又何必長期地一如既往地跟孫權對著幹?
跟後世無數熱衷權位的反例相比,張昭實在是找不出慚愧的理由。
文/啟凌 編輯 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