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面新聞記者 | 林子人
介面新聞編輯 | 黃月
對中國人來說,神龍崇拜是一種源遠流長的傳統。新石器時代就存在龍文化——距今8000多年的遼寧查海古遺蹟中出土過龍紋陶片——殷周秦漢以來,對龍的崇拜非但沒有因為圖騰時代的遠去而消退,反而愈演愈烈,成為中華皇室乃至中國人的象徵。
但或許是因為我們對龍太過熟悉了,反而忽略了縈繞在龍身上的違和感。現有的文獻記錄顯示,至漢代,以十二種動物配合十二地支(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犬、亥豬)的習俗已經定型,在東漢王充的《論衡·物勢篇》及《言毒篇》中,十二生肖的格局就與今天相同。但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十二生肖當中,唯獨只有龍這一種純粹想象出來的神奇動物呢?
龍文化研究者馬小星查閱《漢書》《後漢書》《三國志》《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華陽國志》《十六國春秋》《水經注》《伏侯古今注》等典籍後發現,從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至隋仁壽四年(604年)共806年間,見龍的記載達108次。隋唐之後,見龍的記錄不斷出現,甚至直到1944年,東北地區都有人聲稱親眼目睹了龍。在這些見龍記載中,關於龍的特徵、習性描述大同小異。馬小星不由提出一個問題:
“當我們以十分堅決的態度否認神龍迷信的時候,有必要再冷靜地反問一下自己:我們是否已經詳盡地佔有並仔細地研究過古人遺留下來的全部記錄資料呢?我們是否充分注意到了古今環境的變遷,考慮到了構成這一千古謎案的各種內在和外在的因素呢?”
透過查閱文獻和田野調查,馬小星在《龍:一種未明的動物》一書中得出了一個大膽的結論:古代中國人是把龍當成一種真實的動物來加以崇拜的,這是因為,龍就是一種現已絕跡的稀有動物。
從甲骨文和金文的造型來看,古人認為龍是這樣一種動物:身體較長,能像蛇一樣彎曲扭動,後面拖著一條長尾巴的爬蟲類動物。它頭部較大,頭上有腳,身上還有鱗片和背鰭。有些古文中的“龍”字看上去很像蜥蜴。《現代漢語詞典》(1983年版)對“龍”的定義是:
龍,我國古代傳說中的神異動物,身體長,有鱗,有角,有腳,能走,能飛,能游泳,能興雲降雨。
關於神龍崇拜的起源,聞一多在1940年代發表的《伏羲考》一文中提出了著名的“綜合圖騰說”:
大概圖騰未合併以前,所謂龍只是一種大蛇。這種蛇的名字便叫作“龍”。後來有一個以這種大蛇為圖騰的團族(Klan),兼併了、吸收了許多別的形形色色的圖騰團族,大蛇這才接受了獸類的四腳,馬的頭、鬣的尾,鹿的角,狗的爪,魚的鱗和須……於是便成為了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龍了。
然而,馬小星指出,僅從歷代史書來看,古人並不僅僅把龍當作一種想象中的神奇動物,而是把它當作一種切實存在的動物。從漢高祖五年到隋仁壽四年,史書中的見龍記載多達108次。《隋書·五行志下》中記載,
後周建德五年(576年),黑龍墜於亳州而死。
“天上會墜下牛首魚身、軀體龐大的怪物”的事件不僅在歷代正史中,而且在筆記和地方誌中也多有記載。如任昉《述異記》捲上寫道,當時的宮廷中人不僅見到了墜龍,皇帝甚至下令將之宰殺,煮成龍羹與群臣分享,
漢元和元年(84年),大雨,有一青龍墮於宮中。帝命烹之,賜群臣龍羹各一杯。故李尤《七命》曰:“味兼龍羹。”
馬小星發現,隋唐之後見龍的記錄不斷出現,關於龍的特徵、習性的記載大同小異:龍通常從天上墜落,墜落在地後能夠爬行。龍墜地面後的首要威脅是缺水,如果一時得不到水分補充,它可能在原地困臥數天乃至十天半個月,任憑人們縱情圍觀,直到一場大雨降臨,它才乘著雨勢騰空而去。在大多數情況下,圍觀墜龍的當地居民不會傷害龍,而是儘可能幫助它。居民們會為龍搭起涼棚以遮蔽陽光,不斷用水澆淋它的身體,州、縣的地方官員甚至會親至現場,舉行祭祀活動。比如道光初年,馮喜賡(號虞堂)追述了乾隆末年發生在光州(今河南潢川縣)城郊的一起墮龍事件: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光州大旱。忽大雷震,墮一龍於東鄉去城十餘里某村,村屋崩塌。蛇然而臥,腥穢燻人。時正六月,蠅繞之。遠近人共為篷以避日。久不得水,鱗皆翹起,蠅入而咕嘬之,則驟然一合,蠅盡死。州尊親祭。數日,大雷雨,騰空而去,又壞房舍以千計,聞篷席有飛至西鄉去城數十里外者。石壁上的龍形雕刻(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令人驚訝的是,1944年,在黑龍江的某處江灘,還有數百名群眾親眼目睹了“黑龍”,而且無論是黑龍的樣貌、習性,還是人們救助它的方式,都和上述發生在乾隆五十八年的事件相仿。1989年12月,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輯出版的《中外書摘》第三卷第四期《人間奇事》專欄裡,發表了一篇由黑龍江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對山奶牛場退休幹部任殿元口述、其子任青春整理的徵文《我所看到的黑龍》。
據任殿元回憶,1944年陰曆八月,他隨父親等人出江打漁,途經牡丹江南沿,發現陳家圍子村後頭圍了許多人,走進一看發現他們在圍觀一條臥在沙灘上的黑色巨龍。它的身體有20多米長,頭頸比身子細,前額長了一個角,七八根長鬚子又粗又硬還直抖動。四個爪子深深地插進沙灘裡看不清每個爪子有幾個趾,後腿以後是尾巴,比前身細,足有八九米。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型四腳蛇”(東北土話叫“馬蛇子”)。它通身都是鱗片脊背上的鱗是鐵青色的,足有冰盤那麼大,形狀和鯉魚鱗差不多。大群的蒼蠅圍繞在它的身邊飛來飛去,它不時抖動自己的鱗片,想趕走停在自己身上的蒼蠅,它身上散發出一股腥臭味兒,相距幾百米都能聞到。為了救它,陳家圍子村民在它身上搭了棚子,挑水往它身上澆。當天下午下起了大雨,到夜晚變成了暴雨。第二天早上,任殿元再隨父親去現場看,發現黑龍已經不見了。原地只留下一條深溝,沙子裡還有濃重的腥味。
馬小星同任青春通訊了數十次,且不僅託人去實地走訪,還親自前往黑龍江與黑龍目擊者交流,認為任殿元的講述不太可能只是一個老人的憑空想象。他發現,在扶余、肇源、杜爾伯特等地流傳的民間故事中,不時可以發現這樣的情節:一條龍突然墜地,飛不起來了,當地老百姓趕來救助,為臥龍搭棚澆水。1994年3月底,馬小星親赴肇源縣走訪了古恰、超等兩個鄉,與同江北岸的數十戶老農交談,意外發現五六十年前,不僅在肇源境內,甚至在東北的其他地區,這類墜龍事件不止一二起。
龍為何物
任殿元將他看到的黑色巨龍形容為“馬蛇子”,馬蛇子是我國北方居民對蜥蜴類動物的俗稱。有意思的是,在河南、甘肅境內發現的新石器時代的若干彩陶紋飾中,也出現了不少逼真的蜥蜴狀紋飾。根據研究者的推測,蜥蜴圖騰崇拜就是夏族的龍崇拜的前身。而直至當代,西南地區彝族仍然以蜥蜴形象來描繪龍。另外,甲骨文中某些“龍”字的寫法也酷似蜥蜴或鱷魚。這會是巧合嗎?
馬小星從《左傳·昭公二十九年》中蔡墨與魏獻子的一段對話中發現:“古者畜龍,故國有豢龍氏,有御龍氏。”根據蔡墨的說法,從傳說中的帝舜時代起,直到夏王朝的孔甲為止,即大約從公元前22世紀到公元前18世紀,曾出現過一批豢養龍的專業人才。由於龍是一種不能定期捕捉、也不能大批飼養的稀有動物,豢龍術不易掌握,通常由家族內部傳承。即使是對上古傳說持審慎態度的司馬遷也沒有否認“孔甲畜龍”的真實性,他在《史記·夏本紀》中的記載與《左傳》僅有個別細節上的差異。
孔甲是夏王朝的第十三代君主。根據《左傳》的說法,到了孔甲統治的年代,豢龍術已近乎失傳,但這也意味著在夏朝初期和夏朝之前,中原地區曾有過豢龍事業。馬小星認為,這或許與氣候變化有關。距今三千年至六千年前的中原地區存在大面積的沼澤、竹林、草原和森林,氣候相當溫暖溼潤,降雨量比如今大得多。研究者普遍認為,這樣的氣候與環境較有利於鱷類動物的繁衍。馬小星認為,被古人稱為“龍”的動物習慣於在高溼度的空氣中活動,雨水充沛、沼澤遍野的地方是其理想棲息地。《論衡·感虛篇》寫道:
唐、虞之時,豢龍御龍,龍常在朝。夏末政衰,龍乃隱伏。
也就是說,在唐堯、虞舜統治的年代(新石器晚期),人們常常能看到龍,甚至可以豢養龍。但從夏代末年起,龍的蹤跡越來越少,大多隱伏於深淵暗壑。古人將這個變化歸咎於君主失道政治衰敗,但從科學的角度來看,更有可能的解釋是,中原地區的氣候在夏商之後出現了顯著變化,不再適合龍的生存。
馬小星繼而指出,曹魏時期的見龍記錄幾乎都是關於“井龍”的,即在井水中發現龍的蹤跡,這或許是因為,三國時代是中國氣候史上一個明顯轉向寒冷的時期。《說文解字》中有云,龍“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禮記·禮運》中還有這樣一句話:“龍以為畜,故魚鮪不淰。”意思是,魚類是以龍為首領的,首領既然被人畜養在池中,屬下的魚群也會怡然相隨。
龍與魚的緊密聯絡或許暗示了它的屬性,馬小星根據生物進化史大膽推斷,龍是一種由為生存登陸陸地的魚類動物進化、存活到文字時代的古老兩棲動物。龍麟直接從某種古代魚鱗演化而來,並且像硬骨魚鱗一樣,形成以後便終身生長。龍的腥臭味來自其體表分泌的黏液,而兩棲類動物的黏液分泌是維持皮膚呼吸功能的重要手段。龍出現在陸地上多為奄奄一息狀,這或許證明了龍的肺功能相當低下,遠不能滿足陸地運動的需要。口須是魚類最重要的觸覺器官,龍擁有粗壯的口須,說明它不僅從未遠離過水域,而且長期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發達的觸覺器官正式為了彌補視覺上的不足,目擊者觀察到它的口須不斷抖動,是因為它想努力探測周圍的情況:
“我們一經弄明白了龍和魚之間的這種內在聯絡,從而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民間流傳的故事中,龍王爺以及龍子、龍孫、龍婆、龍女變裝出遊時,往往會以魚兒的形象呈現在凡人面前;為什麼那些得道成仙的傳說人物,有的(如黃帝、馬師皇)可以騎龍上天,有的(如子英、琴高)卻是乘鯉入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