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來醫院的人都不容易,也做著許多和治療無關卻又關乎人情世故的瑣碎事情。
撰文丨王興
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胸外科
一天傍晚,病房的事情不多,食堂也吃膩了,我想改善個伙食,去醫院旁邊的小店吃個煲仔飯。這家煲仔飯雖然門臉十分破舊,但口味極佳,老闆娘有著超強的記憶力,無論多少人排著隊喊著自己要吃的口味,她也從來不會落下誰。
“臘腸煲仔飯1個!”
“再來個排骨煲仔飯加煎蛋!”
“牛肉的煲仔飯好了,那個小帥哥過來取一下!”
夫妻店是我見過最多的餐飲組合,一個外地家庭就這樣在上海紮下了根,我不知道他們賺多少錢,但他們一定是努力的人。我吃著飯,看到一個又一個客人過來取湯。
“鴿子湯補還是雞湯補啊?”
“都補,鴿子湯火力大一點,身子還可以的就喝鴿子湯,補得快,身子太虛的喝雞湯。”
“你可得給我們燉爛一點哦!”
“放心吧阿姨,鹽也少放,對病人好的。燉的肉都在裡面,也嚼得動的。”
我看過許多科普節目,讀過許多科普書籍,但這樣的對話讓我甚是感慨。那麼多科普專家也沒有這個大叔講得明白。少鹽,多喝水,要吃肉,完美地避開了喝湯的幾大誤區——只喝湯不吃肉,高鹽高油,無營養,一種自以為是的康復策略。喝湯的病人越來越虛,把剩下的肉吃掉的家屬越來越壯。
我回憶了一下自己曾經待過的四家三甲醫院,每一家的門口似乎都有這樣的湯店,反映了普通老百姓客觀的需求——甭管醫生說什麼,我們就補我們的。
這些看似沒有用的事情,往往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比如一位患者大老遠從家鄉來看病,到了我們這裡,我們也認為已經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還是以保守治療為主。家屬不斷地朝我使眼色,遞話。
“反正就隨便開點什麼藥都行,讓他知道我們帶他來過大醫院了,也有的治,我們好跟他說。”
這藥能有用麼?沒有。但是家人完成了一項交代,對患者交代,對自己交代。每個人都能安然地接受結局,不在多年之後留下遺憾,相互埋怨,甚至讓感情疏離。
所以湯店才是一個“標配”。
又比如萬能的列印店。
有一次我去列印東西,店員小哥因為熟悉多說了一句,今年你們醫院拿了不少大專案啊!
這個醫院誰又要晉職稱了——晉升材料列印;今年報的國自然科學基金情況怎麼樣——幫忙修訂國自然標書的格式;哪個醫生的口碑最好——製作的錦旗多。他都門清,你會發現這列印店堪比一個情報部門。
有的病人家屬拿來報告之後會告訴你,這個是“真跡”,這個是“贗品”——無非是“癌”字改成了“瘤”,“晚期”改成了“早期”。我心領神會地在病人面前把病情描述得更有信心一些,然後辨認好真實的檢查報告放進病歷夾子,再按照要求在護士站病人的標籤旁邊請護士幫忙寫個“不知情”。
我之所以感同身受,是因為自己也曾做過家屬。還記得,當時的家庭全員都化身演員,誰的臺詞該怎麼說,表情該怎麼做,都排練得十分清楚,希望能夠等他這段手術做完了,找個合適的機會再慢慢和他鋪墊。直到患者出院那天,他都很驕傲地和旁邊的患者說,自己是因為認識這邊的醫生才進來的,和他們不是一個病。可就在要離開醫院的時候,我們留患者在病房等我們去辦出院手續。這時主管大夫沒找到家屬,就隨手把出院的診斷證明書放在了病床上。
患者看到了診斷證明書,據他形容,當時的心情大概是五雷轟頂,呆若木雞。
我在很年輕的時候也糾結過,到底法律規定的知情權是誰的?理論上應該怎樣?但工作久了,看到了太多患者和家屬心照不宣的相互隱瞞,看到了因為出錢出力和遺產的問題導致的決策權爭奪或是推卸,慢慢也習慣了用更溫和的方式尊重一個家庭自己的決定。
所以,列印店就透過造假的形式,給了所有人一個緩衝。這件事從根上講當然是錯的,可許多家庭對它的需求又是那麼的迫切。
小旅館就更是剛需了。這裡的“小”其實代表了廉價。儘管醫保能報銷相當一部分的看病費用,可看病的隱形費用是非常高昂的。當家人生重病的時候,你可能會放下手上的一切,用最快的時間帶他來到大城市就醫。但沒過幾天,你起初的“不管不顧”會立刻被另一種窘迫所取代,不僅工作受到了影響,但因看病產生的各種費用可是實打實的支出。
剛剛穿刺取了病理,只有等到病理結果出來才能治療。但要等多久呢?醫生會說不確定,也許3天,也許2周,也許加上基因檢測要3周多。於是你就被迫住在小旅館裡。病人的治療上不能省,但是家屬自己住宿上可以省一省,這也是現實。
曾經走在去醫院上班的路上,我穿過人群,看到賣湯店老闆罵女兒不爭氣,看到算命師傅身邊圍著一群人吵著要看手相,看到衣衫襤褸的乞丐,看到列印店的人群絡繹不絕,看到小哥騎小三輪車招攬租房客,看到大爺拉著車賣盜版書和鮮花,甚至會看到一個農民工扛著個棍子賣王八……
每個來醫院的人都不容易,也做著許多和治療無關的,但關乎人情世故的瑣碎事情。
這大概才是人們生活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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