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卿心君悅
導語:
一生無敗績的嘉靖,“首敗”就貢獻給了海瑞。
從詔獄大牢回來,嘉靖被海瑞氣得怒火攻心,病又重了。
癱坐在龍榻上的嘉靖,見太醫開得竟是“大補”的單方,瞬間想到了李時珍的藥,想到了偷瞞眾人熬藥的黃錦。
然而一番呼喚過後,聞聲走到近前的,卻是陳洪。
嘉靖這才想起,黃錦早已被他關入了詔獄,憤懣、孤獨、悔恨、無助等情緒攪拌在一起,一時間,嘉靖的心裡五味雜陳。
為了掩蓋情緒,嘉靖轉而問起海瑞論罪一事的進展。
而陳洪當即又進了一番讒言。
嘉靖聽罷,寫下兩個字謎——一為“好雨”,一為“明月”,讓陳洪帶給裕王等人去看,去解。
在字謎中,嘉靖隱藏了不殺海瑞的暗示,清流也破解出了這個含義,可為何最終清流不僅沒救下海瑞,反倒惹得嘉靖再次大怒呢?
嘉靖出字謎:一為“好雨”,一為“明月”
聽裕王呼喚,徐、高、張三人匆匆趕到了裕王府。
一進門,見陳洪正站在一旁服侍裕王,三人皆是一震。隨後,三人聽陳洪傳完嘉靖的口諭,又看過那兩個字謎,都不響地看著裕王。
裕王自然清楚這三人為何如此態度,緩緩解釋道:
“師傅們不必擔心,陳公公有陳公公的難處,很多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心裡有皇上,自然也有我,當著他有什麼儘管說就是。”
裕王接受陳洪的投誠,是太過單純嘛?
不,這其實就是領導者思維——
身為下屬,自然不希望領導的身邊存在另一股敵對的勢力;可作為領導,卻不是這樣想的。
嚴黨倒後,清流一家獨大,裕王隨之水漲船高,隱隱有了與嘉靖分庭抗禮之勢。勢力大了,翅膀硬了,眼界開拓了,格局也就打開了,才知道過去的侷限。
在此之前,裕王眼裡只有清流,只倚重於清流,視陳洪為對頭、敵人。可仔細想想,與陳洪有矛盾的是清流,卻不是他裕王。
陳洪身為太監頭子,不管勢力多大,野心多大,手段多狠,都只能依附於皇權而生。
什麼是皇權,嘉靖是,他裕王也是。單憑這一點,陳洪就要比清流更可靠。
這是其一。
其二,接受陳洪的投誠,對裕王來說可謂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嘉靖可以把陳洪當刀,他也可以,而且有了陳洪,他也能更好地掌控制約清流。
畢竟對於領導來說,所希望看到的可不是下屬們同心同德,其樂融融,而是要有紛爭,要有矛盾,這樣才能體現領導的重要性,這樣領導才會有權威。
徐高張三人聽了裕王這番話,只能壓下心中的不滿,將話題轉到正事上。
三人的頭領徐階率先發言了:
“我有幾句話想先問陳公公,皇上什麼時候寫的這四個字,寫的時候還說過什麼?”
想要從領導的“隻言片語”中揣摩到領導的意圖,就必須要結合領導說話時的“語境”。
這裡的語境,不僅包括內部的語境——上下文、前後語的關係;還包括外部的語境——說話時的場合、環境、情況、背景等。
陳洪緩緩答道:
“兩個太醫開了單方,皇上不滿意,就把他們轟出去了。接著又問了都察院是怎麼定海瑞的罪。”
(一定要記住陳洪此時所說的這段話,這是一個重要的細節,後文還會提及。)
徐高張三人聽罷,便開始瞭解謎。
最先發表看法的人是張居正——
一開口,張居正就開門見山地道明,皇上所指的是李時珍和海瑞。
隨後,優先解釋了字謎“好雨”,為何指的是李時珍: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因這兩句話裡,既含著李時珍的‘時’字,李時珍是湖北蘄春人,又含著蘄春的‘春’字。
“時下春季便是好雨,皇上龍體違和,想召李時珍來請脈,可又不願明旨召他——杜詩下面兩句‘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就是暗含了這層意思。這是叫王爺急召李時珍進京。”
聽了張居正這般分析,站在一旁的陳洪立馬稱讚道:
“解得好!張師傅這一解,奴婢也想起來了,王爺,皇上在精舍裡確實提到過李時珍這個名字……”
陳洪當即決定由他來安排叫李時珍給嘉靖診脈一事,說罷便出去交待此事。
有人會問,嘉靖有如此想法,直說豈不更好,何必弄這一番玄虛?
其實,這並不是嘉靖故弄玄虛,而是身為領導大多都偏愛這一個“猜”字——
這一個“猜”字,不僅能讓領導彰顯權力,還能讓領導時刻處於“主動”的位置。
清流聯手破解字謎——“明月”
張居正破解了“好雨”的字謎,接下來就到了重頭戲,破解“明月”的字謎了。
陳洪出去了,張居正又開始了對“明月”的解讀:
“既然‘好雨’指的是李時珍,那‘明月’說的便是海瑞。‘海上生明月’是祥瑞之象,其間便含著一個‘瑞’字,可……皇上這個時候用這兩個字來說海瑞,倒是有些費解。”
前腳嘉靖剛召開兩次大會批判海瑞,這時又突然把海瑞比成是“祥瑞”,張居正說費解,實屬正常。
然而在“費解”之外,對於這般前後矛盾的態度,張居正的心中也是有所猜測的。
但張居正有猜測歸有猜測,涉及到“海瑞”這般敏感的事,身為徐高張中的“老三”,在未弄清前兩者的態度之前,自然不會先行發言。尤其是,此時,還有一個隨時可能返回的陳洪。
直性子的高拱可不管那麼多,聽了張居正的解釋,品咂道:
“大明之月?皇上這應該是有讚許海瑞的意思啊!是不是暗示我們,在論罪的時候網開一面吶?”
海瑞本就是高拱私下給調入京城安排在戶部的(此前文章有過分析),對海瑞確實欣賞有加,此時流出維護之意,也是正常。
聽了高拱的言辭,有所猜測的張居正不置可否。
而坐在一旁的徐階,自從張居正開始解讀“明月”起,就沉默不言,眉頭緊蹙。此時,聽了高拱的話,終於搖頭髮言了:
“肅清所解的這層意思自然也包含在這兩個字裡面,但如果我們按這層意思去辦,便會誤了大事。
“我的理解,‘明月’兩字另有兩層意思:一層是大明無日,明者大明也,後面的‘月’字卻缺了個‘日’字,皇上這是在責備我們這些群臣心目中都沒有他這個君父……”
就在徐階闡述他對字謎的理解時,出去交待事情的陳洪走了進來,正好聽到了徐階的見解,立馬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裕王見此,便讓其發言。
陳洪:
“徐閣老,您老的第二層意思是不是想說,‘明月’指的是秋後處決。”
陳洪見徐階緩慢點了頭,又繼續說道:
“王爺,各位師傅,你們要是信得過我……明日三法司定罪的時候,一定要判海瑞秋後處決,大明朝如今是皇上的天下,將來是王爺的天下。皇上為什麼叫奴婢拿這個給王爺看,給各位師傅看,就是想看一看王爺和各位師傅跟皇上是不是一條心。
“海瑞如此辱罵君父,百官態度曖昧,尤其是那個王用汲連駁海瑞的奏本都不願意寫,皇上當時聽了便有明旨:海瑞和王用汲要一同論罪。這時,倘若王爺和各位師傅還不能憤君父之慨,那大明真是無日了。
“人人都可以說不殺海瑞,唯獨王爺您一定要說殺海瑞,還有那個王用汲也要重判。”
陳洪這一番“一切為了裕王”著想的話,合情又合理。
你裕王是嘉靖的兒子,自己的父親被人罵了,如果你不幫著父親說話,不擺出一個當兒子該有的態度,你覺得嘉靖會如何想?
尤其是你和嘉靖還不是尋常的父子關係,近來發生的一些事本就讓嘉靖對你有所猜疑,懷疑你暗藏“逼宮”之心,此時你若是不幫著嘉靖說話,保不準嘉靖因此心生不滿,更會懷疑你。到了那時,誰知道嘉靖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就沒可能罷了你的爵位,剝奪了你的皇位繼承權?
可陳洪這般合情合理的話,又真是嘉靖透過字謎想要表達的意圖嗎?
並不是!
而且,陳洪的這番話也並不是為了裕王著想,而是包藏禍心,別有所圖。
其所圖——
其一,是要借海瑞一事,在司禮監完成收權。只要海瑞確定有罪,那麼與海瑞有關的齊大柱、朱七、黃錦乃至呂芳,都難逃牽連。
其二,藉此嚴懲王用汲以洩私憤。就在當天,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論海瑞罪時,御史王用汲不僅當眾頂撞了陳洪,還當眾捅了陳洪一刀,王用汲沒寫駁斥海瑞的奏本,卻上交了一份查處宮裡貪墨的奏本。
陳洪這一番話說罷,眾人皆陷入了深思。
隨後,最先發言的人是徐階,而徐階竟附和了陳洪:
“陳公公所言極是。王爺,就把我們擬的這兩層意思,趕緊讓陳公公回宮復旨吧。龍體違和,召李時珍刻不容緩。”
見裕王兀自沉默,徐階轉頭大包大攬地對陳洪說道:
“陳公公趕緊回宮復旨吧。”
雖說徐階的態度,正是陳洪樂見其成的,但陳洪並沒有應徐階的話,反而一臉恭敬地等著裕王下令。
這就是陳洪的聰明之處,無論其他人的話是對是錯,是否合乎自己的利益,只要領導不發話就不算數,時刻讓領導感受到一點:我只聽你一人的命令。
而這也是裕王接受投誠的好處,徐階發話,陳洪不響,只此一點就凸現了裕王的領導權威。
字謎猜對了,卻玩了嘉靖
最終,裕王點頭了,讓陳洪按方才商議的,回宮覆命。
陳洪走後,裕王一臉嚴肅,他不理解為何徐階如此不懂事,竟不經他的允許便當眾同意陳洪的提議,更不理解高拱、張居正二人,在關鍵時刻為何不幫海瑞說句話,尤其是張居正,他事先早已向其暗示過,他想保下海瑞。
是他們三人已經不把我放在眼裡了,還是事到如今,保海瑞已事不可為?
就在裕王耿耿於懷之時,張居正說話了:
“其實皇上這四個字裡,都含有不殺海瑞之意思。”
裕王眼含深意地問道:
“何以見得?”
言外之意,那你剛才想什麼來著?事情都已經定了,陳洪也回去復旨了,這個時候你來了個“馬後炮”有什麼用?
張居正繼續說道:
“海瑞的重病是李時珍給他診好的,海瑞上疏前,家眷都是李時珍送出去的,皇上非但沒有責怪李時珍的意思,還想請他來診脈,這便是愛屋及烏之意呀。
“‘好雨’指的是李時珍,自然也含有一個‘海’字,徐閣老解得好,‘月’字無日,皇上是怕王爺和群臣心中沒有君父,現在王爺和群臣都曰海瑞該殺,這便是‘月’字有了‘日’字。”
早已看出裕王有所不滿的徐階,聽了張居正這般變相為其解釋的話,大悅道:
“聰明莫過太嶽呀。”
到了這個時候,裕王才明白這其中的玄妙與深意。
早在張居正看到這兩個字謎時,心中便有了這般猜測,只是出於謹慎並沒有明說,而徐階也是看出了字謎中所隱藏的深意,才在陳洪說出那般話後順勢而為,不顧官場規則,替裕王作了決定。
張居正和徐階對聖意的揣測是對的——
嘉靖心裡十分清楚朝中清流對海瑞的態度,大多都是認可的。嘉靖想殺海瑞嗎?想,但是嘉靖不能,也不敢。
一來,為他擋風遮雨的嚴黨倒了,朝中清流一家獨大,裕王也在一旁虎視眈眈,若再發生“杖斃周雲逸”的事,估計他離退位也不遠了,就算不退位,他的名聲也難保住了。
二來,他早已看清海瑞是直臣,其所言之事所論之理也是真情,其目的是為了他好。因此,他動了惻隱之心,甚至是惜才之心,想為裕王繼位後的大明朝保住這把“利刃”。
只是,如今事情已經僵在了這裡,嘉靖不殺海瑞需要一個臺階,而這個臺階正是張居正和徐階所猜測的那樣——希望裕王這邊的人做一下“壞人”,定海瑞重罪、判海瑞死刑,到時嘉靖再以“聖明君主”的姿態出現,赦免海瑞的罪。
按理來說,雙方的心思都明瞭了,事情應該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可錯就錯在,裕王等人隨後給海瑞定下的罪名——
高拱:“以兒子辱罵父親的罪名,判他絞刑。殺不殺兒子,皆是父親一句話而已。”
裕王:“這個罪名好,就用這個罪名。”
這個罪名真的好嗎?
不,恰恰相反,正是這個罪名將嘉靖的怒火推到了頂端。
看起來高拱的話,邏輯沒有錯。可若細品這個罪名,不難發現——
“兒子辱罵父親”這個罪,不僅沒有體現海瑞的錯,反倒進一步肯定了海瑞的言辭;而以這個牽強的罪名判處海瑞死刑,又凸現了嘉靖的“昏庸”。
也正是因此,陳洪覆旨,嘉靖會惱怒地說道:
“……你何不乾脆說,好人由你們來當,惡人讓朕來做。”
因為有了這個罪名,嘉靖繼續殺海瑞,是昏君;而嘉靖選擇赦免海瑞,在世人看來,也非嘉靖聖明,只是沒一錯到底罷了。
那麼好人呢?
好人是清流,有了這個罪名,海瑞被赦免了,是清流的功勞;海瑞被殺了,清流努力了,仍舊是好人。
那麼清流在定這個罪名時,也沒意識到這一點嗎?
大機率是沒有。
也可能清流看穿了嘉靖所處的尷尬,清流自身又不願揹負罵名,所以才想出了這個罪名。認為,雖然這個臺階不那麼完美,但嘉靖也能湊合著用。
當然,出現這種情況,其實陳洪也有一定的責任。
最初,在徐階問陳洪嘉靖出字謎時的“語境”,陳洪的回答水分太大,以致誤導了徐高張,讓徐高張三人掉以輕心了。
當時,嘉靖之所以會寫下這兩個字謎,是因為陳洪那一番讒言:
“百官寫了奏本,都不願意再說話……內閣的意思,將百官駁斥海瑞奏本里的話都摘集出來交三法司明日定罪,奴婢有些擔心,那些人會不會為了自己的名聲,給海瑞定一個不明不白的罪,玷汙了主子的聖名。”
若徐高張三人知道嘉靖寫字謎前,陳洪說了這一番話,那麼自然不敢弄出那個“兒子辱罵父親”的離奇罪名。
只是可惜,傳話人在傳話時有所隱藏,最終逗了清流,清流也間接玩了嘉靖,並險些害死海瑞……
卿心君悅,讀別人的故事,過自己的日子。用文字溫暖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