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視劇《特赦1959》中,我們看到這樣一個有意思的場景:脾氣暴躁的徐遠舉被王陵基罵得直往後退,面對老王砸過來的書本,也只敢躲閃而沒敢撿起來扔回去。
徐遠舉敬畏王陵基不是沒有原因的:徐遠舉當保密局西南特區區長期間,就跟王陵基過從甚密,很多特務辦不了的事情,徐遠舉都會請王陵基幫忙,王陵基基本是有求必應,徐遠舉欠了王陵基不少人情。
王陵基之所以拿書本砸徐遠舉,是因為徐遠舉說話總是不太好聽,在“王陵基捐獻文物”一事上又放錯了炮。
熟悉那段歷史或者看過《特赦1959》的讀者諸君當然都知道,徐遠舉❀十五萬現大洋買到的文物沒有一件是真的,以至於他“捐獻”出來鑑定後,功德林戰犯管理所所長王英光和政委賀春年都在考慮要不要告訴他實情——他們是怕王陵基受不了這個打擊,會氣得背過氣去。
王英光和賀春年考慮周全,徐遠舉卻哪壺不開提哪壺:“張伯駒(曾任安武軍全軍營務處提調、長江巡閱使署諮議,著名收藏鑑賞家、書畫家、詩詞學家、京劇藝術研究家)捐獻文物給國家,報紙用這麼大標題;你給國家捐了那麼多文物,怎麼沒有一點訊息呢?你到底捐沒捐?”
王陵基當場就急眼了:“你說這話啥意思?你開什麼玩笑?不是真的還是假的?王陵基啥時候吹過牛?你再說,我撕爛你的嘴巴!”
王陵基勃然大怒,徐遠舉訕訕而笑,他知道自己真惹不起這個“王靈官”,連王英光和賀春年、胡大樹也知道,王陵基發起火來,連老蔣都難免挨耳光,王英光總結得很到位:“這也算是他人生的巔峰之作了,經常拿出來炫耀。”
王陵基與蔣介石同歲,他打老蔣的時候大家還都很年輕(似乎是1913年的事情),所以後來老蔣捱了兩個耳光而沒有計較,王陵基當上省主席之後還洋洋得意地跟別人吹噓——那些話戴笠和毛人鳳、徐遠舉即使聽到了,也不敢向老蔣彙報。
官場上的事情原本就是如此,王陵基不管說了啥,只要涉及到老蔣醜聞,就沒有人敢去彙報,因為老蔣極有可能會將他們一同滅口。
老蔣不知道王陵基到處吹喇叭,王陵基也知道老蔣被矇在鼓裡,而其他大佬一看情況如此微妙,也不能不對老王敬畏三分。
王陵基其實是很兇殘的,沈醉在《戰犯改造所見聞》中回憶:“王陵基愛殺人,特別是他擔任重慶衛戍司令期間,殺人最多。任劉湘部第三師師長駐在萬縣時,也殺過不少人。所以,重慶和萬縣老百姓都背地裡叫他‘王靈官’,意思是罵他凶神惡煞。”
沈醉說的這件事應該是真的:王陵基在重慶任衛戍司令時,有天坐著八人抬的大轎上街巡查,看到幾個中學女生牽了一條狗正迎面而來,狗的頸上掛了一塊“王靈官”的木牌。他一怒之下,便叫隨從的衛士用駁殼槍做出了禽獸不如的事情,痛得那幾個女學生痛得在地上亂滾,他才叫住手。
王陵基也是個人,但是他做出來的事情,確實不是人能做出來的,如果沈醉所言非虛,那麼王陵基就是百死莫贖。
事情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裡:王陵基打過老蔣,而且做事也兇殘得突破了人類底線,為什麼杜聿明、徐遠舉等人對他還恭恭敬敬?
更搞笑的是王陵基還“亂認同庚”,杜聿明也總是拿這件事跟王陵基開玩笑:“杜聿明對他的年齡是很清楚的,有時看他愛逞強不服老,總愛當著很多人問他:‘您今年高壽?我老是記不清楚。’過去王陵基總是看他一眼之後,便很驕傲地回答:‘我有幸和你們的校長同庚。’”
後來情況變了,再有人說王陵基跟老蔣同庚,他就堅決不肯承認了:“誰還願意和你們的校長論同年,我現在是和朱老總認同年了!”
王陵基跟老蔣認同庚,當然就像王陵基吹噓他扇老蔣耳光一樣,沒有人敢去找老蔣求證,於是王陵基得逞了:他步步高昇直至上將,也成了功德林裡蔣軍戰犯中軍銜最高的一個,被俘的時候,隨身居然攜帶著八萬兩黃金,那可比他買假古董用的十五萬銀圓值錢多了。
既是王陵基的“同學”,又是特務出身,沈醉對同學們的家底摸得很清楚:“這些人被俘虜時,身上都帶有不少黃金美鈔。按規定,除了像四川省主席王陵基的八萬兩黃金,宋希濂、馬勵武等的幾千上萬兩黃金,郭旭一手提箱美鈔等,屬於公款,應予沒收外,凡帶在自己身上的,即使也有些是公款,只要為數不太多,照樣是歸自己所有。”
沈醉對敢打老蔣耳光的王陵基敬而遠之,對捱了老蔣兩個耳光的另一個戰犯同學,則是滿腔仇恨:“周振強是浙江諸暨縣人,在孫中山先生身邊任衛士。黃埔軍校成立,孫先生送他去第一期受訓。畢業後,他又給蔣介石擔任警衛工作,一直升到蔣的警衛大隊長、教導總隊旅長,後來才轉任其他工作。我從重慶一到北京,就認出這位仁兄和我也是冤家對頭。”
周振強當綦江警備司令的時候,就跟戴笠的心腹、重慶衛戍總司令部稽查處副處長(代處長,上校軍銜)兼督察長沈醉結下了死仇,而這個死仇的起因,就是沈醉手下的特務胡作非為,徹底激怒了周振強。
沈醉對手下那個特務的罪行十分清楚,如果把那特務的全部罪行都複述下來,就跟王陵基在重慶街頭做的事情一樣,可能會汙了讀者諸君的眼睛,所以只好略過不提。
黑臉的周振強面對囂張的稽查特務動了真火,直接下令把那個強搶民女逼良為娼的特務槍斃了。
沈醉並不檢討自己的手下胡作非為,反而認為周振強沒給軍統面子:“當時的稽查員,一般都是少尉到上尉級。周振強這樣無法無天隨便槍斃一個軍官,我也就準備同樣無法無天,把這個司令抓起來。所以,我立即下令調了幾十個稽查員和特務隊隊員,分乘兩輛卡車趕赴綦江。”
沈醉這就是胡攪蠻纏無理取鬧,戴笠電話裡罵了他一頓,他才承認被槍斃的稽查員並不是軍統分子,而是他從社會上招募的惡棍地頭蛇。
外聘的臨時工,死了也就死了,戴笠毫不在意,在電話裡痛罵沈醉糊塗:“周振強那可是捱過委員長耳光的人,這樣的人,也是你惹得起的?”
為什麼捱過老蔣耳光的人也是軍統特務和一般嫡系比不了的?這一點戴笠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楚:不管是沈醉還是徐遠舉、周養浩,就是把臉湊上去,老蔣也懶得打,而戴笠不但捱過耳光,還被手杖敲打過無數次,所以他才是老蔣最信任的人。
周振強捱過老蔣耳光,在蔣軍內部乃至功德林戰犯管理所並不是秘密而是談資,沈醉在回憶錄中也不無調侃地記述:“周振強曾經當過孫中山的衛士,以後孫中山保送他進黃埔一期。畢業以後,又當過蔣介石的侍從參謀、侍從副官。一次因為忘了替蔣介石提皮包,被蔣介石重重抽了兩耳光。人們一見到他,總喜歡故意問一句:‘蔣介石是不是打過你?打是親罵是愛,蔣介石是不是特別喜歡你?’周振強則甕聲甕氣地咕噥道:‘打過就打過。現在還提這些事情幹什麼!要問你去問蔣介石,問我幹什麼?’”
奇葩的戰犯隊伍,或者說蔣系將領。打老蔣耳光的吹噓半生,捱過老蔣耳光也覺得挺驕傲,將軍級的特務居然還惹他們不起,看起來康澤那句話說得一點都沒錯:“我算看透了,老蔣的軍隊,是這個世界上最無能的軍隊!”
康澤本身就是老蔣的將領,而且是受老蔣和“國防部長”、“參謀次長”直接指揮的高階將領,他在指揮大兵團作戰方面,就是豬八戒的脊樑——無能之輩,襄樊之戰緊要關頭,他居然大擺宴席慶祝自己五十歲的生日。
沈醉回憶:康澤在1948年7月1日做生日的那天,興高采烈地接受了當地的行政專員、縣長和幾個旅長等文武官員為他祝壽而擺設的壽宴,舉辦的堂會。一位當地有名的女演員正賣力地高唱“萬壽”獻詞,主管情報的董益三(原軍統電訊處少將副處長,時任第十五綏靖區第二處處長,與康澤一起被俘,與沈醉同在1960年第二批特赦)火燒屁股搬匆匆忙忙走到他身邊,報告解放軍已經發起總攻。
沈醉在回憶錄中嘲諷:“康澤是舉手就擒的,沒有按照他向‘校長’表示的決心,‘與城共存亡’,也未做到‘不成功,便成仁’,而是乖乖地當了俘虜。”
其實沈醉也不用嘲笑康澤,那所謂的“軍統三劍客”,在被抓的時候也沒有一個人反抗,沈醉在預感到危險的時候,連槍都沒敢帶,口袋裡只是裝了十兩黃金以備不時之需,他的十兩黃金和杜聿明的八兩黃金都沒有被沒收,所以杜聿明在戰犯管理所能送給文強十包駱駝香菸,沈醉也想從自己的幾條“大前門”中拿出一條送給董益三,結果董益三寧肯撿菸頭,也不肯收“老同事”沈醉的香菸。
曾經兇殘暴戾的軍統將軍級特務被抓後,再也囂張不起起來,我們從徐遠舉被王陵基罵得不敢吭聲、沈醉對周振強敢賭不敢言這兩件事中,也能看出比較可笑的蔣軍官場怪現狀:打過蔣介石耳光的上將王陵基,將軍級特務不敢惹;捱過蔣介石耳光的司令周振強,將軍級特務也惹不起。我們中學課本上有兩篇嘲諷文章,徐遠舉和沈醉如此敬畏“老蔣的耳光”,讀者諸君看著是否眼熟?
打過蔣介石耳光的,徐遠舉不敢惹;捱過蔣介石耳光的,沈醉也惹不起。這搞笑故事(事實)的背後,有多少令人齒冷的蔣系官場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