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海子,估計沒下過海。
我第一次下海一九七九年在中國渤海;最後一次下海二零一四年在大洋洲黃金海岸,之後我宣佈:此後大海是大海、我是我,兩不相干。
七九年暑期認識實習,我們班去了大連。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大連是東北人做夢都向往的地方,儘管學校規定人要在工廠裡,但規定管控不住人心裡長草,就我個人操行而言,遊玩第一位,實習做幌子。班級裡下過鄉的當過兵的做過工的,個個不缺社會經驗,跟工人師傅混成哥兒們不在話下,點過卯就開溜不止我一個。一天下午,同學幾個相約跑去老虎灘。
當年國人別說旅遊,離開家門都困難,各種介紹信就限制了人的腿腳;旅遊在當年叫出差,各城市的公園、風景區是當地人的休閒場所。
七九年老虎灘公園就是一處野地,沒啥人工裝飾,基本原始形態,石頭臺階是有的,如果連這都沒有,就不配叫公園了。
我們幾個內地學生打出生第一次見到大海,興奮的不可名狀。老陳都三十多了還爬到離海水最近的礁石上,展開雙臂背向海面,喊來同學給他拍照,要與“激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合影。正值午後天陰風緊時分,浪頭大的駭人,老陳剛站住,一個浪頭撲來就把他拍倒在礁石上。同學幾個趕緊把老陳拽上岸。
沒照上?那不成,老陳又一次爬上礁石。
老陳爬上礁石三次,照片總算拍成了,人也被海浪拍得狼狽不堪,癱坐在岸上渾身打抖。
老虎灘沒什麼看頭,老陳的逞強聊勝於無,給大夥添了幾分遊興。同學幾個順著海邊漫無目的溜達,忽然就發現一個牌子,牌子上寫有紅色大字:探海洞,這個有點刺激,必須下去看看。
探海洞是不是天然的不好說,洞壁面的臺階肯定是人工雕鑿的,臺階很窄也很陡,還有些溼滑,旋轉著往下延伸。探海洞深度在四五米的樣子,洞裡面更是狹窄,只能轉開兩個人身。率先下到洞底的人一聲驚呼,隨著就是一聲又一聲的驚呼。
——探海洞底是一片沙灘,就是此刻的海平面,大海在眼前一覽無餘。探海洞上面和下面大不相同:老虎灘上亂石嶙峋,探海洞底細沙綿綿。探海洞底的沙灘上,留下貝類的殼,還有小蟹。海浪遠遠地在推近、退回,泛起白色的水沫裙邊,天雖然陰沉,海水也無蔚藍,白色的水沫在黃色的沙灘上留下的畫面依然很美。海浪簡單往復的動作,把人的神經蕩松,把大腦的溝迴盪平。探海洞底的人都不再出聲,呆呆地看著大海,說不上是欣賞還是驚駭還是什麼別的,直到有人又一聲驚呼:漲潮了!
漲潮了,海浪推近,沙灘被衝上來的海浪淹沒,被驚醒的理智讓所有人明白一個事實:海浪幾個來回就會把探海洞灌滿。
快撤!
剛剛還平靜的大海,忽然就發了瘋,把推近、後撤、再推近的頻率加快、把浪頭推高,似乎是闖入者偷窺了它的秘密,一定要接受懲罰一般,人蹬著臺階往上爬,海水就在下面追。臺階好像增多了也更加溼滑,上下洞彷彿兩條線路,我的大長腿也不夠長了,越是心急腳下越是打滑,爬上去幾個臺階又出溜下去,身後嘩嘩的水聲像敲喪鐘。假如不是正當年,肯定有人難逃一劫。最後一人脫離洞口時,探海洞僅有幾個臺階裸露留給下一個浪頭。
老虎灘公園早已找不到探海洞,如此兇險的地方不對遊人開放了。我敢打賭,一定是有人葬身探海洞。
一九九七年體檢,眼科大夫翻看我的眼皮後問我:沒感覺到不舒服?
我搖頭又點頭。視力不好,難受是經常的,說不清是常態的還是非常態的。
大夫從我眼睛裡夾出一綹眼睫毛,我倒睫,這個我能想到。
耳科大夫問了眼科大夫同樣的話,我就有點蒙。
大夫從我的耳朵裡夾出一塊小石頭,我吃驚地看著,大夫說還有呢,大夫笑著又夾出一塊。耳科大夫問:你不知道石頭什麼時候、怎麼進的耳朵?
我想想。石頭進了耳朵裡,自然不是別人塞進去的,就算天上掉下來的,砸了腦袋有可能,砸進耳朵就屬天方夜譚。
我終於想起來了:耳朵進石頭唯一可能發生的地點,是大連經管校下邊的浴場,時間是兩年前。
我和同事小高在經管校學習大機組新技術,剛去的日子天氣晴好,小高非逼著我買泳衣,非逼著我學游泳。我跟小高說游泳衣可以買,但我就在岸邊溜達;沾水也可以,進海里洗洗腳。那天中午特別熱,學員們多數都在海水裡泡著,我一個人頂著大太陽坐在沙灘上烤著。小高說你真是犟,這麼多人保護你,你就緊貼著海邊,進水裡涼快涼快有啥可怕的,沒腳脖子深,想淹著都費勁。其他學員也動員我進水涼快涼快。
那年代不懂防曬,穿著泳衣日光浴,皮膚燙的難受,看著清澈的波浪,我終於邁進海水。
海水裡一幫人,沒有幾個會游泳的,都在泡水,都趴在淺水裡涼快;我加入了,涼快的很開心。
經管校下邊的海灘坡度很小,均勻的鵝卵石顆粒不大,趴在上面的感覺舒服極了。陽光在傾灑,海水在輕撫,雙肘支撐著漂浮的身體,還有旁邊人誇我的泳衣進水後更漂亮,我心裡美滋滋的,知道他們其實是在誇我身材好。
午休時光在美妙的感覺中溜走,沒有睡午覺勝似睡午覺,該去上課了沒人願意出水,都賴在水裡。二十年後國人跑去國外旅遊,夏威夷、普吉島、馬爾大夫什麼的,去那裡幹嘛?中國有著老長的海岸線,難道外國月亮比中國月亮圓?
中國月亮跟外國月亮同樣圓,中國海水浴場真就不如以上那些外國海水浴場。大連經管校下面的海水浴場,給了我大大的教訓。
平靜的大海正輕盈地蕩著,突然就像被人猛推一下的鞦韆,把趴在鵝卵石的我們全都衝了起來;大家沒有防備,儘管水不深,掀翻人還是綽綽有餘。
會游泳的人很快坐起來,而我在海水裡失去平衡,東搖西晃,海水一浪一浪衝擊著我的背部,冷不防一個浪頭打在我頭部,我臉撞到鵝卵石上,海水灌進我耳朵。小高看到我的狀況,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控制住。
我耳朵裡進水了。單腳跳,水能空出來,小高教我。
跳了一陣,耳朵裡還是有水的感覺。
都這樣,殘餘的水還不得幹一會兒?小高安慰我。
過去了兩年,耳朵裡殘餘的水變成了石頭。小高樂了:啥事到你那都各路,人家進點水啥的,你就能進個石頭。是兩個石頭,我糾正他。
年初南半球的澳大利亞陽光燦爛風光旖旎,先生本科班級同學的二零一四年聚會就選址布里斯班。 居住在布里斯班的同學,事先安排好了幾日的活動內容,不巧的是去黃金海岸那天早上陰雨,澳洲同學說沒事,這個季節不會下大雨。
在山東乳山見識了銀灘,對金銀命名的海邊有了莫名的嚮往,估計跟我一樣的人很多,聽到如此動人的名字,就會浮想聯翩:金色的漫漫沙灘,碧綠的海水浴場,蔚藍的天空飄著白雲朵,海鷗成群地翱翔、鳴叫,椰子樹揮動著熱帶風光……雖然陰雨,絲毫不影響心裡的一派燦爛。
初次到澳洲一切都陌生,也不好意思東問西問,跟著走就是了。出門前澳洲同學說帶上泳衣泳褲,不用說也知道一定是去浴場,而且是黃金海岸的浴場。果然,車停在浴場外面,澳洲同學招呼大家去換泳衣。我換泳衣不是去海里玩水,我脖子上掛著單反,我是要拍片子,近距離拍攝海浪。所有攝影書籍都告訴你:你拍的不夠好,就是離的不夠近;想離得近些,不換泳衣是不行的。
大夥都進水裡了,我在海浪飛沫的邊緣拍照,先生一個人穿戴整齊坐在沙灘上看堆兒。先生水性好,我也給他帶了泳褲泳帽,可他就是不換,就是不下水。他真是有記性,一九八七年在大連星海公園游泳,被岩石劃破了腳板,此後他只在泳池下水。
我一個人在沙灘上拍照,鏡頭追逐著層疊的海浪和天空翻卷的烏雲,整個浴場除了十來個同學,沒有其他人玩水,岸邊行走的遊人也很稀少。
所謂海水浴場,風平浪靜時才是,風大浪高時就不是,眼下的黃金海岸就算不得浴場:厚重的海水呈現出翡翠的墨綠色,視野中的海面是立體的,四五個浪頭搭著臺階整齊地移向海岸,最遠也是最高的臺階上面,緊緊壓著藍黑色雲團構成的天空,偶爾一隻海鷗在浪頭前倏忽而過。
小雨飄著,我沒給相機佩戴遮雨帽,照片也拍得足夠多,滿意的也有幾張,我就回到岸上把相機裝起來。
岸上除了看堆兒的先生,還有一個女同學在錄影,我穿著泳衣站在先生旁邊,觀看同學們戲水,觀看浪頭衝起來的飛沫,忍不住移步到飛沫邊緣,溼溼腳。
我低頭看腳下純淨的海水出神時,冷不防被人抓起胳膊拖離沙灘,我掙扎著反抗無濟於事,來不及看清是什麼人時,已經噼裡啪啦踏進了海水裡。
是班級的老大哥,他緊緊抓著我胳膊,一邊批評我先生不下水不管媳婦,一邊拖著我繼續向海水深處走。海水深度已經快到我胸口了,我驚惶地喊我不會游泳不能往裡去了。老大哥一手抓著我胳膊一手拉著自己媳婦,我在晃盪的海水裡站不住,老大哥說雙腳跳著就穩了。我嘗試著跳,跳著也站不穩,恐懼的我下意識地喊我要回去。海浪嘩啦啦的聲音蓋住我的喊叫,老大哥沒看我,沒有感受到我的意願,抓著我的那隻大手沒有鬆開。那一刻我忽然絕望:男人力氣真是太大了,我的意志自己無力做主了。
老大哥跟我先生感情非常好,我們結婚後不久老大哥就寄來美元,讓我先生考託福去美國,在我先生口中,老大哥已然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經常聽先生講起他們讀書時的種種,我對老大哥也有親切感。老大哥讀書時三十多,眼下剛剛退休,攜帶夫人一同參加同學會,我是第一次見到嫂子。看到其他同學都進水玩,我穿著泳衣孤零零沒人管,老大哥於心不忍,一片好心一片善意帶我進水暢快暢快。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所警示,我從來沒這樣抗拒過海水:從老大哥抓起我那一刻我就抵抗,一直在抵抗;從被老大哥抓起那一刻,我就一直沒有穩住自己,一直在掙扎。在我無力掙脫老大哥的大手,在海水裡無根無底地搖晃時,突然被海浪打翻,沒等我爬起來,一股力量把我掀起,整個人被摔在海浪裡。
不知老大哥何時鬆開了我胳膊,我本能地伸手求救;與此同時離我最近的孫同學向我伸出手,可是浪頭把我吸走,孫同學的手沒有夠到我。把我吸走的浪頭順時針地翻卷,我就在空心的浪頭中體會衣物在洗衣機裡的感覺;離心力讓我的後背緊貼著海水,我的面前是空的。這一定是老天讓我不死,如果我朝向相反,瞬間我就跟龍王見面了。問我怕了沒有,還用說嘛,孫同學的手沒有夠到我,我就怕了。
你注意到了浪頭一浪接一浪的前來,你不一定知道,浪頭是一浪壓著一浪後撤,而且後撤的浪頭在下方,被後面趕來的海水撲在下面。我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逃離,那就是這個浪頭會有一次近岸邊的反撲,我必須在浪頭拍岸時站穩,抓住救我的手。
幸虧父母給了我一副良好的神經,在浪裡翻轉的危機時刻,我瞬間做出了正確的判斷和反應。我在浪頭裡翻轉,努力保持著向前的姿態,在浪頭反撲再次回抽前,我撲向岸邊,一直伸著手等著拉我的孫同學,一把抓住了我。
剛剛發生了什麼?一個巨浪突然而至,拍倒了所有人,會游泳的率先站起來,不會游泳的倖免於難,大嫂腿扭傷了。
我死裡逃生,失魂落魄踉蹌上岸,我問錄影的女生錄到我遇險了麼。
錄影機裡,沒有錄下我被浪頭拍倒捲走,那一時刻錄影的女生被突發的巨浪嚇到,鏡頭裡錄下的全是水花,巨浪竟然飛越到了她的腳邊。
我跟死神擦肩而過,沒注意到事態的人不清楚危機;老大哥應該是清楚的,他鬆開了我他很難為情,大嫂也不斷責備他。我說別責怪老大哥,大浪來得突然,誰也沒有料到,人力抵不過大海。大嫂說人家不下海他偏強求,多危險;我說老大哥也是一番好意,他不忍我一個人穿著泳衣幹晾著。
那個巨浪,和那個巨浪造成的危機,被岸邊小房子裡的救生員看到了,他走到海里,站到遊人的後方,他壯碩的形體頓時讓人有了安全感。可是,剛才他幹什麼去了?他不應該一直站在危機高發區域嗎?
我也寫詩,但我不作妄想,面朝大海,我看到的是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