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丙辰六年十一月,深夜,中年將領佇立於武昌城頭,雙眉緊蹙地凝視著遠方湘軍那些漫山遍野的營壘。
長江上檣帆林立,江岸邊旌旗招展,縱橫交錯的溝壑戰壕,層層疊疊的藩籬柵欄,已將這座孤城圍得水洩不通。
彈盡糧絕,援兵不至,一年半的漫長堅守,無數次的生死周旋,韋俊已經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只是在這個月影婆娑、星河璀璨的美好夜晚,他卻必須要做出一生中最痛苦的抉擇……
棄城!
兩個苦澀的字眼從喉頭艱難擠出,沒有人知道這個剛剛三十歲的太平軍悍將下了多大的決心——深秋的寒風冰冷刺骨,刮過韋俊那看似毫無表情的面龐,但黑夜中兩行滾燙的液體,卻漸漸模糊了男人的雙眼……
歷史會記住這一天——公元1856年12月19日,太平軍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撤離湖廣省府。至此以後,太平天國的勢力再也未能染指上游的湖北地區,而從韋俊含淚棄城的這一刻開始,喪鐘已為千里之外的天京,悄然響起……
武昌城下的反覆爭奪
1856年4月,武昌前線突然傳出驚人訊息——湘軍名將羅澤南在率眾攻城時為流彈擊中左額,數日後重傷不治,殞歿營中。
羅澤南乃是湘軍元老,更是軍中高階將領,以其地位身份,亦要親臨戰場以身犯險,更意外陣亡於城下,可見武昌戰況之焦灼急迫,攻守之激烈兇險。而在此之前,清廷和太平天國圍繞這座湖廣重鎮的爭奪,已持續了一年多時間,類似這樣的生死惡戰,幾乎每天都在重複上演。
武昌,擁九省通衢地利之便,又是湖廣省府所在,對清廷而言,具有極其重要的戰略地位和政治意義,而此城更是太平天國長江防禦體系在上游地區生死攸關的一環。
因此,除了下游的天京主戰場烽火連天之外,武昌的攻防也成為對戰雙方在西線的戰略重點。
自1855年春第三次攻佔武昌後,太平軍便在城東、南、北三面高築土牆,又於紫荊山、小龜山、雙峰山等制高點架設火炮防禦,更環城挖掘出一條長六里、寬深各三丈的巨型戰壕,配以各種木柵、石壘,使本就易守難攻的武昌城,變得更加堅不可摧。
而清軍方面,為能儘快克復湖廣省府,也在城下麇集水陸兵勇超過兩萬人,欽差大臣、湖廣總督官文親自指揮北岸漢陽戰事;湖北巡撫、湘軍統帥胡林翼則督師進犯南岸武昌。朝廷除每月撥銀近三十萬兩外,咸豐帝更下旨周邊川、陝、晉三省按月籌餉五萬兩,以供楚地討逆平叛之用。
圍繞武昌的最終歸屬,雙方展開曠日持久的爭奪,然而攻之愈急,拒之則彌堅,清軍無法一舉克城,太平軍亦難以順利破圍,1855年雙方的攻守態勢,在反覆拉鋸中逐漸陷入僵持。
只是時間進入1856年後,隨著清軍攻城次數愈發頻繁,攻勢也更加猛烈,尤其是5、6月間,湘軍水師又陸續焚燬了太平軍的江面艦船,徹底控制住長江航道,水陸被圍的武昌城,慢慢呈現出力竭不支之勢。
坐鎮天京的楊秀清非常重視湖北戰局,1856年6月,在東線合擊江南大營的關鍵時刻,東王仍先後抽調檢點古隆賢、翼王石達開等兩批人馬西援武昌,但因守城部隊與援軍缺乏接應配合,難以協同作戰,以致屢屢為湘軍所隔,始終不能達到解圍破敵的戰略目的。
好在武昌守將乃是太平天國前期赫赫有名的悍將韋俊,此人從金田起義開始,便跟隨太平軍一路南征北戰,作戰勇猛,戰鬥意志異常堅定。
駐防武昌期間,在被動困頓的境況之中,韋俊憑藉堅城重炮,固守待援,不僅給予來犯之敵極大打擊,還策動了數次出其不意的反擊,令大舉壓境的清軍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都只能望城興嘆卻一籌莫展。
而韋俊還有另一個更加顯赫的名頭——他是北王韋昌輝的胞弟,太平天國中地位尊崇的“國宗”。當然,也正是因為這個特殊身份的緣故,為其日後命運的劇烈轉折和一系列不該發生的悲劇,早早埋下了伏筆……
“天京事變”後的尷尬人生
1856年9月,就在武昌戰局僵持不下之際,天京城中意外爆發血腥內訌,北王韋昌輝受天王密詔領兵返京,夜襲東王府,楊秀清闔府被屠,此後韋昌輝更以誅除東黨餘孽為名大開殺戒,導致兩萬多精銳太平軍無辜慘死,正於湖北督戰的石達開,聞訊只得暫緩營救行動,星夜東歸平亂。
而當年10月,“天京事變”的訊息傳入清廷,咸豐帝立即降旨“乘其內亂,次第削平”,此後清水陸援兵陸續開赴武昌城下,兩廣總督葉名琛於年初籌購的600尊洋炮也在9月底送抵前線清軍大營。
現實的情況是,清軍的實力正在逐漸加強,而太平天國高層的主要精力又全部放在內部鬥爭之中,無暇顧及遠在湖北的西線戰場,石達開回師天京,更使整個針對武昌的救援行動戛然而止。
路斷援絕的武昌太平軍,時刻面臨著嚴峻的生存考驗,單憑韋俊的忠誠和一腔熱血,既無法卻兵退敵,亦不能解救萬千戰士於水火。
但若是讓城別走,太平天國失去西線最重要的戰略據點不說,下游江西、安徽也將隨之面臨湘軍的軍事威脅,而丟失武昌之罪,更是韋俊所無法承擔的。
1854年9月,太平軍被迫撤離武昌,次月守將石鳳魁、黃再興便被召回天京,以失城之罪問斬,這樣的前車之鑑,使得年輕的太平軍將領不敢輕舉妄動。
內憂外患之中,彷徨矛盾之時,天京城中再次傳來訊息——因翼王闔府在變亂中慘遭殺害,11月,震怒的石達開以清君側之名從安慶起兵直逼京師,洪秀全丟車保帥,將天京事變劊子手韋昌輝分屍棄市,其黨羽親眷亦悉數被殺。
持續兩個多月、造成數萬人慘死的“天京事變”終於結束,只是韋昌輝之死卻成為了壓倒韋俊的最後一根稻草。
此時,因內訌而元氣大傷的天京,根本沒有能力再繼續組織救援,而猜忌心極重的洪秀全,在處死韋昌輝之後,接下來會否對韋俊痛下殺手亦不得而知。
武昌已淪為太平天國的“棄子”,而在這場空前災難中痛失親人的太平軍將士,即使不對韋俊深惡痛絕,也斷然不會以身犯險去營救危難中的“北奸”至親。
客觀來說,這種情況下如果執意固守,也不過是拉著兩萬多士兵和武昌一起殉葬。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儲存實力再謀出路。而主將韋俊不僅要承受家族罹難的痛苦,更擔憂遭受株連而惶惶不可終日,雙重煎熬之下再無堅守之志。思慮再三,終於做出了棄城突圍的決定。
棄城,卻拋棄不掉被敵視的命運
11月中旬,韋俊開始指揮部眾頻繁發動夜襲,企圖疲勞對手,並趁亂實施突圍,但清軍似乎也意識到太平軍所為,不過是“以圖乘隙狂竄”,故而只是堅守防線,以逸待勞,每逢太平軍突圍,便濫施槍炮,擊殺其有生力量,待太平軍回城,又令各路兵勇輪番攻擊,實施反騷擾,以此阻遏對手脫困。
陸路破圍屢屢受阻,韋俊只得改由水路撤離,並提前在“近城江岸各數十里,預備木筏、快劃”,同時計劃在武昌、漢陽留下部分將士繼續守禦,迷惑、牽制清軍,以減輕突圍部隊的軍事壓力。
12月19日,清軍照例出擊騷擾,不料傍晚時江面突然狂風大作,本就敷衍應付的水陸兵勇見狀慌忙收兵回營,而數千漢陽太平軍乘此良機迅速由東門遁出。
武昌守軍則在城頭遍插旌旗,吶喊鼓譟,城下清軍不防有詐,放鬆警惕。午夜時分,太平軍同時由各門奪路而出,悄然撤至江岸登舟。
兩個時辰之後,南岸龜山突然騰起熊熊大火,這是主力安全撤離的訊號,此時清軍才驚覺異常並追至岸邊,但只剩少數後隊太平軍未及撤退,而武昌、漢陽共計兩萬餘守軍,此刻早已平安駛往下游。
無論如何,時隔六百餘日後,清軍再次克復湖廣省府,朝野上下一片歡騰,而洪秀全得知武昌失守後勃然大怒,便要將韋俊治罪,幸而李秀成出面反覆為其開脫求情,直言內m亂之後正是用人之際,而韋俊棄城也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天王這才悻悻作罷。
韋俊從武昌撤退後,引軍前往江西境內,此後轉戰撫州、吉安等處繼續於清軍周旋,雖然戎馬倥傯,但這也是韋俊人生中難得的一段安穩時光。
1857年,太平天國再次遭受重創——內亂之後主政天京的翼王石達開,因飽受洪秀全的猜忌與掣肘,於當年6月憤然離京,返回安慶後招收舊部,隨即以西征之名率十餘萬人揮師入贛,走上了與天京分庭抗禮之路。
為應對分裂後“國中無人,朝中無將”的困頓局面,洪秀全被迫啟用陳玉成、李秀成等後起之秀主持全軍大局,並於1958年秋恢復“五軍主將制”,而手握重兵又能征善戰的韋俊,得以出任右軍主將,躋身太平軍核心將領之列。
只是好景不長,1859年初,跟隨翼王遠征的楊輔清,因意見不合脫離石達開所部,率七萬人馬重回天京。洪秀全大喜過望,委以中軍主將之職,卻別有用心的將一直在江西活動的楊輔清,調至皖南駐防。
這樣的安排充分說明洪秀全一直對韋氏族人心存芥蒂,此前網開一面無非是形勢所迫,此刻借刀殺人的意味卻已相當明顯——楊輔清乃是東王楊秀清義弟,對於韋氏族人自然是恨之入骨,而彼時韋俊正率部駐守皖南池州,韋、楊狹路相逢,後果可想而知。
而韋俊自知理虧,主動配合楊部進入皖南,但同年3月,楊輔清攻下與池州接壤的至德後,多次挑起矛盾、製造摩擦,更揚言要為兄長報仇雪恨。
楊輔清意氣用事,韋俊以大局為重不願與其發生衝突,思來想去只有離開皖南這塊是非之地,並準備率軍北上,渡江至浦口投奔一直對其抱有善意的李秀成。
然而退避三舍之舉卻引來了另一場軒然大波,韋俊的人生,甚至太平天國的命運都因此發生了轉折……
積怨:從和州械鬥到池州兵變
1857年石達開出走後,陳玉成便接管了翼王留在安徽的地盤,而太平天國後期,軍隊將領佔山為王、擁兵自重的思想又相當普遍——英王將皖省視作自己的私產,如今韋俊要帶兵出走,投靠的物件還是一直與自己有競爭關係的李秀成,年輕氣盛的陳玉成又怎會聽之任之?
1859年10月,韋俊領兵由池州東進,行至和州地界準備揮師渡江北上,不料為陳玉成部下所阻,並告知若無英王手諭,安徽境內一兵一卒皆不得妄動。
雙方針鋒相對,互不退讓,言語失和之下竟然大打出手,而前來接應的李秀成部也很快加入械鬥,同屬太平軍序列的三方人馬,在和州渡口瘋狂火拼,最終造成數千人傷亡的嚴重後果。
被迫撤回池州後,韋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憤怒和委屈——天王洪秀全猜忌排擠,上司陳玉成又刻意刁難打壓,同僚楊輔清對其更是視若寇仇,這太平天國疆域雖廣,可哪裡又有他韋俊的容身之所?
顧全大局換來的是得寸進尺,忍氣吞聲回報的是步步緊逼,長期的積怨和所受的不公,瞬間化作滿腔怒火,喪失理智的韋俊,最終做出了一個令其得以善終卻又在日後身敗名裂的決定——背叛太平天國,向湘軍投誠!
為表誠意,韋俊先向湘軍交出自己和所部官員的幾百枚印章,以示交割權力,同時為將功贖罪,還向湘軍立下“投名狀”——將攻下太平天國重鎮蕪湖。
韋俊憤而變節,自有其複雜深刻的原因,但其麾下劉官芳、黃文金、古隆賢和賴文鴻等將領,卻不願與其同流合汙,背上賣主求榮的千古罵名。
11月1日,韋俊揮師攻陷蕪湖,並強令城內軍民剃髮投降,只是三日之後,待其離去,劉官芳等人立即反正,並率將士回攻池州。
從3日開始,太平軍眾將連續攻城,韋俊也不愧悍將之名,屢屢擊退攻城之敵,而湘軍聞訊亦揮師水陸來援,古隆賢等勢單力弱,只能無奈撤走,並向正在皖南轉戰的楊輔清求救。
12月初,兩軍聯手復臨池州,韋俊攜改編後的萬餘叛軍踞城固守,此後半月,兩萬皖南太平軍環攻城垣,日夜不息,楊輔清更豪擲千金懸賞求購韋俊首級,並發動政策攻勢,號召誤入歧途者早日迷途知返。
12月23日深夜,乘韋俊至城外巡營之機,池州東門守軍突然開啟城門,楊輔清揮師一擁而進。入援清軍與部分叛軍負隅頑抗被殲數千人,韋志俊眼見大勢已去,收集殘部狼狽逃往徽州。
憤怒的背叛者,落寞的可憐人
池州叛亂雖然平息,然而韋俊的叛降,卻給太平天國帶來了相當糟糕的負面影響。
首先韋俊是太平天國金田起義的元老,又是當時五軍主將之一,此前無論順逆成敗,太平軍中還從未出現過如此高級別的將領投敵,而韋俊之後,叛降變節之事開始屢見不鮮。
其次,1859年後,太平天國實力每況愈下,韋俊投敵使整個形勢更為雪上加霜,而戰火頻仍的皖南地區,經歷兩個多月的戰亂襲擾,也是一片狼藉、殘破不堪。
只是客觀分析,韋俊的叛降又充斥著走投無路者的悲情色彩,同樣是天京事變的受害者,韋俊何其無辜,卻因為兄長的暴行要承受種種無妄之災。
武昌內外無援、水陸斷絕之時,皖南流離失所、屢遭欺凌之際,這位悍將的忠誠經受了時間的種種考驗,而在最終變節之前,韋俊深明大義一再忍讓,可以說對太平天國已是仁至義盡。
但被清廷收編之後,韋俊自知身份特殊,需要戰功才能得以立足,再加上內心深處對太平天國以及陳玉成、楊輔清等將領充滿恨意,導致其日後在戰場之上衝鋒陷陣格外賣力,而對待昔日同袍戰友時則是痛下殺手毫不留情。
1860年5月,趁皖南太平軍回救天京之機,韋俊領兵連陷石埭、太平諸縣,又配合湘軍水師攻佔池州殷家匯。
同年6月,安慶爭奪戰的最關鍵時刻,正是在韋俊的配合指引之下,湘軍水師開挖堤壩,引水灌入後湖,隨後水陸合圍猛攻樅陽半月有餘。
20日,樅陽守軍無奈獻城乞降,韋俊終於報了當年和州渡江的一箭之仇——樅陽淪陷,安慶外圍最後的補給通道被徹底切斷,而陳玉成的安慶大本營至此淪為孤城。
次年9月,韋俊復踞池州,1862年7月,參與攻陷皖南重鎮寧國府(今安徽宣城),因功擢升副將加總兵銜。
就這樣憑藉昔日戰友的淋漓獻血,染紅了頭上頂戴,站在太平天國的廢墟之上,韋俊一步步登臨人生巔峰——1864年7月,天京城為湘軍攻陷,而韋俊則功成身退,辭官返回老家廣西金田。
但投降變節始終是令人不齒之舉,尤其是在太平軍的龍興之地,韋俊降清投敵的行為更是令家鄉父老深惡痛絕,衣錦榮歸之際,其慷慨捐資準備修橋鋪路,孰料不僅被鄉鄰嚴詞拒絕,還得了個“反骨韋十二”的罵名,最終只得黯然遠走寧國,鬱鬱而終。
窮則同生共死,富即自相殘殺——韋俊的被逼投敵只是太平軍畫地為牢、爭權奪利的一個縮影,卻對映著太平天國分崩離析的癥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