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在位的時候,舉行過一次科舉殿試,那是他當政的第三個年頭(1400)。
結果一公佈,整個帝國驚呆了:一甲三人,胡廣、王艮和李貫,都是江西人。
而且,還都是江西吉安人。
不僅如此,二甲頭名和第二名,依然是江西人。也就是說,這場科舉全國前五名,被江西人包圓了。
然而,這還不算是江西人最高光的時刻。四年後,永樂二年(1404),朱棣在位的第一場科舉考試,前七名,無一不是江西人。
連皇帝都沒轍,想換個狀元,換個榜眼,豈料換來換去,都是江西人。
明朝做官和晉升的途徑,基本就是科舉一途。江西人考試厲害,以至於當時有“朝士半江西”的說法。整個帝國,江西人撐起了半邊天。
可怕的江西人!
江西人表現太搶眼,所以有人看不過眼。正德年間,內閣大學士、河南人焦芳開啟地域黑模式,專門黑江西,向皇帝建議停止授予江西人京官職位,為什麼?
“王安石禍宋,吳澄仕元,皆宜榜其罪,戒他日勿濫用江西人。”
在焦大人眼裡,歷史上的王安石、吳澄兩個江西人都是所謂的“禍害”,所以所有江西人就都是“禍害”?
這麼粗鄙的推論,根本包藏不住焦大人的嫉妒心。
從宋代開始,江西崛起,經濟、文化雙繁榮。著名的唐宋八大家,有3個是江西人。宋、明兩代,江西籍進士人數,都是全國老二老三的地位。尤其是明朝前期,江西的光芒,足以刺瞎周圍任何省份。
即便到了清代,江西在科舉上發揮有所失常,但進士人數依然排全國第五,屬於第一方陣成員。
南昌、吉安、撫州、建昌,這幾個地方,哪一個不是全國進士排行榜的常客?
然而,只有經歷過巔峰歲月的人,才知道跌落的時候有多痛。一個省份,亦是如此。
曾經人才輩出、光彩奪目的一個省份,在近代以來的100多年裡,卻失落成透明省份,偶爾出名還要靠負面的天價彩禮新聞。
江西,究竟怎麼了?
1
江西的衰落,是從一場拉鋸了十幾年的戰爭開始的。
1857年,率軍在江西抵禦太平軍的湖南人曾國藩,因為父親去世需要回鄉奔喪,這期間他給弟弟曾國荃寫了封家書。
在這封家書裡,曾國藩說,自己在外數年,吃的虧,受的氣,著實不少,對人對事,全然沒有愧疚感,唯獨愧對江西紳士。
為什麼自感愧對江西呢?曾國藩講了兩個原因:
第一,我打太平軍的軍餉,都是從江西勸捐來的;第二,江西人出了錢,把錢都投到戰爭上了,但我未能為江西除賊安民。
這兩個原因,不能算是曾國藩的錯,但確確實實拉開了江西在近代衰落的序幕。
持續了十幾年的太平天國戰爭,對江西的破壞實在太大了。自1853年2月,太平軍從武漢沿江東下,佔領九江、湖口、彭澤開始,到1865年10月,其餘部最後退入廣東為止,在接近13年的時間裡,太平軍多次進出江西。江西成為主要戰區之一。
在曾國藩深感愧對江西的前兩年,他才在九江吃了大敗仗,幾乎跳湖自殺。
殘酷的戰爭,使往昔富庶的贛江西岸人煙寥落,不聞雞犬之聲。江忠源為了抵抗太平軍,曾在南昌城外實施焦土作戰策略,把城外民居燒個精光,連滕王閣都未能倖免。
根據歷史學家曹樹基的測算,1851年,太平天國戰爭剛爆發,尚未波及江西,江西人口達到2400多萬;1865年,太平天國戰爭結束,江西人口銳減為1200多萬。
也就是說,十餘年間,江西大約損失了一半人口。
在人口即是生產力的年代,一半人口說沒就沒,對這個省的影響絕對是致命的。
當然,太平天國戰爭對整個中國南方的破壞,尤其是江浙兩省的破壞,一點兒不比江西弱。江蘇、浙江的人口損失率,也比江西大。不過,戰後,這兩省憑藉區域優勢,透過外來移民和人口自然增長,元氣恢復比江西快得多。
江西遲遲未能從這一波人口創傷中緩過氣來。直到1953年,整整100年過去,中間又歷經兩次國內革命戰爭和抗日戰爭的巨大消耗,江西人口離太平天國戰爭前的峰值還有近800萬的差距。
一個地方,千萬不要成為兵家必爭之地,一定要成為商家必爭之地。整個江西,地理位置號稱“吳頭楚尾,粵戶閩庭”,說白了就是中間地帶。這種“中間省份”,要發展成商貨的必經之地,那就穩賺不賠;要碰上亂世,那就是“公地”悲劇。
2
曾國藩愧對江西的第一個原因,同樣細思恐極:江西變成軍餉提款機。
曾國藩在江西打太平軍時,江西士紳捐了八九十萬兩軍費。但如果算上整個太平天國戰爭時期,江西在軍費上的募款(實際上是攤派),則高達1.3億兩,排在全國前列。
可怕的是,晚清的勸捐,就跟財政鴉片一樣,一抽就上癮,停不下來。平定太平天國後,地方士紳的捐輸仍是清廷籌集各種軍餉的主要來源之一。
國內哪個省有戰事,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到江西弄點錢,最高峰時甚至出現了幾個省同時在江西設局勸捐的局面。時任江西巡撫劉坤一實在看不過眼,多次向朝廷上書,說江西曆經太平天國戰爭,實際上已經全省糜爛,民力難支,但浙江、安徽剛來刮過一輪了,陝甘雲貴四省又來,“凡屬殷實之家,早已精疲力竭,目下可捐之戶,殊覺無多”。再這樣捐下去,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
不僅有攤派式的勸捐,還有強制性的厘金。
厘金最早也是因應軍費開支而起,一旦徵收就停不下來。江西是全國較早徵收厘金的地方之一,徵收稅率遠遠高於臨近的安徽、湖南、湖北等省份。
清政府對厘金稅率的規定是“逢百抽一”,即1%。但江西起初是徵收2%,後來一路加碼,加到了10%。當時人說,“江西厘金之重,尤甲於天下”。
最高的年份,江西一省所徵收的厘金,佔到了全國的11%。
最要命的是,針對江西士紳的捐輸,針對江西商貨的厘金,搞得當地各階層苦哈哈,但最終沒有一毛錢用在本省的經濟建設上。
江西平均每年的厘金收入是100萬兩左右,這筆收入的分配是這樣的:上交朝廷佔掉35萬兩左右,軍費開支佔掉30多萬兩,其他費用佔掉30多萬兩,剩下用於本省的比例不到1%。
有歷史學者因此認為,戰後的江西疲於應付朝廷的各種財政需求,無法集中人力和財力進行地方社會重建工作,導致社會經濟恢復緩慢,終於奠定了江西在近代衰落的格局。
對江西來說,如果說上述原因是制度性悲劇,那麼,還有一個原因基本決定了本省的衰落不可逆轉——那就是近代中國的商路與貿易重心轉移,堪稱江西沒落的歷史性悲劇。這個趨勢與戰爭、攤派、重稅對江西的敲骨吸髓幾乎同步進行,簡直是雪上加霜。
具體來說,鴉片戰爭以前,江西南面依託廣東,北面連線內地,是內地商貨集結南運廣州的一大幹道。贛江上形成一些繁盛的商埠,經濟總體比較發達。
鴉片戰爭後,隨著上海開埠與商路變遷,中外貿易重心逐漸由廣州轉移到上海,加上後來外國輪船獲許在長江上通航,全國的內外商貨流通改道,贛江的重要性一去不返,傳統由江西至廣東的商業運輸路線完全衰落。江西,一下子從經濟幹道變成商路死角,地位陡然失落。
被拋離了地緣優勢的江西,近代以來眼睜睜看著東南沿海一圈省份勃興崛起,自己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沒落。
3
當然,正如江西在宋、明兩代的輝煌,其在近代的黯淡,歸根結底,問題還是出在人身上。
我們常說,近代中國經歷“數千年未有之變局”。這幾個字說起來輕鬆,但對當時人而言,真是血淋淋的轉變。
最明顯的轉變,至少有兩個:
一是軍功時代的來臨。亂世之中,動不動就跟外國人宣戰,還有國內此起彼伏的造反叛亂,軍事人才顯得尤其耀眼。眾所周知,湖南就是憑藉湘軍崛起,軍政人才輩出,幾乎左右了近代中國的國運。江西恰好相反,軍政人才奇缺,用曾國藩的話來說,太平軍之所以能夠在江西所向披靡,正是因為江西“既無用兵之材,更無帶兵之人”。
二是洋務時代的來臨。用費正清的“衝擊—回應”模式來解釋,中國的近代化程序就是不斷受到西方衝擊,從而作出回應的過程。這種回應,就是向西方學習,從機器、實業到制度、文化,哪個地方出的洋務、實業人才多,哪個地方就能獲得更大的發展。基本上,中國最早的洋務派都是軍功人才轉型而來的,江西沒有什麼“中興大臣”,在這方面相應也落後了。
在這樣一個靠軍功和洋務說話的新時代,江西的精英到底在幹嘛呢?
忙科舉啊。
學術界曾有一個觀點,近代中國落後,恰恰是因為近代以前的中國太牛了。這叫文明的包袱,也叫傳統的禁錮。江西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
宋、明兩代的科舉之盛,造就了江西發達的文教傳統。科舉越是成為江西的優勢專案,他們就越不願意放棄。19世紀後半期,江西的興學讀書傳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盛。可惜的是,當時江西人所興之學、所讀之書,仍是傳統的那一套,四書五經,之乎者也,與時代發展的要求基本背離。
太平天國戰爭那十幾年,科舉考試中斷了,這對江西人來說,那種痛苦簡直難以名狀。所以,戰亂一過,江西人口雖然銳減一半,但科舉人數卻呈現一個空前罕見的高潮,成為全國唯一科舉生員人數不降反升的省份。
還有一個數據,能夠說明江西人對傳統科舉的趨之若鶩:太平天國後,全國捐監(花錢買監生資格)人數約為53.3萬,其中江西就達5.8萬,佔全國總數的10.8%。除了八旗子弟,江西位居全國第一。
當時代潮流已經轉向軍功與實業的時候,江西人的興奮點仍舊停留在傳統的科舉功名上,這還怎麼與時俱進?
江蘇、浙江這兩大科舉強省,在晚清的科舉成績也很炫目,但是,這兩個地方地處沿海,受到西方衝擊的力度更大,不管主動還是被動,科舉出身者更善於自我調整,更樂於接受新事物,因而產生了狀元實業家張謇、進士出版家張元濟等牛人。相比之下,江西傳統精英的泥古不化,還是挺可怕的。
整個洋務運動、維新變法期間,江西境內既無傳播新思想的報紙,也無介紹、研究西學的書籍。難得出了幾個新式人才,也基本在本省無所作為。比如瑞金人陳熾,他的《庸書》《續富國策》等宣揚維新思想的書,在外省反響巨大,多次重版,但在本省卻不能出版。
再比如修水人陳寶箴,是晚清少見的開明督撫,但他的主要貢獻是在湖南,把湖南的維新事業打造得有聲有色。相比之下,近代江西曆任大員中,多為頑固守舊、庸碌無能之輩,對洋務、維新事業不僅不予扶持,反而嚴加抵制。期間雖也有沈葆楨、劉坤一這樣的洋務官員主政江西,但因其主要致力於鎮壓太平軍和奔波於防軍救災,並未把江西帶上近代化的軌道。
整個近現代史100多年,可以說,江西唯一被人津津樂道的亮點,是誕生了全國最多的開國將帥。這是因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共產黨人在江西的山區建立了多個革命根據地和蘇維埃政權,使江西成為了革命人才的熔爐。
總而言之,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困境,每個時代也有每個時代的機遇。關鍵是如何突圍與發展的問題。
歷史指向的是過去,但它賦予現代人面向未來的智慧。但願江西好起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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