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與山東:蘇軾到“滕縣同學”家做客,留下的理趣詩傳誦至今
最是同學情,快意純且真。
元豐元年(1078)九月,應時同年邀請,時任徐州知州的蘇軾欣然做客滕縣西南郊的時氏園林,恰秋意漸濃,園內松柏珍木鬱郁,池中龜魚悠然,一下子觸發了蘇軾種木與種德的遐思,遂留下一首極為珍貴的理趣詩《滕縣時同年西園》。
滕州滕國故城滕文公樓即景
01
同年情幾何,詩意相與析
《滕縣時同年西園》詩,珍貴之處有二。
一是珍貴在鳳毛麟角的“山東同學情”。
宋代同期考中進士的學子間互稱同年,不論年齡大小,多尊對方謂之“年兄”。蘇軾的這位時姓同年是嘉祐二年(1057)與蘇軾同榜的進士,在有籍貫可考的253名進士中,即便算上晁補之的父親、時居澶州清豐的晁端彥,山東籍進士也僅3人。這一年,滕縣所屬的京西路考中進士者,包括河南偃師朱光庭、徐州彭城劉元瑜、鄆州須城梁燾等僅4人①,時同年也是同榜後與蘇軾有交往的36名同年之一②,且兩人交誼自徐州始一直延續到東坡謫嶺南。
二是珍貴在至情至理的“立德樹人意”。
唐詩重情趣,宋詩重理趣。蘇軾的《滕縣時同年西園》詩以情說理,以理暢情,在情理交融中生動闡釋了種木與種德、立德與樹人的深邃道理,是宋代理趣詩中關於“立德樹人”的上乘佳作。
“人皆種榆柳,坐待十畝陰;我獨種松柏,守此一片心。”
漫步西園松柏間,蘇軾內心的松柏情節與眼前松柏世界瞬間便產生共情,詩中的我,既是指時同年,也是蘇軾“一片心”的真情告白。蘇軾一生喜種松柏,讚賞松柏之品節, 引松柏為心靈上可堪終生依倚的故交,欣賞松柏周身所洋溢的生命力和奔放的自由 並用以涵養心胸氣度。一 個“ 獨” 字, 可見蘇軾不肯隨俗俯仰的性格,愛松遠槐,在抑揚之間, 松樹之高拔偉岸氣壓凡木的風骨, 生氣凜然。
“君看閭里間,盛衰日駸駸,種木不種德,聚散如飛禽。”
蘇軾感喟,人世間變化之速如奔馬飛馳,只知“種木”,不崇尚品德修養,財富等人生依託會像禽一樣倏忽而折。就在這年來西園前後,蘇軾在徐州為錢塘處士、醫者王復寄詩作序,稱其“名隨市人隱,德與佳木長”,因“人徒知其接花藝果之勤,而不知其所種者德也”,故為其園圃內亭命名曰“種德亭”,暢言:“木老德亦熟,吾言豈荒唐”。
“老時吾不識,用意一何深。知人得數士,重義忘千金。”
蘇軾誇讚時同年說,“老時啊我沒有想到你種松頤養性情、啟導子孫用意這麼深沉,人生知己,得幾人足矣,至情至義,比千金還重!”
“西園手所開,珍木萬千岑。養此霜雪根,遲彼鸞鳳吟。”
老時親闢的“西園”點點滴滴透露高雅不俗的品位,蘇軾寄寓松柏枝繁葉茂時,鸞鳥鳳凰定會棲息歌吟。
“池塘得流水,龜魚自浮沉。幽桂日夜長,白花亂青衿。”蘇軾寫景,一個“自”字,一個“亂”字,便情語景語交融,傳神勾勒出龜魚翔淺底,池塘水潺潺,幽桂參天,白花碧野的大家氣象。
“豈獨富草木,子孫已成林,拱把不知數,會當出千尋。
樊侯種梓漆,壽張富華簪。我作西園詩,以為里人箴。”
最後,蘇軾由情入理,巧用比興,以花木之枝繁葉茂,暗喻西園主人的子孫必將成長為頂天立地的棟樑之材,祝願時同年能秉持後漢樊侯一樣的品格,情懷淡遠,顧念鄉里,澤被後世。詩的結尾,蘇軾點明此詩立意,就是希望鄉人能向同年學習,養成重德輕財的品格。
02
同年謂何人,身世相與析
蘇軾擔任徐州知州時,徐州隸屬京東西路,下轄彭城(州府所在)、沛、蕭、滕、豐五縣,監利國鎮。蘇軾在平生文字中,沒有出現時同年其名其字,根據西園詩描述,當為滕縣時氏名門望族無疑,但也給鎖定其究竟是誰留下極大模糊空間。
1、974字的志文為撥開歷史迷霧吹進一縷曙光。
1988年秋,滕州市郊寺院村南植物油廠院內出土了一塊宋代墓誌銘,石刻文首是“兵部員外郎知制誥吳奎撰”之《宋故朝請大夫尚書屯田郎中知閬州軍州事上護軍借紫時公墓誌銘並序》(以下簡稱《時公墓誌銘並序》)。
時公墓誌銘並序碑
《時公墓誌銘並序》明確:墓主時旦卒於天禧五年(1021),享年68歲,葬於撰寫墓誌的至和三年(1056),其先東海人,旦“五代祖遷兗之鄒,轉滕今為徐州滕縣人”。經時延嶽、時旦多代人的努力,在北宋時期,成為滕縣之望族。時旦三個兒子,只有長子時汝賢,字舜舉,以公蔭補太廟齋郎,排程揚州司法參軍”,其次子、季子皆殤。女四人,其中四女兒“適應天府戶曹顏太初,知名士也”。“孫男五人:慶基、化基並舉進士;孝基、德基皆用親萌入仕;世基方學”。
蘇軾是在時旦入葬的第二年,即嘉祐二年(1056)三月登進士榜的。時舜舉的三子、四子以恩科入仕、五子尚未透過鄉試,能與蘇軾同榜的僅有一人,或為長子慶基、或為次子化基。而墓誌稱“並舉進士”,一定不是殿試進士,很可能是兄弟倆當年雙雙考中的鄉貢進士,當時,民間也有把高中鄉貢者美稱為“進士”的不規範叫法。墓誌中還有一個重要資訊,即時舜舉的四妹嫁給了鳧繹先生。顏太初的兒子顏復與慶基、化基是親姑表兄弟,生於景祐元年(1034)的顏復是嘉祐六年(1061)的進士,從是年顏復22歲推算,無論慶基還是化基與之年齡都不會相差太懸殊。
2、欽定四庫全書《樂全集》卷三十九中時舜舉的墓誌銘的補上了“時同年是誰”的證據鏈。
在張方平撰《將仕郎揚州司法參軍時府君墓誌銘》(以下簡稱《時府君墓誌銘》)中記載時舜舉:“子男五人,材,鄉貢進士;堯,楚州司法參軍;孝基,河南府澠池主簿並亡;德基,興化軍録事參軍;世基,郊社齋郎。”
從作於嘉祐四年(1059)的《時府君墓誌銘》看,時隔四年,長子名材(字慶基)仍為鄉貢進士,而次子名堯(字化基)已經擔任楚州司法參軍。由此推斷,嘉祐二年滕縣中進士者當為時化基。
張方平作《時府君墓誌銘》區域性
3、宣和三年(1121)冬至日,時化基侄孫,時任朝奉郎通判許州的時豐□(闕字)立石並作《宋蘇文忠畫竹石刻題記》,不但使得時同年即時化基的證據鏈縝於完整,而且披露出一段蘇軾與時化基的“贈畫”佳話。
“東坡先生與叔祖山陽掾暨先大夫實同榜契,雅相嘉重。熙寧中守彭門,叔祖通直赴約,戲寫筇竹二枝,曰:‘此如何?’ 叔祖曰:‘文節直幹,此如學士立身許國。’於今四十餘年矣,乃刻石傳久。”
時豐□(闕字)開宗明義講,擔任山陽掾的叔祖和蘇軾是同榜同年,志同道合的好友,楚州古稱山陽,時家任職楚州的惟時化基一人。蘇軾熙寧十年(1077)四月到任徐州後,時化基應約與蘇軾相見,蘇軾畫羅漢竹兩枝相贈。
民國三十三年(1944),柯昌泗《續滕縣誌·金石志》記載:“案時氏在宋為滕縣舊族。此石為宣和間時豐□所刻者。其時蘇書之禁未馳,碑石多遭鑿毀,而時君獨以墨跡上石,且祥記先世交誼,藏諸其家,其風誼有足多者。 此石自當在滕,不知何時流轉臨境,遂得移置沛縣書院也。由宋至金,滕沛同屬徐州,東坡守徐,翰墨傳於滕者,唯《西園》詩及此畫耳。”
從《六研齋筆記》二筆捲三有更為詳細記載看,此石至少在明代就被移置沛縣了:
“沛縣儒學大門嵌壁有東坡竹二枝,跋雲:先生與叔祖山陽掾暨先大夫,同榜雅契,熙寧中守彭門,叔祖通直赴約,射堂晏談旬餘,一日,戲寫卭竹二枝,且曰:‘觀此如何?’叔祖曰:‘此如學士立身許國,勁挺不移,又其疎枝結葉,則如學士馭事愛民,閒密以濟。’先生笑曰:‘公精鑑也!’卷而贈之。於今四十餘年矣。乃刻石以傳久。”
從時化基與蘇軾相處旬餘,並精闢點評蘇軾所畫卭竹意蘊看,兩人“雅相嘉重”所言不虛。
《沛縣誌》區域性
民國九年(1020)《沛縣誌》記載,至晚在這一年,僅剩的一塊竹石刻被移到文廟儲存:“東坡竹石刻為時道安所刻,有道安父澤州通判時敦跋語。敦徐州人。石本二方,舊嵌儒學大門壁上。幹老葉疏,勁挺不倚,頗如先生之立身雲。今剩其一,在七山文廟”。
至於原在滕縣的刻石為何被移到沛縣,棗莊文史學者李清鼎認為,據《讀史方輿紀要》記載:沛縣“金初屬邳州,後屬滕州。元初移滕州治此。”也就是說,沛縣不僅隸屬於滕,滕州駐地還曾設在沛縣。
關於時化基與蘇軾的患難之交,《雍正浙江通志》卷一四九記載的是:“時宗道,宋秀州崇德人。時檄兄。仁宗嘉祐二年進士。與蘇軾同年登第,相厚善。軾謫嶺南,宗道竭囊以贈,時人高其義。”④宗道,當為時化基的號。
宗道的高義,其來有自。宗道的爺爺時旦為進士,“喜施與,不事儲蓄;善交結,當時名公偉人多與之親合。而接納後進之士,能知其才,卒享大名位者數人。”(《時公墓誌銘並序》)
由此可得出完整資訊,蘇軾筆下的時同年,乃名堯,字化基,號宗道。兩人在蘇軾知徐州時相聚相惜,蘇軾曾為時化基作竹石圖、西園詩相贈。兩人的友誼一直延續的蘇軾謫遷嶺南,時化基竭囊以贈,其德義為士人稱道。風雨契闊證明,時化基完全擔得起西園詩中蘇軾對自己的信賴、讚許。
03
西園在何處,座標相與析
甲辰金秋,我與時化基後裔、棗莊文史專家時培京相約共赴滕州一瞻《滕縣公堂記》原碑、尋覓西園舊址,受到滕州當地的文化名人張格、韓雲衝、王潤文、墨子故里博物館李存建館長諸君熱情接待。
出滕州火車站,時君就告訴我,火車站所在為西園舊址一部分。《續滕縣誌》卷五《滕縣金石志》記載,北宋大觀元年(1107)九月十五日摹刻的《李氏塋域香幢記》中有:“滕時氏,故宋望族,蘇文忠有‘滕縣時同年西園’詩,元,林君‘靜樂園記’,指時氏為德鄰。近時,邑孝廉黃治山先生作‘時氏園石記’,深以其名不傳為憾。”
李氏塋域香幢記殘片
張格先生介紹,元豐八年(1085)八月,北宋詩詞名家賀鑄被轉運司長官召赴鄆州公幹,路過滕州,時化基向對待東晉名士王徽之那樣,大開園門熱情接待了他。賀鑄於是作《遊滕縣時氏園池》:“珍重西園主,開門待子猷。城隅樹交蔭,樓下水通流。鴝鵒鳴深竹,蜻蜓駐小舟。可能忘夢想,塵土滿徐州。”可與蘇軾的西園詩互為印證、補充。
據滕縣舊志記載:靜樂園“在城西南隅”,元代著名外交家、海北廣東道提刑按察副使的李克忠作《靜樂園記》又謂:“西北角與時氏園亭為德鄰也”。張格先生由此推斷,西園遺址當在荊河路與新興路交叉路口往西,時氏樂園亭應在今工藝美術樓西北處。這一方位,在老滕縣城西護城河外,民國時期為刑場,當地人俗稱“鱉蓋”之地。
滕州諸君告訴我,滕州清代還有一個著名的徐氏易石園,記錄了滕縣名流徐縉文以米易石、救濟饑民的義舉。
易石園舊貌
雖然滕州三大園林均已蕩然無存,但古善國向上向善的文化,成為滕州百姓永恆的內心指引。
滕國故城的善國碑林,唐宋元等歷朝碑刻林立,一塊輯納蘇軾行楷摹刻的《滕縣時氏西園》詩碑忝列其中,彷彿在訴說著歷史的興衰跌宕和對文脈的堅守傳承。
善國碑林的西園詩碑
此情此情,不禁讓我想起蘇軾在為皇帝代擬的《司馬光曾祖政贈太子太保制》敕文:“皋陶邁種德”,“種之遠,故其發也難;發之難,故其報也大。古之君子,有種德於百年之前,而待報於數世之後者”⑤。
正如蘇軾在元祐年間《齋日口號》中所言:“種德方知福有田”。
據時培京先生介紹,歷史上,滕縣時氏家族一部分人隨南宋皇帝渡江南遷,“時氏彭城大族渡江而南,一居秀(今屬浙江嘉興)之崇德,一居吳興,一居廬陵(今屬江西)⑥,以及浙江毗陵縣,在江浙徽一帶開枝散葉,蕃衍盛強……
留守故土的滕縣人時青率眾抗金,保家衛國。目前,棗莊時姓後裔約兩萬餘人,散佈各行各業。
時氏子孫崇德尚義的功績,為蘇軾寄寓的“會當出千尋”作了最鮮明的歷史註腳。
參考文獻:
①王連旗著.《北宋嘉祐二年進士研究》.河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 2011年5月
②孔凡禮撰.《蘇軾年譜》上冊卷三.第57頁. 中華書局. 1989年2月第1版
③賀同賞著. 《松柏種植與蘇軾的“松柏世界”》.北方論叢雜誌. 2023年第5期
④時均琪、時培京著.《為誰歡呼為誰歌——關於蘇軾 <滕縣時同年西園> 中時同年的考證》.人文天下雜誌.2017年6月刊
⑤ 曾棗莊、舒大剛編著.《蘇東坡全集》文集卷四 .中華書局.2021年5月第1版
⑥《吳興備志》卷十三《贈時起之》
素材來源丨如軾說、大眾網滕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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