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已至。立春作為二十四節氣之首,也是四季的起點。二十四節氣是先民基於數千年天文觀測而成,是在陰陽曆的基礎上,對全年的氣象、寒暑、雨露、霜雪進一步細化與定位的宇宙秩序,具有“大資料”的意義。
二十四節氣指導中國社會生活數千年,至今猶在發揮作用,彰顯出中華文明的獨特性和強大生命力。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二十四節氣有哪些文化意蘊?如何影響百姓的社會生活?人民論壇邀請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彭林為你講述。
中華天文曆法的構成
中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農業大國,故尤其重視天文,力求多角度、多層次地把握氣候變化規律。《尚書·堯典》記載,堯命羲和四子分赴四方,以鳥、火、虛、昴四顆恆星昏時在南中的出現之日,作為確認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的標誌。當時已知一個迴歸年的長度為“三百有六旬有六日”,已發明兼採太陽、太陰(月)之長的“陰陽曆”,已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堯據此“敬授民時”,指導農業生產。
其後出現的《夏小正》,分一年為十二個月,觀察的恆星增加了參、織女、辰等,關注北斗斗柄的指向與氣候變化的關係。開始記載“物候”,即不同氣候下的鳥獸草木蟲魚的生存狀態,如正月,驚蟄之後“雁北鄉(向)”;二月,“有鳴倉庚(黃鳥)”;五月,“唐蜩(蟬)鳴”之類皆是。
先民在黃道與天球赤道附近選擇的四組恆星,分別稱青龍、朱雀、白虎、玄武(四象),每組七顆星宿,合稱二十八宿,將其作為觀測天體執行的座標。 近年湖北隨州出土的曾侯乙漆箱蓋上發現的北斗居中、二十八宿之名環列四周的圖案,是為迄今世界上最早的有二十八宿之名的實物。到《禮記·月令》,已有四季,二十八宿都有昏、旦在南中出現的確切時間。物候每五天一換,記載更為詳盡,如寒露三候,“一候鴻雁來賓;二候雀入大水為蛤;三候菊有黃華。”霜降的三侯,是豺乃祭獸,草木黃落和蜇蟲鹹俯。全年共七十二候,已形成體系。
二十四節氣最早見於文獻記載,是漢代的《淮南子·天文訓》,乃是表示自然節律變化以及確立十二月建的特定節令,每月有二,月初、月中各一,月初的稱為“節”,表示一個月的開始;月中的稱“氣”,是節的延續。每個節氣都對應於太陽在黃道上每運動15°所在的位置,非常科學,誤差僅1—2日,在公曆中的日期基本固定,如清明在4月5日,冬至在12月25日。
先哲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以陰陽曆為基礎,以二十四節氣為氣候主軸,以二十八宿為星空背景,以七十二物候為參照,制定成彼此呼應的歷法體系,公諸天下,作為指導社會生活的公共法則、生活節律,這在兩千多年前,實屬不易。
節氣使社會生活規範有序
二十四節氣乃是先民基於數千年天文觀測而成,是在陰陽曆的基礎上,對全年的氣象、寒暑、雨露、霜雪進一步細化與定位的宇宙秩序,使社會生活進入規範、有序的狀態,對社會的穩定與發展的作用非同小可。
首先,確立了社會生活的基本節奏。《夏小正》尚無季節的概念,殷商時期唯有春秋二季,《月令》已有四季,二十四節氣再作析分,將四季開始之日分別稱為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立春,春木之氣始至,故謂之立。”立夏、立秋、立冬之“立”,都作如是解。中國人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生活節律由此肇始。因天之時而作,反對春行夏令,秋行冬令,成為中國人的傳統理念。
其次,將氣候之變有序化,均衡分佈於四季,作為指導民間生活的法則。二十四節氣將寒暑、雨雪、霜露、農事等事類,互動錯綜為一體,曉諭萬民,如寒暑的順序是小暑、大暑、處暑(處暑,處是終止,暑天將盡)、小寒、大寒。春夏之交,農事最為繁忙,依序為雨水、穀雨、小滿、芒種。雨水,東風解凍,散而為雨水。穀雨,雨量充足,雨生百穀。小滿,夏熟作物,籽粒開始飽滿。芒種:有芒之種穀可稼種,此為農事之序。入秋,氣溫下降,則有白露、寒露、霜降。白露:露凝而白,天氣轉涼。寒露:露水以寒,將要結冰。霜降:天氣漸冷,霜將降落。不可不加關注。
最後,依託節氣,預測未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農業生產流程漫長,當“見微知著”,洞察先機,預作準備。民間的許多節氣農諺,都有預警作用,如需及時播種的作物,“芒種不種,再種無用”,“清明麻,穀雨花,立夏載稻點芝麻”;“芒種栽薯重十斤,夏至栽薯光根根”。節氣日的晴雨,多預示後面的天氣,如“立春晴,一春晴。立春雨,一春雨”;“立秋無雨,秋天少雨;白露無雨,百日無霜”;“伏裡無雨,囤裡無米”;“芒種刮北風,旱斷青苗根”。節氣日打雷與否,亦可判斷其後旱澇,如“雷打立春節,驚蟄雨不歇”;“芒種打雷是旱年”;“立秋下雨萬物收,處暑下雨萬物丟”;再如節氣前後氣溫關係,“春分不暖,秋分不涼”;“小暑熱得透,大暑涼悠悠”等,不勝列舉。要之,無不井然有序,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二十四節氣形成於黃河流域,我國地域遼闊,南北氣候條件不盡相同,各地民眾在大的格局下,不斷總結當地的節氣特點進行調整,並形成富於當地特色的農諺,此不贅舉。
節氣如何融入治國理念?
二十四節氣規劃了社會生活的網格,故歷朝歷代多將治國理念與典禮儀式糅為一體,形成水乳交融的形態。
至遲在周代,便有冬至天子於南郊祭天的大典,旨在“大報天而主日”,即廣泛地報答以日為代表的大自然化生萬物的恩德。《周禮》在冬至祭天的基礎上加上天子夏至在北郊祭地的典禮,使兩者陰陽對稱。由此,冬至夏至祭天地成為後世最高的祭典。《周禮》還有“春分朝日於東郊”“秋分夕月於西郊”的典禮,乃是在春分與秋分分別祭祀日月的儀式。今日北京的日壇、月壇便是古代祭日月的遺蹟。節氣與致祭物件的固定關係很多,如明朝清明祭泰厲、霜降祭旗度、驚蟄祭太歲諸神等,都是其例。
中國以農業立國,“民之大事在農”,入春,萬物甦醒,勸課農桑是國策。《國語·周語》記載,春耕之前,“陽氣俱蒸,土膏其動”,天子要舉行籍田禮,“王耕一墢,班三之,庶民終於千畝”。
節氣日還是推行政教的最佳時機。 歷代政府從孝敬父母入手,樹立博愛之心,“生事之以禮,死祭之以禮,葬之以禮”,以此提倡孝道。祭祀先祖,旨在追思與紀念,激勵生者“光前裕後”,推進家族繁榮。祭祀的主要節點在清明、冬至與新年。
清明墓祭是生者與過世的親人溝通的重要方式。為了使官吏有時間從容祭掃,唐朝首開清明放假的先例,玄宗時,“寒食、清明四日為假”,其後增加到七天。宋代寒食亦放七日假。宋《夢粱錄》載,每至清明,“官員士庶俱出郊省墓,以盡思時之敬。”
冬至,是家庭祭拜之日。漢代,冬至官府要舉行祝賀儀式,官員放假,商人停業,親朋相互拜訪,贈以美食。魏晉南北朝的冬至,帝王要接受方國和百官的朝賀。唐朝冬至,皇帝登歌,奏《昭和》,盛裝出席各類活動。
陸游《辛酉冬至》:“家貧輕過節,身老怯增年。畢祭皆扶拜,分盤獨早眠。”說的正是家內的祭拜。經司馬光、朱熹等人的推動,宋代祠堂祭祖形成體系,而以冬至祭始祖為最重要。
祭祖傳統,民國猶存。葉聖陶《過節》記如何在“上海弄堂房子地位狹窄”,“杯筷碗碟拿不出整齊的全套”的條件下,完成三桌祭祀;又說父輩的拜跪,“容貌顯得很肅穆,一跪三叩之後,又輕輕叩頭至數十回,好像在那裡默禱,然後站起來,恭敬地離開拜位”,足見“祭如在”“臨事而敬”的內心誠篤。豐子愷的《清明》說清明三天上墳,第一天寒食上“楊莊墳”,“茂生大伯挑了一擔祭品走在前面”,大家跟他步行五六里路。正清明上“大家墳”(同族的祖墳),用兩隻船,整整一天。第三天上“私房墳”;說的也是族人的虔誠。冰心《寄小讀者》說,清明掃墓,“也可訓練小孩子一種恭肅靜默的對先人的敬禮”。今日讀之,朴茂之風依然感人。
節氣如何融入文學創作?
二十四節氣不僅深度契入農業、政教,亦深度契入文學創作。 春生冬至時,夏盡秋分日,節氣提示的暖寒、物候,總能引發人的情感變化,或喜悅,或傷感,或惆悵,或激越,諸多優秀作品由此而生。筆者以詩為例,略窺一二。
清明與寒食,是民間最重要的節日之一,主題是詠春 ,人們縱情于山水之間,徜徉於綠柳之中,流連忘返,杜牧的《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最具畫面感。白居易的《寒食野望吟》,堪稱境苦情真:“烏啼鵲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壘壘春草綠。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別離處。冥冥重泉哭不聞,蕭蕭暮雨人歸去。”烏鵲在喬木上聒噪,誰家在清明寒食節哀號?紙錢在曠野外飛舞,重重的古墓上長滿綠草。棠梨花與白楊樹相掩映,盡是生死離別之地。亡者在黃泉聽不到生者哭聲,祭奠人已在瀟瀟的暮雨中歸去,讀之,令人傷感無比。寒食節全國禁火,意在紀念介之推,韓翃《寒食》的“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句,譏諷得寵的官宦之家,寒食節依然以燭火照明。
韋應物《清明日憶諸弟》意境非常淒涼:“冷食方多病,開襟一忻然。終令思故郡,煙火滿晴川。杏粥猶堪食,榆羹已稍煎。唯恨乖親燕,坐度此芳年。”寒食節偏逢罹疾,清明略覺愉快;始終思念故鄉,江面滿是祭掃的煙火。寒食剩的杏粥還能吃,榆羹稍加煎煮。我猶離群的孤燕,在此虛度年華。
白露、寒露、霜降相繼而來,杜甫“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是傳誦至今的佳句。 天氣漸涼,悲秋之情頓生,感慨人生易老。元稹《白露八月節》:“露沾蔬草白,天氣轉青高。葉下和秋吹,驚看兩鬢毛。”草上的露水泛著白色,樹葉被秋風吹落,猛然發現自己的兩鬢已斑白!元稹看到在晚秋中漸黃的菊色:“寒露驚秋晚,朝看菊漸黃。”邵雍寫到了衰草、西風:“寒露綴衰草,悽風搖晚林。”俞桂則感受到了雖然輕微、卻是寒冷的風雨:“薄薄輕輕寒露雨,微微颯颯早秋風。”
冬至,一方面寒冬未盡,漫漫長夜,催人愁緒,落魄潦倒之人,倍感傷懷;另一方面一陽已生,希望已經出現,令人充滿期待。 故此日,借時抒懷的文人墨客尤多。龍輔“冬至宵難短,孤眠恨自長”句,難耐寒衾之意,最是直白。白居易的幾首冬至詩,心境都不太好,如《冬至宿楊梅館》:“十一月中長至夜,三千里外遠行人。若為獨宿楊梅館,冷枕單床一病身。”再如《冬至夜懷湘靈》:“豔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又如《冬至夜》:“三峽南賓城最遠,一年冬至夜偏長。今宵始覺房櫳冷,坐索寒衣託孟光。”
杜甫的冬至詩,心情也頗鬱結:“年年至日長為客,忽忽窮愁泥殺人。江上形容吾獨老,天邊風俗自相親。”白居易的《邯鄲冬至夜》,推想家人正在談說蜷縮在驛站的自己:“邯鄲驛裡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梅堯臣的《冬至感懷》含淚思念慈母,感慨世道不平,自古死於九泉者,誰能隨冬至之陽復生:“銜泣想慈顏,感物哀不平。自古九泉死,靡隨新陽生。”
當然,不乏在冬至之夜抒發家國情懷者。戎昱的《謫官辰州冬至日有懷》,感嘆去年夏至頭戴獬豸冠在長安,今年冬至卻謫官在辰州,無由報國:“夢隨行伍朝天去,身寄窮荒報國難。北望南郊訊息斷,江頭唯有淚闌干。”杜牧《冬至日遇京使》乃客居江南時所作,於冬至日逢遇某入京使,乃託他捎給長安的弟弟,儘管“旅館夜憂姜被冷,暮江寒覺晏裘輕”,但“牛李黨爭”下的朝廷之危最難釋懷,故有“尊前豈解愁家國,輩下惟能憶弟兄”之嘆。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具有強大生命力
夏商周三代,歲首有建寅、建醜、建子之別,秦則建亥。古代每逢改朝換代,改歷頒朔是頭等大事,奉誰家的正朔,豈可含誤。周邊藩國,亦必專程來京受歷,以便回國“敬授民時”。那時東亞地區的時間表,是由北京頒佈的。
辛亥革命後,主流思潮是“全盤西化”,人們以“新”“舊”作為評價一切的標準,凡舊皆非,凡新皆是。追隨西方成為“政治正確”。1912年1月2日,南京臨時政府釋出《臨時大總統改歷改元通電》,宣佈中國農曆為“廢歷”,以西方的格里高利曆為中國的“國曆”,奉了西洋的正朔。
從漢武帝定太初曆起,中國就將農曆正月初一作為歲首,稱為“元旦”。元,是第一;旦,是早晨;元旦,即一年的首個早晨,意即新年,兩千年來未變。 令人費解的是,政府宣佈廢除“舊曆”,卻將它的冠冕“元旦”摘下,戴到西曆的頭上!如此,農曆成為沒有歲首的“光頭”曆法,農曆新年遂稱“正月初一”。1914年,北京臨時政府內務部向袁世凱建議改陰曆元旦為春節,端午為夏節,中秋為秋節,冬至為冬節。此議僅“春節”被確定,其餘未被採納。
1927年初,國民政府總政治部成立“廢除舊曆運動委員會”,宣佈“舊曆年關,凡我政府所轄之行省內各機關、團體、學校,以及民眾,不許放假慶賀、拜年、張貼春聯、張燈結綵。”他們罔顧農曆與中國社會生活的血肉關係,試圖粗暴地作“政治解決”。1928年5月,國民政府提出廢除舊曆推行國曆的八條辦法,規定國曆新年要放假慶祝,接待外賓、職員團拜和授予勳章等活動,均要在此日進行。某些地方政府模仿西方舉辦雞尾酒會,邀請官員與社會名流參加。二十四節氣、鞭炮、守歲、壓歲錢等都屬於必須掃蕩的“封建迷信”。有的警察在路口勸阻民眾拜年。凡售賣年紙年畫、舞龍舞獅者,會被警局拘留。“新年好”“恭喜發財”之類的祝福語,被視為反動口號。潘光旦先生曾批評主張廢歷者,“但知維新,而不識歷史與社會為何物也”。
一個世紀前,曾有文化人撰文咒罵農曆是“中國妖魔鬼怪的策源地”,如今春節已是世界上最盛大的民族節慶,二十四節氣已入選“世界文化遺產”。央視新聞聯播,每逢節氣日都會告知全國並作介紹;至盛暑、嚴寒之期,必與全國人民一起“數九”“數伏”,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生命力之強大,令人由衷讚歎。
上文略有刪減
選自 | 《人民論壇》雜誌1月(上)
原標題 | 二十四節氣彰顯中華文明的獨特性與生命力
作者 | 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浙江大學馬一浮書院兼任教授 彭林
新媒體編輯 | 趙光菊
原文責編 | 孫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