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門專學
所謂“世說學”,其實就是以《世說新語》(以下簡稱《世說》)為中心的所有學術研究的總稱。對此我有過撰文論述,這裡擇要做一介紹。
一種學術研究一旦以“學”名之,必須滿足以下條件:
一是研究物件自身必須具有豐富的文化蘊含和廣闊的詮釋空間;二是研究物件在其所以產生的文化語境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並對後世的文化生態產生過深遠影響;三是對此一物件的研究已經具備相當的規模,在時間和空間、深度和廣度上擁有相當的基礎,能夠形成自身較為獨立的學術譜系。
只有在滿足這些條件的基礎上,一種專門的學術研究,無論它是學科的、流派的、學說的,還是地域的、時代的,抑或文字的、專人的,才能真正具備成為一種“專門之學”的可能性和合法性。
《世說》其書,不過是1130條“叢殘小語”的分類彙編,而《世說》之學,則是一門涵蓋甚廣、包羅頗豐、溝通文史哲等諸多學科的專門學問,它不僅包括對《世說》所反映以及所產生之時代的政治、思想、宗教、社會、人文等諸多方面的研究,同時也包括對其在各個時代的流傳、接受和研究狀況的考察。
由《世說》在中國文化史上的特殊地位和深遠影響所決定,“世說學”完全具有和《詩經》學、《楚辭》學、《文選》學、《龍》學、“紅學”等圍繞特定文字而建構的專門之學大體相當的研究空間和學術價值。《世說》所特有的文體形式和美學趣味,它所表現的那些極富“時代精神”的人類舉止及其所包含的人學意義,更是蘊涵著某種“一經產生便告終結”的劃時代特徵和為其他文化所闕如的鮮明民族特色。
“世說學”不僅是傳統學術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更是世界學術視域下現代“中國學”的一道獨特景觀。
最早提出“世說學”這一概念的是明朝人王世懋。
據顧懋宏萬曆辛丑(1601)年所撰《世說補精華序》稱:“近時何元朗氏(即何良俊)著《語林》,亦仿其(指《世說》)意;而弇州王長公(即王世貞)伯仲,特加刪定,以續《新語》,次公敬美(即王世懋)尤嗜此書,至謂之‘世說學’。”(狄期進輯《世說精華》,萬曆二十九年刻本,上海圖書館藏)
不僅如此,王氏兄弟還親為批點,以廣其“學”。“世說學”發展到明代,已經具有相當的規模:註釋、批點、續仿、校釋、考證、刊刻、徵引等應有盡有。
應該說,王世懋對“世說學”的指認,代表了古代的《世說》研究者試圖涵蓋其學的一種自覺努力,這種“自覺”也許更多是出於愛好和趣味,但也不排除學術上的考慮。不過,嚴格說來,王氏所謂“世說學”,與我們今天不斷建構的具有現代學術意義的“世說學”,畢竟還是兩回事。
20世紀以來的百餘年間,《世說》研究在海內外形成了一個不小的熱點。由於新觀念和新方法的引進,相關研究無論在數量還是質量上都比古代有了長足進步,不僅出現了兩千餘篇專題論文、二百餘部相關專著、數百種版本,三百數十篇碩、博學位論文(參見拙著《世說新語資料彙編》),而且形成了一種日益明顯的研究格局,和一支相當規模的研究隊伍,使“世說學”日益煥發出生機和活力,其成就有目共睹。
尤其值得高興的是,在海內外學界同仁的共同努力下,已先後在河南師範大學(2017)、南京大學(2019)、同濟大學(2020)、洛陽師範學院(2021)、黃淮學院(2023)舉辦了五屆“世說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來自美國、澳大利亞、日本、韓國、新加坡、馬來西亞、中國臺灣和大陸的專家學者總計二百餘人(次)與會,四部會議論文集也陸續出版,有力地推動了“世說學”的整體、持續和有效的研究。
二、四大系統
歷代《世說》研究的文獻形態十分多樣,共同構成了“世說學”的學術基礎。有些文獻形態由於歷史悠久,成果豐富,已經形成了自身的發展脈絡和研究系統。擇要言之,蓋有以下四種:
(1)版本系統。
《世說》成書後,先以抄本流傳,劉孝標“廣校眾本”為之註釋後,流傳漸廣。唐宋以迄近代,坊間私門,傳抄刊刻,絡繹不絕。版本遞嬗之間,衢路分明,各有傳承,其內部之系統也頗耐探尋。
研究者將《世說》版本分為三個系統:普通本系、批點本系、《世說補》系。普通本中影響較大的有南宋紹興八年(1138)董弅刻本,明嘉靖十四年(1535)袁褧嘉趣堂刻本等,限於篇幅,茲不贅述。
(2)校注系統。
《世說》雖是“小說家言”,但因涉及領域廣、人物多、跨度大,又加語言簡約玄澹,版本錯綜複雜,幾乎甫一問世便成為一部“難以索解”之書。
齊梁至於當代,為《世說》作註釋、校勘、考訂、箋疏者代不乏人:史敬胤、劉孝標、劉應登、王世懋、張文柱、凌濛初、張懋辰、劉淇、郝懿行、葉德輝、王先謙、李慈銘、程炎震、李詳、劉盼遂、沈劍知、餘嘉錫、楊勇、徐震堮、王叔岷、郭在貽、柳士鎮、朱鑄禹、吳金華、張永言、張萬起、劉尚慈、蔣凡、龔斌等歷代學者前赴後繼,殫思竭慮,使《世說》文字之廬山真面日顯,微義深旨漸明,以至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校注系統。
這一系統橫跨古今,成果最豐,堪稱“世說學”之重鎮,其中,尤以餘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楊勇《世說新語校箋》影響最著,而龔斌《世說新語校釋》後出轉精,可謂集其大成。
(3)批點系統。
作為中國文學史上首部被評點的小說,《世說》一直受到文人特別是評點家的青睞,宋元之交劉應登、劉辰翁首為批點,明清以迄近代,又有王世貞、王世懋、李贄、凌濛初、楊慎、王思任、袁宏道、陳夢槐、黃輝、嚴復、唐鴻學、朱鑄禹等都曾作過數量不等的批註評點,加上歷代學者如顏之推、劉知幾、蘇軾、葉夢得、朱熹、顧炎武、李慈銘、程炎震、魯迅、陳寅恪、餘嘉錫、錢鍾書、余英時等人著述中的《世說》批評文字,這一系統的規模亦相當可觀。
對其進行整體觀照和細緻考量,既是《世說》批評史的工作,也是小說評點史的任務。近年來,隨著朱鑄禹《世說新語彙校集註》的出版,《世說》會評工作受到重視,劉強、周興陸、羊列榮等學者都有著作問世。
(4)續仿系統。《世說》在文言小說史上自成一體,形成了“世說體”這一獨特的文體樣式和文本系統。
自唐迄今,續書仿作層出不窮:唐有張詢古《五代新說》、王方慶《續世說新書》、劉肅《大唐新語》;宋有王讜《唐語林》、孔平仲《續世說》、李垕《南北史續世說》;明有何良俊《何氏語林》、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王世貞《世說新語補》、焦竑《焦氏類林》及《玉堂叢語》、李贄《初潭集》、林茂桂《南北朝新語》、鄭仲夔《清言》、周應治《霞外麈談》、曹臣《舌華錄》、趙瑜《兒世說》、張墉《廿一史識餘》、江東偉《芙蓉鏡寓言》、張岱《快園道古》;清有梁維樞《玉劍尊聞》、吳肅公《明語林》、王晫《今世說》、李延昰《南吳舊話錄》、章撫功《漢世說》、李清《女世說》、顏從喬《僧世說》、李文胤《續世說》、汪琬《說鈴》、鄒統魯、江有溶《明逸編》、徐士鑾《宋豔》;民國則有易宗夔《新世說》、陳灨一《新語林》、夏敬觀《清世說新語》、莊適《三國志捃華》等;近年又有《非常道》《禪機》諸編問世,體現了這一文體持久而強大的生命力。
續仿系統是雙重的:既是《世說》認識、接受體系的顯影,也是“世說體”創作、實踐體系的反映。對這一系統的研究,既可理清《世說》在歷代的傳播接受主線,又為了解歷代士人心態及精神生活之變遷,提供重要的參考和依據。
三、四個階段
《世說》誕生迄今已有近一千六百年,“世說學”的歷史既隨時代學術思潮的發展而演進,也與歷代不同的接受取向並行不悖。“世說學”之分期,實即《世說》接受之不同階段,大體可分為四期:
(1)“史學期”:齊梁至隋唐。
《世說》既寫歷史上實有之人物,又多采諸史料雜記,自然也就被當作“史料”或“史餘”之作被接受。史敬胤、劉孝標的註釋、史家劉知幾的譏評、劉肅《大唐新語》的模擬以及唐修《晉書》的採撰,都是這一風氣的證明。在小說不登大雅之堂的時代,小說的全部命運都是脆弱而尷尬的。《世說》的解釋權被史家運於股掌之間的局面一直要到宋代才有所鬆動。
(2)“說部期”:
宋代至晚明。這一時期是通俗文學的興盛期,小說作為一種文體地位日高。印刷技術的發展,更為《世說》的刊刻、流佈提供了契機和條件。宋元之際,始有小說批點之學,《世說》首次被劉應登、劉辰翁批點在小說評點史上無疑具有標誌性意義。
元代興元曲,故有《世說》故事被雜劇作家們大量改編;晚明尚模擬,則“世說體”續仿作品絡繹不絕。這些現象都是《世說》在接受和研究上日益通俗化的證明。
(3)“小學期”:
清代至民初。這一時期,受“乾嘉”考據之學的影響,清人的小說觀念乃“必以紀實研理,足資考核為正宗”(邱煒萲《菽園贅談》),對《世說》的接受開始向經史之學復歸,而更具“樸學”色彩,故訓解文字、考訂故實、糾謬補缺之作甚夥。其中,尤以劉淇的《助字辨略》最為特出。
這一學術趨向至民國仍未斷絕,近代如劉盼遂、程炎震、李詳、沈劍知諸家的研究大抵立足舊學而有所拓展,表現為傳統向現代的過渡。
(4)“綜合期”:
20世紀後半葉至今。這一時期的顯著特點是,價值取向的多元,研究方法的多樣,國際化程度的提高,傳播渠道和接受形式的豐富,專著的系統化和論文的專題化,等等,表明“世說學”進入了一個空前寬廣的領域,理應且已經貢獻出了更多、更好的研究成果。
四、七個分支
如果對“世說學”的既往研究和未來發展做一番回顧與前瞻,大體可以梳理出以下“七個分支”。我們姑且以“學”名之——這裡的“學”,非“專學”之“學”,而是“研究”一詞的省稱。
(1)《世說》文獻學。
主要包含兩層含義:
其一,作為對一部傳世文獻的研究,“世說學”首先是文獻學。《世說》文獻學不僅是“世說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廣義的“文獻學”的一個分支,它必然要在傳統文獻學的背景和基礎上展開,遵循諸如目錄學、版本學、校勘學、考據學等文獻研究的一般方法和基本規範。
其二,《世說》文獻學也包含了為其它學科或領域的研究提供文獻依據的意思,具體地說,涉及《世說》的中古思想史、文化史、社會史、宗教史、文學史和藝術史研究,都可算是寬泛意義上的《世說》文獻學。
(2)《世說》文體學。
既包括對《世說》文字、文體、語體的“內部研究”,也包括其文體如何被後世不斷接力和續仿的“外部研究”,即前面所說的“世說體”研究。
寧稼雨發表於1987年的《“世說體”初探》一文率先對《世說》做了文體學和美學上的觀照與梳理,嗣後,楊義的《漢魏六朝“世說體”小說的流變》更把“世說體”的淵源追溯至劉向的《說苑》和《新序》。目前,對《世說》文體風格和續仿作品的研究已經成為一大熱點,出現了不少碩博士論文,這一議題值得持續關注。
(3)《世說》接受學。
廣義的說,對《世說》的徵引、註釋、批點、刊刻、續仿、改編、考證、翻譯、研究都是接受學的研究物件。其主要工作是,透過對上述文獻的爬梳和整理,勾勒《世說》的傳播接受史,並在此基礎上,對歷代《世說》接受中的具體問題進行深入研究,從而展現出“讀者”或“受眾”在《世說》流傳史上的特殊地位和作用。
接受學的研究不僅須藉助文獻學的工具,還要融合歷史學、文藝學的方法。只要把握住以接受者為中心這個基本原則,《世說》在時空二維的傳播與接受狀況就能夠被真實、鮮活地反映出來。
比如,《世說》中的人、事、物、語在詩文中的化用已經形成了“《世說》典故學”,後世戲曲、小說對《世說》經典故事的改編和演繹又形成一種“《世說》改編學”,兩者都可以歸入到“《世說》接受學”的研究範疇。
(4)《世說》美學。
主要有兩層含義:一是《世說》文字所體現的美學風格,二是《世說》所反映之時代的美學風尚與美學追求。
前者屬於形式美學,包括對分類、結構、語言風格及敘事藝術的探討,在某些方面與文體學的研究發生聯絡;後者則屬內容層面,主要是透過對具體材料的研究,發掘《世說》在美學史乃至藝術史上的價值和意義。
細緻地分析和研討《世說》的美學蘊涵,至少可以在人物美學、自然(山水)美學和文藝美學等方面得到啟迪和收穫,而其中的任何一個領域,都有著廣闊的闡釋空間。
(5)《世說》文化學。
包含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對《世說》時代文化生態的各個層面進行社會學、歷史學、民俗學的還原與再現;二是對“後《世說》時代”中國乃至漢字文化圈之文化結構的各個部分進行現象學、闡釋學的觀照與描述。二者共同構築了《世說》文化學開放性的、全息圖式的文化景觀和學術系統。
具體言之,前一類研究範圍較廣,舉凡對《世說》時代之思想文化、社會生活、士人心態及行為方式、民間習俗、禮儀名物等等的研究,都在其列。而《世說》作為一部傳統意義的“小說家言”,不僅對後世說部影響甚巨,而且對其它文化形態如類書、史傳、詩學(尤其是詩話)、戲曲也都產生過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對這些現象的研究顯然是值得期待的。
(6)《世說》語言學。
《世說》是研究中古語言的寶庫,也是數以百計的成語、典故以及許多膾炙人口的人文故事與傳說的淵藪。在某種程度上,中古語言學的研究也即是以《世說》為中心的研究。
當代的《世說》語言學研究呈現出以下態勢:一是詞彙研究由傳統訓詁學向現代語義學轉變;二是語法研究從詞法研究向句法研究方向延伸;三是侷限於辭格的修辭學研究尚有待突破。
此外,隨著《世說》的日、法、英、韓等各語種譯本的出現,“《世說》翻譯學”也正在形成一個研究課題,早有學者指出,《世說》許多懸而未決的語言問題,反而在外譯的過程中得到滿意的解決。
因此,對翻譯文字的分析、考察、比照,既可及時發現翻譯中存在的訛誤,維護《世說》文字的純粹性與可信度,還可收到“他山之石”的功效——這對於增進國際文化交流也是大有裨益的。
(7)《世說》詮釋學。
《世說》研究並非單純的文字或文獻研究,而關涉到人文學科的眾多論域,若能盈科後進,左右逢源,當可釋放出極大的詮釋學能量。
譬如,對《世說》所承載的名士風度、玄學思想、清談面向、家國省思等的討論和評價,從來都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儼然構成了一部相當厚重的《世說》評價史和詮解史。而且,只要仔細尋繹就不難發現,其中隱含著類似魏晉玄學“名教與自然之辨”的深層對話:
一方面,是基於史學乃至儒家的求真、求善訴求,自劉孝標、劉知幾、朱熹、王夫之、顧炎武、錢大昕、趙翼以至餘嘉錫諸家,對所謂“魏晉風度”不無撻伐;另一方面,則是訴諸道家乃至玄家的超越美學之思,自宋高似孫、王世貞、王世懋、李贄以至近代陳寅恪、錢穆、魯迅、宗白華、馮友蘭、容肇祖、余英時、唐翼明等人,多對魏晉清談及士風的積極一面予以“瞭解之同情”。
可以說,對《世說》詮解史的考察,不僅涉及對一段特定歷史的不同評價,而且關乎時代環境下個人如何安身立命之現實抉擇,甚至在一更深廣的意義上,還能勾連諸如在未來世界格局中,獨具特色的東方文明將如何迴歸“詩意棲居”之境並獲得超越維度上的普適品格等一系列“大哉問”。目前此類研究已經興起,但貫通式的整體研究尚待進一步開拓與推展。
以上是對“世說學”的一個簡要介紹。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最近的十幾年,隨著國際交流的便捷,數字人文的發展,“世說學”的發展既迎來了百花齊放、百舸爭流的春天,同時也面臨著進入“深水區”之後的困難,以及如何才能突破“瓶頸”的挑戰。
別的不說,多年前我曾設想的“《世說新語》版本研究”和“《世說新語》域外傳播研究”之類的題目,至今還是無人問津,而英、法、日、韓等《世說》全譯本之外,其他語種的外譯工作似乎也有待推進。往者已矣!期待不久的將來,會有更年輕的學人來彌補這些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