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從來只告訴我要去做到最好,做到最優秀,卻沒有告訴我做不到最好的時候,我應該怎麼辦。我時不時會覺得自己對不起母親,沒有做到出人頭地。
配圖 | 《狗十三》劇照
作者 :蕭悅 ,編輯 | 森芒 ,實習 | 春曉, 由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微信公眾號:thelivings)授權 轉載
近來網上看到這樣一段話:世上有三種鳥,一種是先飛的,一種是嫌累不飛的,第三種呀,自己飛不起來,飛累了,就在窩裡下個蛋,要下一代使勁飛的。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一個合格的蛋。
自打我記事起,就是在母親這句話的薰陶下長大的——“以後只有做到最好,才能出人頭地,才不會被看不起。”
父母皆是安徽農村人,父親小學未畢業就輟學打工,母親則先前成績優異,初三時和“壞孩子”混在一起,每日逃課,沒有考上高中。二人在結識後,來到蘇州打拼,幾年後,有了姐姐和我。
生下姐姐後,母親便辭去工作,專心照顧家庭。母親總說她特別後悔,年少時沒有好好完成學業,在打拼時沒有學歷,被看不起,吃了很多苦。因此,她對我和姐姐有著極高的要求,在學業上,向來是要求什麼都要做到最好。我的童年,淹沒在無盡的題海里,除了完成學校佈置的一些作業外,還要完成母親額外買的練習題,稱為“家庭作業”。
母親說,完成學校作業和家庭作業以後才能出門玩。我總是很期待,想著趕緊寫完出門玩,但是慢慢發現,題目是寫不完的。每次寫完,母親就會拿出另一套題目,接著再來一套,直到睡覺也沒法如我所願。
我最終明白,此乃謊言。反正也出不了門,我乾脆萌生出另一種辦法——每天回到家就關上門,一會喝點水上個廁所,一會偷偷看會課外書,一會假裝查資料,慢慢磨蹭。這樣一個晚上下來,剛剛好寫完學校作業,家庭作業也不寫了。
小聰明終究是瞞不住的,母親發現我每天寫的作業越來越少,在揍了我一頓以後,嚴厲禁止我再關門,並且乾脆斷了我的念頭,不允許我在平時外出玩。記得有一次,我考了滿分,母親同意我出去玩一會兒。看見我,鄰居家孩子滿臉問號,“你是不是偷偷跑出來玩的呀,我記得你媽媽不允許你出來的呀?”
相比我的差強人意,姐姐學業上完成得很出色,次次考試都名列前茅。但年級越來越高,作業越來越多,她想早點寫完睡覺的時候,也會因為趕工字跡潦草。母親發現後,會當場撕掉她那一頁作業紙,若是再寫得不好,就整本撕掉,姐姐就得重頭補起來,寫到更晚。模模糊糊的片段裡,姐姐經常在深夜裡點著燈,眼睛紅紅的,補著作業。
而父親每天都要忙碌到很晚下班,到家後,他總是喝著酒,看電視。有時,看到母親訓斥我跟姐姐,或者看到姐姐深夜點燈補作業時,他也一言不發,默默地吃著晚飯或是看電視。
還沒搬家時,我跟姐姐住在一個房間,母親置購了一張上下床。小時候的姐姐,喜歡爬梯子,於是選擇了上鋪。姐姐爬梯子時聲音很輕,也很迅速。她有時很累,抱著她的玩偶哈巴狗,默默入睡。有時她也會悄悄喊我名字,我若是沒有睡著,她就會和我分享她在學校的趣事,會和我咯咯笑。
但有時,姐姐也會因為作業被撕補到很晚,抽泣著爬上床。她從來不哭出聲,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只能聽見她抽噎與抽紙的聲音。偶爾,姐姐也會問我,她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做到最好,“明明有的時候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我不能每次都做到最好,總有我做不到最好的時候啊。”
可是那時的我,究竟也還是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從床邊遞給姐姐的餐巾紙裡,偷偷藏上一顆阿爾卑斯糖。她想逃離,逃離母親的那句為了我們好,便要我們做到最好。
姐姐一直沒有忤逆過母親。高中時,她選擇住宿。假期很短,她在家待不了多久就走,而我在假期時深埋在作業與練習中,與她分享趣事的時間越來越少。姐姐的成績仍然是出色,即使住校,她也總是被母親拿來和我比較。
在這樣的高壓下,我漸漸長大。到了初中,母親似乎是想著我和姐姐不同,開始擁有自己的想法與意識,也因此限制我的做法和行為。而我長大的同時,心裡好像也有什麼在發芽,幻想著反抗。終於,在一次被母親呵斥不讓關門之後,我強行關上房門。我未曾想到,他們會用腳硬生生踹開房門,抓著我的頭髮往桌子上砸,最終把我房間的門拆下來收尾。
我實在想不出如何反抗,最終選擇絕食。雖然絕食不是什麼好方法,自己也難受,但是好在是有效的。絕食兩天後,母親鬆口,和我商量,只要我成績能夠考到年級前二十,就不再做過多限制,我可以有自己的隱私,他們也不再多過問。
這像是無盡的絕望裡,透出的一線希望。我最終達到父母的要求,他們則遵守約定,像說好的一樣,放鬆了對我的管控。
我過上了一個普通初中生的生活,週末踢球時結識江藍生,一次活動中認識了黃悠。他們與我不同班,但都是各個班級裡的優秀分子,性格跟我也很合得來,我很快和他們相處成了很好的朋友,有時下課也會在一起攀談。
“好想快點放假呀,我想回去看柯南。”黃悠雙手託著臉,靠在走廊牆壁,看著遠處慢慢悠悠地說道。
“你不行,我經常躲在被子裡看柯南,已經看得差不多了。”藍生帶著笑意,看了看黃悠,也看了看我,“放假待家裡多沒意思,跟我出去踢球啊。”
“我也想啊,但是我爸媽管得嚴,我得看這次考得好不好。考得不好,我肯定出不來了。”我低了低頭,沒再看藍生。
聽到這些,藍生和黃悠互相對視了一下,“你爸媽對你管的也太嚴了吧。”黃悠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眼神,但也沒再多說什麼了。
“你小子,沒事,以你的成績你怕什麼。再說了,咱們到時候一起去高中的C9班,這樣平時都可以待在一起了。”藍生一把摟住我的肩膀,“到時候咱想怎麼造就怎麼造,而且或許你上了C9,你爸媽會對你放鬆不少呢。”
C9班,所謂C9班,便是中國頂尖大學聯盟,進入這個班級的學生,都是高中學校重點培養,以後是要衝刺C9的。它也是我們這邊最好的高中之中,最為優秀的班級。
我開始嚮往高中的生活,以為上了高中就可以解脫,也能擺脫一切與父母。父母也答應我,只要我能進入C9,他們便不再對我過多管控,我也該自己管好自己了。
2019年8月31日,是我高中生活的第一個日子。
可是那時候的我並不開心。
我中考成績超過重點高中錄取分數線四十多分,但因一分之差,只能去稍稍遜色於C9的啟新班。雖然在別人看來,我已經很優秀,可是我心裡清楚,我並沒有完成母親從小到大的要求——做到最好。
反倒是母親,似乎是在與我的多年鬥爭中疲倦勞累了,說的話已經從“你必須……”,轉變成了“希望你可以……”。
就算母親有些改變,但自從知道分數差了一分以後,我仍然不敢再跟父母有過多交流,甚至幾次迴避他們與我的對話。看著他們偶爾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更多了幾分自責——差一些就能做到最好了,這才能擁有說話和交流的底氣。因此,即便學校離家很近,我還是毅然選擇了住宿。
我仍然記得那天的天空,泛著魚肚似的淡白,白色像水一樣,慢慢擴散溢滿了整個天空。我拖著行李,就邁入了曾經無數日夜,朝思暮想的高中。
學校為了鼓勵學生積極進取,每學年都會重新分班,我總是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抓住機會,在高二進入C9班。
藍生和黃悠,他們都像當初說好的一樣,如約地進入C9,待在一個班裡。巧也不巧,他們班就在我隔壁。下課,我們仍會像是初中一樣聚在一起攀談,聊八卦,吐槽學業。偶爾,聽到他們說自己的生物老師如何幽默風趣,語文老師邀請各個同學上臺講課,我總是裝作不在乎,內心卻十分羨慕——要是有那一分就好了,我也可以是他們中的一份子。
我像發瘋了似的學習,秉承著不服輸的精神,抑或是羨慕嫉妒的心情,不論是什麼學科,我都會去跟C9班的同學比較。我一直學習,不讓自己停下來,睡前躺在床上,都會回憶複習,回顧每一天有沒有充實地度過。
我成為了班級裡最後一個走、最早來那個人。一旦停下來,我就會想到自己失去的那一分,差一點就能做到最好,那擦肩而過的昂首挺胸的資本。學累的時候,我就會幻想著進入C9以後的生活,就又會燃起無盡的動力。
住宿生活再長,週末的時候也會回家。大概是孩子在外久了不回家,父母都會想念孩子。每次回家,父母都會做一大桌子我愛吃的菜,並且試圖在餐桌上和我說話。那時候的我,總是會保持沉默或者敷衍幾句。他們再沒像以前一樣罵我啞巴,或者是動手教訓我,只是偶爾的眼神流露出悲傷、愧疚與自責,我則是儘量迴避他們的眼神。我沒有勇氣去面對他們,更沒有勇氣好好看著自己,我越來越找不到自己了。
因為想著高二會重新分班,我並未跟班裡的同學建立過多的聯絡。這時的我,成績在班裡名列前茅。我拼命學習,往返教室與宿舍之間,還在宿舍裡帶了一張小方桌,回了宿舍,等待舍友洗澡時,就會整理筆記。
我仍是不理解為什麼努力學習卻會遭到質疑,聽到別的同學嚼舌根,其中還包括我的室友。
“不要這麼捲了呀,沒有必要,你看我們宿舍的大家有誰像你一樣這麼卷。”宿舍長赤裸著上半身,坐在床上,一邊吃著薯片,一邊看著我記筆記。
你不會理解的。我什麼都沒說,也不願意說。
相較於我們宿舍總是閒聊到深夜甚至是凌晨,我還是更喜歡隔壁宿舍的氛圍。他們宿舍熄燈以後就都休息了,也不怎麼說話。他們的宿舍長是福聖,我對福聖的第一印象是高高瘦瘦的大男生,人很和善,英語特別好。我學累了,就會去找他玩,向他請教請教英語或者閒聊放鬆,時不時還會一起吃吃零食。我告訴福聖,我總是教室裡最後走的一個人,不時也會聽到一些言論——
“學得這麼拼命,還不是考不過我們班的那個誰,人家一直在玩。”
“學得這麼認真,怎麼還在我們班待著呀。”有時還會哈哈大笑。
那時,福聖拍著我的肩膀,“在乎他們的話幹啥呀,以後分班了,畢業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沒啥必要。再說了,不管別人怎麼說,我一直看好你。”他憨憨的,晃著腳,摟著我。
那是那時兩個少年之間,單純的友誼。
2020年7月3日,姐姐收到雙一流大學的錄取通知書,9月份離開家。
這天也是我高一期末考試的最後一天,考完最後一門科目。我沒想到,自己在這關鍵的一次又考砸了。排名是班級第八,我們班去C9的有七個,第七名,也僅與我相差一分。
我感覺天塌下來了,無論再假裝不在乎,我也在此刻丟棄了往日的偽裝,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哭泣。
8月底,新的學年開始,高二的我仍在啟新班。我執著於C9班,一點沒想過沒有進去以外的情況。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的意義,只剩一副空殼,麻木地在宿舍,教室,食堂三點一線之間晃悠。
母親從小就告訴我要去做到最好,做到最優秀,卻沒有告訴我,做不到最好的時候應該怎麼辦。我時不時會覺得自己對不起母親,沒有做到出人頭地。
“我該怎麼辦?”我顫抖著,一遍又一遍問著自己,胸口如此地難受,像那無止無休的海浪一般,像那在緩緩沉降於天幕的夕陽那樣。
我基本每時每刻都坐在教室裡,低著頭抑或是趴在桌子上,實在卯不起勁再次拼命學習,時常看著窗外,萬簇金箭似的霞光,從雲層中迸發出來。只是在我的角度,晨風吹來的霞光,卻被高大的教學樓擋住,投下一大片斑駁的影。
不知何時起,我的胸口就像堵住般,每天都悶住,喘不上氣,晚上也睡不著。我也開始逃避,告訴自己既然做不到最好,不如不做。
我放棄住宿,回了家。
父親這麼多年來還是很愛喝酒,他的酒總是放在一個地方。我實在睡不著的時候,就會去喝酒,讓酒精來麻痺自己,好讓自己沒有心理負擔地去面對明天。
母親很愛乾淨,幾乎每天都收拾房間,她總能在收拾房間的時候發現幾個空蕩蕩的酒罐子。剛開始,她並未多言,可能也不知道如何表達吧,只是默默地在生活上對我更多了些照顧。再到後來,酒瓶從剛開始的一兩瓶到後來的三四瓶,長時間的失眠和不停地灌酒,肉眼可見的,我消瘦了不少。
父母終究是看不下去,不再沉默了。
過了好久,我仍是清晰地記著,一個晚上,下了晚自習,家裡的昏暗一片,只有我房間的燈亮著,他倆緊挨著坐在一起,等著我回家。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一眼便發現母親的眼睛紅腫著。她沒有看著我,而是一直盯著空酒瓶,她再也沒有像小時候一樣質問,就連身形也佝僂了一些,緩緩地開了口。
“兒子,你還小,才多大,這個年齡不能喝酒也不應該喝酒,傷身體啊。有什麼事情跟媽媽說好不好,媽媽知道以前對你不好,媽做的很多事情對不起你。現在我們老了,想到這些事情真的也很自責,對你要求那麼嚴格,卻從來沒在乎你怎麼想,在你做不到的時候打你罵你。只是想著這些都是為了你好,你長大後會理解爸媽,但是方式真的很不好。媽媽也恨吶,恨那時候自己不懂事,怎麼可以這麼教孩子。媽媽真的錯了。”
父親也沒有開口,他向來是這樣,他一隻手輕輕拍著母親的肩膀,另一隻攥緊了手掌,又慢慢地鬆開,顯得是那麼無奈,無力又無助。
“你到底怎麼了?是因為差那一分沒上C9嗎?兒子,真的不要再執拗於那一分了。爸媽想明白了,成績排名什麼都無所謂,我們沒有什麼多的要求了,只希望你能身體健康,好好活著就好,這真的是爸媽的真心話。”媽媽擦拭了一下眼淚,薄弱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在一個瞬間,看向了我的眼睛。
“我到底怎麼了?”我思考了很久,卻說不出來一句話,這個問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說放下就真的能放下嗎?世間又有多少人,多少事,是多少年抑或者一輩子又無法放下的呢?曾經的他們只是一味地對我作出要求,卻從來沒教過我應該怎麼放下,做不到又該怎麼辦,現在的他們卻告訴我這些要求都不在了,讓我放下。這話在他們嘴裡顯得荒謬又有點可笑,卻也可憐得讓我說不出話。
所以現在,是我自己放不下吧。
他們不忍心看著我變成此番模樣,在幾經商量以後,媽媽帶我去了精神病院掛號檢查。意料之中,我患上了抑鬱症。
我討厭抑鬱症這個名詞。
當在高二上學期剛開學,我聽到福聖也患上抑鬱症的那刻,耳朵裡倏然轟一聲,如同被尖針刺了一下。就連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因為什麼原因得了抑鬱症,年級裡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謠言。
大家不在乎他有沒有抑鬱症,他們在乎的是什麼好玩的事情讓他得了抑鬱症。我還記得一節政治課,老師玩笑般提到了現在總有人“會emo”“會抑鬱”,班級裡便鬨堂大笑,不懷好意地盯著他。我便也能想象到人們對於抑鬱症患者的態度,我害怕我也會被這樣對待,害怕遭到同樣的經歷,因此隱瞞了自己的病情,只是會在課後,多去關照關照福聖。
他的狀態變得很差,明顯跟高一不太一樣,我看不到一點曾經那個陽光開朗的少年的影子。他總是趴在桌子上,有時流著淚,或者就是一刻不停地寫著什麼。不知道他受了什麼刺激,中午大家都衝出去去食堂搶飯的時候,教室裡總是剩著他一個人,他不去吃午飯,小聲嘀咕著“這是我應得的懲罰”。我給他的麵包零食也不吃。
後來,我的狀態越來越差,找他的次數也慢慢變少了。但就算再沒有人幫助他,找他的次數變得再少,我也不會放棄他的,這是兩個少年在高一的友誼。
我從醫院回來後沒幾天,我爸就跨越1700公里,去了甘肅出差。他去了七八個月吧,大概到我高考前夕才回來,家裡也只有他一個人工作,我也理解他的辛苦。
姐姐變得越來越忙,與家裡聯絡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但從母親口裡得知,她成了專業的第一名。我和她打電話時,只是簡單提了一下我似乎患了病,並未過多提及我的病情。她好不容易逃離,不應被這些瑣雜且無能為力的事所困擾。
我每天按時吃抗抑鬱的藥,吃藥後,卻感覺身體比之前更差,激素紊亂,還有些許發胖。我雖然不會再感受到抑鬱的情緒而痛苦,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麻木,我感覺自己失去了情感,無論什麼都不想去感受,甚至厭惡的情緒也沒有了。我每天總是渾身乏力,昏昏沉沉想睡覺,上課也經常也會睡著,與之前的勤勉學習上課積極聽講、課後抓著老師不放問問題的我判若兩人,這讓老師也很是詫異。
有的時候情緒波動會很劇烈,我調侃戲謔自己為犯病。我不記得犯了多少次,只是記得,一犯病,強烈的情緒就會湧上心頭,止不住地厭世、想死。有時也會覺得沒什麼,但是又會覺得意難平,造化弄人,差許多也就算了,這差一點又是為何呢,我久久不能釋懷。
儘管我極力掩飾病情,我奇怪的行為還是被周圍的同學注意到了。他們問我這是怎麼了,我並未過多回答,多是含糊過去,我害怕遭到福聖一樣的對待。直到有一次犯病的時候,我沒有忍住告訴了他們,願意相信他們保證會為我保守秘密,他們安慰了我很久,告訴我這一切都沒關係,都會好起來的,直到我平靜下來。
那次我真的很開心,像是體驗到了真正的友誼,我也告訴他們我的一些事情。不過才不到一天,我在出去吃飯的路上,就聽到到處議論我的聲音。我得抑鬱症的事就這麼傳開了。
大家總是說著日子無聊,需要聊點八卦來讓生活有些趣味,可被八卦,以病症為他人生活增添趣味就能得到樂趣了嗎?
我性格變得更加孤僻,再也不願意和班級裡的同學說話,甚至連高一班級裡結交的為數不多的朋友也不再去聯絡,除了偶爾去找福聖,基本上終日一人獨來獨往。
我應該好好感謝江藍生,還有黃悠。雖然他們在C9班,卻經常來照顧我,關心我,如果沒有他們,我並不覺得我能挺過那些時日的黎明。雖然我總是不出教室,他們卻總是下課來找我,把我喊出去,與我分享好玩的事情。對我抑鬱症的事情,他們隻字不提。藍生也會在週末的時候喊我出去踢球,揚言要在足球上踢爆我。
我也應該感恩我的母親,從醫院回來以後,她變得溫柔了不少,與之前簡直判若兩人。她再也沒用那些要求來約束我,取而代之的是悉心照料。
她買了不少書,像是《蛤蟆先生去看心理醫生》《走出抑鬱》還有《我和抑鬱症談戀愛》,我總能在家裡的各處不經意發現這些書。
翻開這些書,上面都是我熟悉的字跡,許多書頁也折了角。我還發現母親為此準備了一本筆記,她記了好多筆記,像是抑鬱症是什麼,成因,還有治療方法,甚至記錄吃什麼食物能夠緩解抑鬱,她由此為我特意準備了一份食譜。
每天早上四點,她的鬧鐘準時響,起床穿衣,燒水收拾東西,為我準備早餐。
她總是換著花樣為我準備早餐,今天是飯糰,明天是壽司,後天是糕點,一個星期不怎麼重樣。我之前暑假回家才發現,她那時候報名了糕點師,學做糕點,還成功拿到了糕點師資格證。每天準備的東西總是多到我吃不完,甚至打包讓我帶去學校吃。
在她的呵護和話語中,我總能隱隱約約感受到她的愧疚與自責。
母親提出每天送我去學校,我拒絕了,我想自己騎車去學校,欣賞沿途的風景。每天出門,她總是會緊緊抱著我,親吻我的額頭,把熱好的牛奶放在我手裡,然後注視我離開,祝我一路順風。我感受著來自手心舒適的溫度,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被狠狠地觸動了,開始慢慢融化。沒有了無休止地要求,我不再玩命去學習追求C9,開始放慢步伐,想著安頓好自己,先活下去,再慢慢尋找活下去的意義。
“你好像有理由活下去了呢。”我輕輕告訴自己。
我瞧見太陽剛剛升上山頭,金燦燦的朝暉,染紅了整片天空。我已經記不清那天是幾月幾號了,只記得是期中考試,剛剛考完英語,中午的天空那麼藍,連一絲浮絮都沒有。
我一個人吃完午飯,正準備回教室午休,快到教室的時候,卻一下子看見站在教學樓頂樓的福聖,他靜靜地站在頂樓,我看不清他的臉,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得他那麼渺小。
我下意識懷疑是因為多日的失眠看錯了,幾番詢問後,真的是他。那時的我抱著什麼心態衝上了頂樓,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氣喘吁吁地,“福聖,不要這樣做,我們還有很多事沒做,我們應該活著去做。”
“不用這樣說了,我已經想明白了。”他的嘴輕輕翕動了幾下,腳也往外挪動。
身後不知不覺間已經站著不少人,他們七嘴八舌地看著,也只是看著。那時的我真是勇敢,竟一點沒有考慮後果,衝上去就抱住他往後拽。他很瘦,並且也經常不去吃飯,我還記得他的身體也不好,甚至因為腎不好做過幾次手術。
可是這麼瘦弱的人,卻在這個時刻爆發出了不小的力氣,多次幾乎掙脫。我快要拉不住的時候,無助地回頭:“大家,可以幫幫我嗎?我快拉不住了。”
唉,再次想到這一幕還是如此心寒,擠滿門口的人群,竟站不出來一人。
他們只是看著。我把他撲倒在地,死死地摁住他,直到老師匆匆趕來把他帶走,這才得以結束這一切。我的雙手因用力過度止不住地發抖,雙腿也緊張到發顫。我顫顫巍巍地穿過人群,卻聽到了好多不同的聲音。
“想跳早就跳了,幹嘛挑這個時候,等我們不在的時候有誰攔著。”
“這誰敢幫啊,又不是誰都沒腦子,要是一起掉下去了怎麼辦,要是他一個人掉下去了怎麼說得清楚。”
“抑鬱症就是矯情,像他這種抑鬱症患者,就不該管他,遲早要死的,救了也沒用。”
我已忘記那天我是怎麼走下去的,像丟了魂一樣。我毫無疑問又犯病了,從來沒有長時間,也沒有這麼強烈過,連吃藥都壓不住地想死,止不住地流淚,連串的淚水便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止不住撲簌簌滾下臉頰。我用雙手掩著臉,固執的眼淚卻怎麼也不聽使喚,從每個指縫間靜悄悄地滲了出來。
下午的考試,我真的一點也冷靜不下來,連我平時最愛的物理都不能靜下來去看題目,我仍是止不住地流眼淚,那些聲音在我腦袋裡愈來愈大,握著筆的雙手顫抖,我不敢想象我沒有拉住會怎樣。眼淚掉在卷子上,暈染出一片模糊。
抑鬱症患者為什麼會遭受這些偏見呢?現在是他,未來不久便也會輪到我嗎?學校從小到大都在教育我們要幫助別人,可為什麼沒有人幫助我們呢。
選擇題亂寫,大題目幾乎全是空白,我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可題目也真的看不進去。
回教室的路上,我跌跌撞撞,魂不守舍。從考場出來,江藍生一把拉住我的手,“你怎麼回事,感覺好不對勁,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再也沒有忍住,靠著他就哭了起來,他也沒有再多問,只是默默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沒事,有他在。那天,江藍生和黃悠幾乎是每節下課都來找我。
“不要管他們,他們已經在這種環境下麻木了。他們才不在乎福聖是否活著,他們只在乎能不能放假。”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一樣,你看我們就不會這樣,你一定不能以他們定義所有人。”
我靠在牆上,聽著他們說話安慰我,腦袋卻總是亂想著,偶爾點點頭。江藍生執著地送我回了家。可是回家的話,卻好像還是什麼也做不了。
我想喝酒,真想醉到意識都沒有,可我把自己扔到床上之後,就連動都不想動了,雖然想醉,卻連喝酒的力氣都沒有。我不吃不喝,只是在床上悶悶打發時間。我究竟為什麼悲傷,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直到睏意席捲全身,我沒有睡多久,眼睛一閉上,再睜開,就起床了。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我沒有告訴母親發生的這一切,只是跟她說我今天身體不舒服。她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告訴我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跟媽媽說,她永遠是我堅實的後盾。我實在不想讓她再操心,強忍著不在她面前哭泣,好讓她不再擔心我。我仰望天空,抬著腦袋出了門,走出了一段距離,我就忍不住大哭。
到了學校後,去教室的路上,我聽到了有人議論抑鬱症,提到了我,甚至提到了我曾經是個渣男,因為這些才得了抑鬱症(我也是在寫這篇文章時,與藍生聊到了整個事件的經過,才聽他說道,當時黃悠聽到別人說我不好的時候,衝出去和那個女生對罵。而藍生怕黃悠被欺負,也衝了出去跟在她後面。有這樣的朋友,我真是三生有幸)。
我還是什麼都不想吃,江藍生來了好多趟,給我帶了麵包,告訴我先不要管別的,先吃點東西。無論如何,我不想讓江藍生失望,艱難地吃下了他帶給我的東西。
接下來幾天每次放學,他都陪著我到家門口。沒有他,或許我真的很難振作起來,他的恩情,需要我用一輩子的陪伴來報恩。
母親也知道了這件事,回到家,她告訴我說,“以後進了社會,哪裡都有這樣的人出現。哪裡都有人因為你沒有什麼,或者你有了什麼,而看不起你。我以前沒有學歷,被人看不起。現在你有了抑鬱症,見到的不是善意與寬容,而遇見的到處是偏見。”
她抱著我,慢慢講述著她以往從沒提及過的曾經,明明是她安慰著我,她自己卻輕輕顫抖著,不停地掉眼淚,我輕輕擦去她的眼淚,
“媽,你不用擔心我,我會堅強,也會好好的。我向你保證。”
“嗯,我的兒子真棒,你是我的驕傲。”
母親撫摸著我的頭,用她的頭緊緊貼著我的頭,她的眼淚落在了我的臉上,我感受到了眼淚的溫度,溫暖著我的內心。要是從小到大都能這樣的話,該多好。可惜沒有如果,不過這一切也夠了,剛剛好。
在母親和江藍生、黃悠的幫助下,我的精神狀態漸漸好轉,已經可以不用吃藥就能抑制住抑鬱情緒了。
2021年6月,那個晚自習,在教室自習的人都聽到“砰”的一聲,像裝滿重物的垃圾袋。那是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沉悶的聲音。在此之後,我聽到了幾聲尖銳的尖叫。
我並沒有多想,以為只是環衛工搬運東西時掉下什麼。未曾想到,這是生命用力發出的最後的聲音。五樓文科班的一個女孩子跳下來了,這一次,她真的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時候,跳下來了。
我沒有和那個女生見過面,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
後來聽說,跳下來時,她好像沒有什麼事,甚至讓大家不要擔心她,學校很快就把她送到醫院了。可是那天的凌晨兩點,她在醫院突然大口吐著鮮血,那麼痛苦,卻還不停地嘀咕著“不要救我,不要再救我了。”
她走了,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麼走了。
為什麼最後的聲音竟然是“不要救我。”
奇怪的念頭在腦裡滋生,我為什麼沒有去認識幫助她,說不定我可以拯救她,就像拯救福聖一樣。我走在雨後的青石路上,感覺像夢境一般,現實如此夢幻。
事情發生的第二天下午就放假了,看著有些同學歡呼雀躍的樣子,我只是發呆,一直看著手裡握著的筆。我好像在書裡讀到過這樣的場景。人血饅頭,這是在吃人。
兩天時間裡,事情漸漸發酵,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謠言,但最終都被學校壓了下來。我不知道哪個謠言是真的,只是知道她也有很嚴重的抑鬱症。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她已經走了。
她的父母在那個週六舉辦了葬禮。不過,朝夕相處的大家,就連她的最後一面都見不了。學校不斷施壓,不允許我們出席葬禮。那時候的聊天記錄我已經找不到了,我只記得她們班的班長爭取了很久,說一定會爭取到機會,讓大家見到她最後一面的。
那天晚上,她最後只是在班級群裡說了一句,對不起大家。這一句對不起,到底包含了多少內容。平時那麼熱情,無條件幫助同學的那位班長,究竟經歷了什麼,才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看著福聖出入各個班級,他好久沒這麼跑過了。自從我救下他以後,他回家休養了一段時間,回學校以後狀態稍好些。他本來身體就不好,卻仍然還不去吃飯,總是見他氣喘吁吁地亂跑,但卻沒怎麼停下來過。他手上的紙越來越厚,我才得知,他到處遊走,讓大家簽字,一起買菊花,然後聯名上書,反抗學校的行為。我也在他那裡簽了字。
往後幾天學校陸陸續續來了不少領導,經常能看到他們站在女孩落下的地方,寫著什麼東西。再過幾天,那棟教學樓上都裝了防盜窗。再後來,警察和校方宣佈,女孩子是失足掉下教學樓。
我看著她的班長,默默地把買來的花束,放在了那個女孩落下前處的草坪。
那天傍晚,草坪上堆滿了菊花。
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了,沒有幻想中的聯名上書,也沒有書中讀到的熱血青年遊行抗議的情形,就好像一切都未曾發生一樣,只是在某間教室,某個桌前多了個空座位。
我感覺我的生活又再次變成了一潭死水,之前好起來的感覺卻又消失殆盡。心像是落滿了塵埃,思緒也變得麻木遲緩。我好像再也不願意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不管母親和藍生說什麼都再也聽不進去了,我討厭他們對他人的苦痛表示不屑,對生命毫無敬畏之心,只會以自己狹隘的胸襟去揣測他人。可是自己好像只要活著,就要跟人接觸,想到他們內心就會泛起深深的厭惡。
我想到了魯迅筆下麻木的舊國民,“舊中國國民的劣根性是出了名的,他們只有家沒有國,只有自己沒有別人,只有個人沒有集體。”我也未曾想到,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這樣的事情仍然上演著,若是先生還在,看到這般情形又會如何感慨?
時間就這麼一天天熬著,一切都不疼不癢地進行著。
我不再對期末倒計時敏感,只是機械般地做著事情。我仍然記得那天所有圍觀的人,那天所有因她放假而歡呼的人,之前的經歷像是一次次蛻皮,是痛苦的,血淋淋的,我像是有了一層與外界的保護膜,與他人保持著一段距離。
我不再去吃晚飯了,總是在晚飯時間去操場無休止奔跑,像是在和自己進行生死搏鬥,跑到整個身子像散了架,腿腳發軟,才勉強讓自己覺得自己還活著,也只有讓自己筋疲力盡以後,我才能片刻靜下心來學習,來面對即將來臨的期末考試。
我沒有再選擇傷害自己,僅僅是因為不想讓母親傷心。之前母親好不容易給我養好的身體,在這時又瘦了不少。後來的日子平平淡淡,比起之前的這些經歷,好像什麼事情都小了起來。
高二升高三的那次分班考試,我仍是差了兩分,不過好像我已經習慣了。期初的幾次考試,我仍是年級靠前,班主任也找我談過幾次話,“小張啊,雖然分班沒有分過去,可是老師都是一樣教的。你的成績仍是很不錯的,分出去的人不一定有你好,穩住成績,可以衝刺211的。”
其實後來的我才瞭解到,其實高一C9班裡的有些同學中考分數並沒有我高,卻因為有關係擠掉了我的名額。
高三生活,因為先前的經歷,我還是不願與人交流,大多是一人學習。學累了就會讀讀的書,體會他的百態生活,感受他那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再或者,就僅僅是望著天空,什麼也不做。
故事的最後,我也沒有像班主任所說的那樣,考上985或者211,也只是去了一所普通本一。藍生去了一所很好的大學,但黃悠發揮失常,去了與目標學校有些差距的學校。
姐姐憑藉著在校優異的績點排名與競賽獎項經歷,獲得了雙一流大學的保研資格,進修研究生學位,她最終選擇了自己喜愛的動物醫學。她終於不再是一個蛋,而是成為了她自己。
提到福聖,自從我救下他以後,他也沒有再去尋死過了,雖說還是有些抑鬱情緒,但相比之前已經好了很多。但是因為後來我病情嚴重,便也沒有太顧得上關照他,偶爾會去找他說些話,高考結束,他去了一所也算不錯的大學就讀。
以後的日子裡,我碰到了大大小小的事兒,許多我做不到最好,甚至是做不到——在大學競選團支書時,我的選票排在了第二,最終落選。後來,我已經成為入黨積極分子,但在申請成為預備黨員時,績點與要求差了3%被刷下去。在考駕駛證的時候,科目二掛了3次。
每每這時候,母親那句“以後只有做到了最好,才能出人頭地,才不會被看不起”,仍然時不時還會迴響在耳邊,以往的聲音與焦慮也會偶爾浮現。
但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這似乎才是常態,永遠做到最好的那個人,也不會是我。如今的我,談不上幸福,但也算不上不幸。但如果能再來一次,我一定要對自己說出:
“你已經做到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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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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